【睡前故事】幸存者
导读
在中部的一片森林里,除了妻子,43名遇难乘客的尸体已悉数找到。据亨利警长披露的信息,那些尸体表情尽皆惊恐,眼球突出,五官扭曲,死状惨烈,推测为坠落的过程中惊吓过度所致。我看着沉睡的女儿枕着的那个玩意,想到看到它的巨大不适感,内心有个声音告诉我,真相恐怕没那么简单。
枕头
作者:四十九
恐惧,诚如H.P.洛夫克拉夫特所言,是一种原始而强烈的情感,往往会冲垮理性的堤坝,击倒一个人。这也是人之常情,例如,很多不愿乘坐飞机的人,对离开大地有种本能的惧怕,或许他们并不知道,飞机是失事率最低的交通工具,即便后来有机会知晓内情,仍无法战胜恐惧,登上飞机,任由那宽阔的大鸟装着他们的身体,在短暂的颠簸之后一飞冲天,去到三万英尺的高空……大概恐飞的心理也是超越理性的。
而我的妻子莫霏另有一种说法,她说:“和失事率没有关系,我不想坐,就是再安全也没用。”这是一个典型的莫霏句式,把内心害怕的、试图逃避的、难以做到的,皆归因于自己不想,而“不想”就是最无法撼动的理由(至少在我妻子是如此),如此一来,她不用袒露内心的脆弱也能得偿所愿,也无须聆听各种各样恼人的理性分析,渐渐成为她处理分歧的习惯。至于为何习惯于不袒露心胸,甚至对她的丈夫也是如此,这于我又是一大谜团了。关于她的童年经历,我试过了解,但终归毫无所获,后来渐渐放弃,只要她平安快乐,克制职业本能对我而言不是一件难事。心怀这个朴素的心愿,自在神父面前交换戒指之后的七年来,在照顾莫霏这件事上,本人不说是无微不至,至少也是有求必应,直到今年九月,我犯了一个严重的疏忽……
那时夏天已经过去,她显得闷闷不乐的,在多个天边绯红的傍晚长久地凝望着海面,听大西洋风起的序曲,一站就是一个钟头以上,仿佛在那深邃的海里有她所期待的某种事物一样,直到我叫女儿喊她用晚餐……终于在一个暴风雨的夜晚,她决定去中部散散心,我怎么也没想到,极度恐飞的她这次居然选择飞机作为交通工具。如果我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我说什么也不会答应的。但当时我并未多想,只当是女儿对蓝天的期待打动了她,是母爱的胜利。而我则因为要接待一个纽约的客人,不能同行。
为她收拾行李时,她特意叮嘱我要装上她的枕头,没有那东西她甚至无法入睡。她所说的枕头是一个矮小的兽型玉枕,来自中国西南部山区,是她的传家之物。当初我把莫霏从那个充满原始气息的部落中带出来时,她只随身携带了这一件物品,那时她只有十七岁。莫霏的养父,一个古老部落的首领,曾醉心于神秘学、恐怖、梦幻等领域,在海啸、地震等天灾频发的那一年失火去世了,枕头是他留下的唯一遗物。最初见到莫霏挨着玉枕睡觉时,我只感到莫名惊恐,仅在一些博物馆中见过类似古董的我,不知道还有现代人仍在使用它。况且我实在欣赏不了东方艺术,枕上所雕兽类之情状颇为怪异,除了巨大的覆盖着稠密睫毛的眼睛之外,就是触手状的肢体,而当你注视着它的时候,心中甚至会生出一股仿佛能淹没宇宙的虚无消极之感,体会到一种大恐惧和大绝望。
显而易见,被这样一只眼睛注视着,我根本无法入睡,第二天只能带着黑眼圈以及一肚子的不良情绪投入到工作中。这到底是什么生物,看得我都快出心理问题了,有一天夜里我抱怨道。她用清凉的手指(她的身体有种迷一般的凉爽之感)抚摸着我的腹部,用少见的戏谑语气说,你不是精神分析师么,也会出心理问题?我无言以对。她把玉枕放到我手上,说到了半夜,它可是会变得很凉快的,冰凉让人觉得安稳。我说,听起来更可怕了。她突然转过身去,不再理我,片刻后又说,你太直了,建议有空读读李清照。我挠了挠头,我中文并不好,读李清照也太难为我了。因为莫霏也是个睡眠质量很差的人,所以后来我们就分房睡了。我工作比较忙,本来回家的次数就不多。
那天晚上雨下得越来越大,莫霏没吃两口饭就回她的卧房了。搞定行李后,她发微信让我进去,分房睡以来这样的情况可不算多。
房间内黑漆漆的没有开灯,屋外下着暴雨,大西洋在一千英尺外的地方沸腾,在电闪雷鸣之间,我依稀看到莫霏穿着轻薄的睡衣躺在床上。像平常一样,我尊重她的种种奇怪举止,没有把灯打开,只是轻轻过去从后面抱住她。滚烫的皮肤吓了我一跳,她似乎在发烧,我这才注意到她双眼紧闭,皱着眉头。我想去找药,被她阻止了。她拉住我,将我的手拉过她的腰身,拉到她的身前,放在她的乳房上,指导它进行紧握和揉捏……迎着一种潮湿的炽热,我想这回我的身体才是清凉的那个,我感到她也承认这一点。
