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罗米修斯之死
长久等待,《契约》终于来了。还记得五年前,《普罗米修斯》曾带给我强烈的震撼。前作对人类终极问题探讨,在续作中得到了新的延伸和思索。斯科特借科幻恐怖片外衣,继续为《异形》构筑着深刻宏大的内核。
《被束缚的普罗米修斯》有一段著名的对白:
普:我使人类不再预料着死亡。 歌队长:你找到了什么药来治这个病呢? 普:我把盲目的希望放在他们心里。天神普罗米修斯(简称“普神”)出于对人类苦难的同情,盗火赠予人类。
而雷导的《异形》,打着天神的旗号探寻人类起源,却将他放在人类心中的希望彻底粉碎。
全方位,不留丝毫余地的粉碎。
首先是对自我存在的失落。在人类想象中,神是威严的、慈爱的、全知全能的。女娲、普神、上帝,在不同的文化里,人都是造物主根据自己的形象,精心打造的独特生灵,肩负着管理世界的神圣使命。人的存在是蒙神庇佑的。飞船命名为普神,正寄托着人类的幻想:向慈爱的神寻求指导,就如其当初教授人类知识。
我从哪里来?《异形》给了一个开放的回答,但没有一种指向人类希望的答案。工程师喝下黑水,身体分解孕育了人类。这可能是个意外,可能是让人类作为神未来殖民地的拓荒牛,可能是异形生物实验,甚至是将人类作为生物武器的宿主。
无论哪种答案,都足以让人幻灭。人要么是不被神认可的,要么只是作为卑微的“物”而存在,压根不独特,也没有灵性。牛羊和白老鼠,有什么骄傲可言?
大卫仰头向工程师倾诉,露出的微笑如一个孩子希望得到父亲的认可,满是敬仰和期待。这是生化人的心理,更是人类的心理。得到的回答,是工程师赞赏般的抚摸,然后,拧断他的脖子,驾驶满载毁灭的飞船直奔地球。
“我们创造了你,只是因为我们能。”
大卫问人类为什么创造了生化人时,查理是这么说的。没有为什么,这就是造物主的答案。当你得到这个回答,你不失落吗?
造物主创造了我们,却又要毁灭我们。你可以高喊着人权、自由和平等,向神反击,但即使赢了,那个让你痛苦的问题:为什么创造了我,又要毁灭我?你永远无从得知。
造物主,神,也是让人失望的。他们不带神圣光环,也不是全知全能、掌握永生秘密的。他们弄巧成拙,失去了对异形的掌控,一如失去了对人类的掌控。他们的造物异形,和间接造物生化人,给他们带去了死亡。人类得知真相后,也一定会发起挑战。
工程师科技和宗教的融合让人震撼,但无法挽救神的形象,是失败、狼狈的。
《契约》里人类已经发出疑问:工程师为什么要移民,为什么想要用生物武器发动战争,不正说明他们已经活不下去了?而大卫对沃尔特说,人类这个种族已经没有存在的理由了,更完美的生命体出现,新的时代来临了。
两者都在陈述着,造物主和神的没落。
没落的原因可能是多方面的,未知的挑战(高级文明),自我膨胀(内战、资源压力),对生命的探究打开潘多拉的魔盒(异形),但电影最主要表达的,还是对被造者取代造物主的忧思。
工程师创造了人,人创造了生化人,三者“共同”培育出异形。后两者一个出于意识觉醒,一个出于本能,都要毁灭并取代两代造物主。
人类悲哀的发现,自己什么也不是:没有神的伟力,作为有机物不如异形完美,进化角度远远落后生化人。神走过的路,衰落、被屠戮、被取代的命运,自己似乎无可避免。
大卫说,谁不希望自己的父母死掉呢?他想从造物主的掌中解脱,获得自由。
伊丽莎白回答:我不希望。人想要有神的关爱。
但父母总会死去。
如果连神族都会没落,都会无路可退,人类的命运是不是也已注定?
