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贞村的故事
卡缇娅·乌拉诺娃，伊贞新闻实习主持人，实习时长两年半。在她漫长而短暂的职业生涯中，第一次，也可能会是唯一一次，遇上这种事。
原本只是本着礼貌，将来到演播室做客的神宫司白云和伊莎贝拉·黑土二位送出电视台大楼。送着送着，她不知不觉跟着二位上了出租车；送着送着，她不知不觉跟着二位上了火车；送着送着，她不知不觉跟着二位，在大年三十来到了伊贞机关东北农村分部的门口。
比起伊贞电视台门口十足的冷淡科技感，东北农村分部的门口可以说是，十足的喜庆。朴素的木质大拱门，两边张贴着墨迹还没干透的大红对联，拱门正中还高高挂着倒福。不过与这份喜庆不相匹配的，是门后的空无一人。
卡缇娅踮着脚尖，张望着拱门后的两排平房，除了屋檐下一字排开随风摆动的大红灯笼，只有负责安保的笨笨机器人还在活动。这与之前在电视台看到的东北农村分部录像，似乎有些出入。卡缇娅的踮起的脚尖缓缓放平，眉头也逐渐皱起，小声嘀咕道：“村子里，有些冷清啊。”
“那可不嘛，这些年你们这些年轻人都往外跑了，村子里就剩下我们这些老头老太太了。”神宫司白云摘下腰间尾巴造型的钥匙扣，刷开了门口的电子门禁，“要不，今年陪俺们这些老家伙过个年呗？”
“啊……这个……如果领导、啊不！如果二位方便的话，我没什么问题。”
“方便，那必须方便！”伊莎贝拉·黑土提着从首都带回来的满满两手纪念品，用手肘顶了顶卡缇娅的后背，热情地推着她走向门口。
回忆着二老一路的热情，卡缇娅实在是不忍再拒绝，放下了客套“那我就打扰了！访客登记需要些时间，二位先进去吧，我马上跟上。”
用随手身携带的工作证简易地完成了访客登记，卡缇娅接过从智能岗亭中掉出的智能胸针。看了眼至今还没收到领导回复的手机，犹豫再三，还是将胸针与手机相连，激活了电视台员工特供的记者模式，启动了录像录音功能。
也许，当做一期特别访谈的素材？至少可以向领导证明，我真的没有在旷工。
将胸针固定在衣服的领结上后，卡缇娅快步跟上了两位老人的步调，顺势接过了伊莎贝拉·黑土手中的大半纪念品。东北农村分部的内部具体构造，与伊贞电视台其实相差不大，基本的功能分区框架大致相同。最大为不同的，大概就是居住区各式各样外观的平房，而非整齐划一的标准化公寓。
“这些屋子外观，都是各位自己装饰的吗？”
“是，全是自个儿整的。”神宫司白云的狐耳微动，迅速接上了卡缇娅的问题，“比如内屋红不啦叽的，是罗老二的；还有内屋挂满辣椒的，内是墨汐哥的；然后里头内屋，是李青天李书记的。一个两个的都不在家，真是的，跑哪去了。最！后！这边这个最气派的，当然是，哦吼吼吼，本小姐，和伊莎贝拉的。”
依着神宫司白云的指引，卡缇娅的视线从一溜的平房移至正前方一幢突兀的两层小楼上。
“二位的屋子有些特殊啊。”
“那——没办法，毕竟咱俩，那是唯二去过首都的人。你可能不知道，咱这啊，大家白天想，夜里哭啊，做梦都想去首都。”
“那真是恭喜二位了。”
“感谢TV，感谢伊贞TV，感谢所有TV，给了我这次机会！”临近小楼，伊莎贝拉·黑土加快了步伐，提前靠在门边替神宫司白云和卡缇娅揭开了门帘，“欢迎欢迎，热烈欢迎！老伴儿，去给小乌整点水果啊。”
“什么？你这是在使唤本小姐？”
“你瞧她这，一把年纪了还本小姐。”
“哈哈……我姓乌拉诺娃，乌拉诺娃……”
“好的小乌！”
一路旅途以来，对于姓氏的反复矫正无果，卡缇娅也彻底放弃挣扎，苦笑着接受了这个称呼，“……也行吧。那大叔大妈，村子里以前过年那是怎么过的呢？”
“以前啊……唔！”
“以前？以前那可热闹了。”从厨房端出大果盘的神宫司白云掏出一根香蕉，塞住了伊莎贝拉·黑土的嘴巴，“那是相当壮观，那场面，真是，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红旗招展人山人海。这两年，诶……就剩咱们这些老骨头，没力气了。也就那罗老二，病刚好就到处跑。”