我是一名精神分析师,父母的人生经历让我知道,一个人没死是一回事,活着则是另外一回事。他们都是集中营的幸存者,但在他们的身上,我看不到精神创伤的迹象,一直到老都活的光彩照人。纽约的客人是一名战后的军官,坐在躺椅上进入分析之前,他先抱怨了他的性生活。最近几年我也做婚姻咨询,这样的情况越来越多,你也许会觉得,跟生死比起来,抱怨这些有点太琐碎和无聊了。但他们要的不是性,是感觉到活着,生机勃勃地活着,有亲密的链接,有希望,对于自身有好奇,相信人生的可能性。看着那颓废的神态,我有些可怜这名军官,决定附赠他一次分析,反正妻儿都外出了,离下一个预约的时间还早。就是在这时,传来了飞机失事的消息,我心想完了,我再也没法夸耀什么飞机的失事率了,她肯定不会再相信我的分析了。然后我就晕了过去……
我在威斯康星州一家医院的病床上见到了我女儿,她是唯一的幸存者,除了精神状态不好,大部分时间都在沉睡之外,其他一切正常。我在他身边看到了那个邪恶的玉枕,这该死的玉枕,一定是它带来了厄运,居然没被安检扣压么。我怒从心起,举起玉枕想把它毁掉,这时我听到了女儿的声音。我急忙走过去问她感觉如何,她的眼睛只盯着枕头,眼神里流露出急切和惊慌。我让她靠着枕头,看她慢慢平复,颤抖地问,妈妈呢。她望向我,露出茫然的表情,对飞机失事的事情,她没有任何记忆。
警方也没有任何线索,在中部的一片森林里,除了妻子,43名遇难乘客的尸体已悉数找到。据亨利警长披露的信息,那些尸体表情尽皆惊恐,眼球突出,五官扭曲,死状惨烈,推测为坠落的过程中惊吓过度所致。我看着沉睡的女儿枕着的那个玩意,想到看到它的巨大不适感,内心有个声音告诉我,真相恐怕没那么简单。
莫霏失踪了,我陷入巨大的悲痛和思念当中,拒绝了一切预约,辞退了在精神分析协会的职务,开始了我的调查。我相信她在某个地方等着我,无论如何我都要找到她。我开始追溯这趟旅行的起因,我想到威斯康星州的终点是一片荒芜之地,无论如何都不是一个散心的去处。我想到她站在窗前看海的样子,她在想些什么。我又想起她曾经说过要我读李清照的事情,想到这些让我加倍痛苦。虽然知道这也许和空难没有任何关系,但我还是忍不住去买了李清照,再说也没有别的线索了。我读到了莫霏所说的那首《醉花阴》,读到了那句“玉枕纱橱,夜半凉初透”,然后倍感自责。除此之外,我觉得这首诗还写了别的内容,我所读不出来的内容。这时我想起一个人,他叫沈树,一位神智学和语言学的教授,我和莫霏共同的朋友。甚至因为同为中国人的缘故,他们接触的机会更多一些,每周都要参加一个阿拉伯语的学习小组,我想问问他李清照的诗里都讲了什么。我立即去拜访他,结果他的妻子告诉我,他已经失踪很多天了,而失踪的时间竟然和莫霏大致吻合,不过他显然没有在那趟飞机之上。
得到允许,我来到沈树的书房,一则未完成的论文引起了我的注意,因为里面谈到了我关心的内容:
宋代著名女词人李清照和同时期著名收藏家赵明诚的故事广为流传。二人因门当户对、情投意合而结合,又因政治气候变化而劳燕分飞。喜欢花边新闻的人们从李清照中后期诗词的弦外之音中,读出二人感情的破裂,这符合大众对婚姻关系的常规认知,却不符合基本的事实逻辑。因为这没法解释《金石录》的诞生。
据八卦学家猜测,赵明诚是因诗歌才华被妻子的光芒所掩盖,为了转移内心痛苦才去研究玉石收藏的。专栏作者又从女性角度出发,分析赵明诚要求李清照与古董共存亡这一记载,推出女性地位低下的事实。如此前文所述,笔者并不反对这样的解读,这确有其合理性。然而笔者经过调查研究,得出完全不一样的内情,李清照和赵明诚的玉石研究,或与西方神话中的外星邪神——克苏鲁有关。
论文到这里就结束了,又是克苏鲁,那到底是个什么玩意?一回到家,我就打开电脑,搜索所有有关克苏鲁的资料,没有收获。最终在莫霏常用的ipad上,我找到一份名为《克苏鲁神话》的PDF资料,这份资料记载了各种神秘的仪式,邪恶的雕像,以及那个叫莱尔的地名和叫克苏鲁的邪神。
这让我想起一件事,据说在莫霏的父亲失事之前,这位老人曾召集部落的人员在沼泽之中日夜举行盛大的仪式,癫狂的喊叫和闪烁的火光使附近的居民战栗不已。仪式在一个星星都失去光泽的夜晚达到高潮,可怖的鼓声和喊叫直冲云霄,摇撼着支离破碎的夜空。据在沼泽和森林边缘居住的人回忆,那一晚所有人都出现不同程度的幻觉,内容大同小异,在令人眩晕的幻觉中,他们看到森林所在的地方在扭曲变形,一片粘稠的海洋之上浮起巨大的莫可名状之物……
记忆复苏的时刻,我突然清醒了许多,一切事实都有了一种模糊的联系,我决定对女儿进行催眠。不管对手是谁,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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