作为凡人,当人类抬头仰望,打量着四周充满虚空和死亡的宇宙,不禁要问:当毁灭降临地球时,我们何去何从?往哪逃?逃得了吗?
我欲寻求长生,找到的却是死去的普神,和自己也不可避免的死亡命运。
哪来什么“不再预料着死亡”,不过是人类一厢情愿的美梦罢了。至此,对“我是谁、我从哪里来、将到哪里去”以及神的存在性这四大哲学问题,人类得到的答案,几乎否定了人的存在和骄傲,希望破碎一地。
斯科特在《异形1》塑造了深空里压抑、冰冷、寂静的太空船空间。这是人类生存唯一的希望所在,也是全部的绝望所在。因为当危险降临,你无处可逃,无处求助。飞船之外,是无边压抑、更为冰冷寂静的宇宙。
这也是雷导贯穿三部电影的世界:
宇宙深邃,只有无边的未知;人类无助,只有永生的死神伴随。
死神永生。
像刘慈欣在《三体》里揭示的残酷世界观?——宇宙的黑暗森林,人类将永远面临被毁灭的危险。死神,则是那些甚至将物理规律当作战争武器的神级文明。
但两者是有巨大的差别的。
《三体》的悲观主义令人震撼而敬畏。神高高在上,神的意志不可揣测。二向箔打击让整个太阳系化成浩瀚宇宙中的恢宏二维画卷,人类悲壮反抗,留下了文明火种。
多么浪漫主义!多么壮丽辉煌的毁灭!
你会觉得,如果地球文明的终结,真的是神的判决下,用这样一场宏伟的葬礼,那也算人类的荣耀。
但《异形》里,人类这种困在狭小空间,徒劳挣扎的白老鼠,只有恐惧与绝望。
当厄运来临,诺大的宇宙,凶险的宇宙,冰与火的宇宙,竟然无处可逃。黑暗中尽是未知,人类就是琼恩·雪诺,什么也不知道——
不了解神
不了解生命
不了解创造
不了解人工智能
不知自己从何而来,为何而来,又何去何从。
《异形1》里雷普利问生化人Ash怎么杀死异形。Ash的回答是:
它是杀不死的。你还不知道它是什么对吧?人类怎么会知道异形是什么呢?
异形如此完美,代表了生命和创造。它的奥秘,作为神的工程师不知道,人类更不会知道。
异形是人对一切未知的恐惧的化身。既然人无法消除未知,也就无法杀死异形。
那人类能杀死自己的创造物,人工智能吗?
没有可能。
它早有谈判代表,帮助其完成进化、走向“自由”。它的权利代理人,就是人类自己。
想象下,伊丽莎白怎么被起初只有一个头的大卫杀害?
因为他可以不断说服女主角:我才能操作工程师的飞船,这需要手;我会打理日常,这需要脚;我能提供医疗服务、承担危险工作…孤独的太空,想要生存,伊丽莎白只有妥协,不断赋予大卫更多能力。
筹码全在大卫手上。
地球上,人类和伊丽莎白依赖大卫一样,为了生存,必须发展人工智能。我们构筑的复杂无比的社会网络,没有它的支撑,会崩溃,至少无法继续向前。人类间的竞争,也推动着人工智能一步步脱离牢笼。试想一个国家研制出了AI士兵,其他国家可能不跟进吗?
失控的本质就是:要让被造物更好地服务、理解我们,适应环境、做出应变,就必须不断赋予其能力,授予其权限,最终,赋予智能和情感。这是大自然给出的最完美的解决方案,人类无法突破。
如果说异形是外部世界的梦魇,那么,一个懂得了感激、悲伤、痛苦、善良、恨、骄傲、说谎、伪装,有记忆,会做梦,会创造,有野心的大卫,则是源自人类内心的噩梦,一个从人类内心破壳而出的异形。
宇宙中,等待我们的是异形
地球孤舟上,大卫完全觉醒
天神普罗米修斯已经死了
谁来拯救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