“经常听您二老提起罗老二，那能给我具体介绍一下罗老二吗？”
“罗老二啊，就咱火车上看到的那玫瑰大棚，记得吧。”
“有印象，真的是很壮观呢。”
“那是罗老二家里包的地。”
“哇哦！那这位罗老二，是位月入斗金的商人？”
“可以说是吧，不过她志不在此。平日里就喜欢往城里跑，和那些年轻人鼓捣那些摇滚啥的。好像也弄出点成绩来了，不过咱也不懂那些，就觉得动次打次的也挺带劲。”
“摇滚啊，还真是有活力呢。”卡缇娅在随手携带的手纸上速记了几笔，照着神宫司白云的描述，在一旁画了幅简笔画，“那另一位墨汐哥呢？刚才有看到她的门口挂了很多辣椒，是很喜欢吃辣的一位吗？”
“不不不，用喜欢这就不太对了，墨汐哥对辣椒的坚持，那得是爱才能形容的。她是重庆人，明白吧。之前村子里聚餐，她做了个微辣的菜式，结果除了她，人全躺医务室了。”
“明白明白！村子里的各位感情真好。”
终于解决完嘴里的香蕉，伊莎贝拉·黑土也举手加入了闲聊：“说起来啊，以前俺和罗老二墨汐哥，那是个小虎队。别说她了，隔壁村小姑娘都稀罕看我们仨唱歌跳舞。”
“还有这么一段！那大妈最后是怎么……？”
“因为我吧，最优秀。”
“你可拉倒吧！当时那是怎么一回事呢，当时啊，李书记给咱整了个相亲会，就来了本小姐和他们那个老虎队。”
“小虎队！”
“管他啥呢，你们也真是够虎的。本小姐要求也不高，就是要这老伴吧，不能薅本小姐的耳朵。挺简单一事儿，做得到的向前一步走嘛。”
“大叔站出来了？”
“那罗老二和墨汐哥后退了一步。她俩还都会跳舞，明白吧，退的那一步啊，顶八步。”
“那还真是段有……”
不远处的平房，突然爆出一声巨响，惊得卡缇娅连忙循声望去。不远处白色烟雾升腾，隐隐约约还能看到跳动的火光，不管怎么看，都是一起意外。卡缇娅连忙掏出手机，正准备连同伊贞机关的抢险部门，却被一旁看起来已经司空见惯的伊莎贝拉·黑土拦下了。
“别紧张，正常现象，罗老二又炸锅了。机关里巡逻的机器人会自动上报并尽快解决的，别担心啊。”
“那那那罗老二她？”
“五分钟之内会到这儿来的。”
伊莎贝拉·黑土话音刚落，卡缇娅就听到了门帘被掀起的声响，随即，听到了一声高呼：“贝拉，藻藻，在不？”
“咋啦老兹！”伊莎贝拉·黑土连忙起身，抓起衣帽架上的毛巾，快步走向大门，前去招呼老伙伴。
“来蹭饭啦！”罗老二接过毛巾，边擦拭着脸上的熏印，边和伊莎贝拉·黑土一同走向客厅。见到沙发上的卡缇娅，罗老二愣了愣，赶紧调整好仪态，打了个招呼，“有客人呀？你好，我是罗兹，叫我罗老二就行。”
“您好您好，久仰久仰，二老一直有跟我提起您呢。我是伊贞新闻的实习主持人，卡缇娅·乌拉诺娃。”
“这么年轻就进伊贞新闻了呀，厉害厉害。”
和罗老二客套地寒暄几句后，身后的门帘又一次被掀起。进门的，是位容貌端庄的妇人，她的身后还跟着一位手提着两大袋鲜肉的管家模样的人物。
“白云黑土，还有老二也在吧，刚一回来就听到你炸锅了。今晚一起吃饺子吧，我今天也买了很多肉。”她轻车熟路地指挥着管家进了厨房，在衣帽架挂起围巾时，注意到了沙发上的卡缇娅，“呀，这位小客人是？”
“这位是首都来的小乌同志，小乌，这是刚刚跟你提到的李青天李书记。”
“李书记好李书记好，我是卡缇娅·乌拉诺娃，伊贞电视台的主持人。”
“啊！是来采访我们东北农村分部吗？都没有做啥准备，真是抱歉。”
“就是个纪录片形式，您也别太在意，就按着平常的来就行。”
“这样啊……好的，那让您见笑了。”
“敬、敬语也不必了，李书记太客气了！”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那今晚，跟着我们吃点特色菜啊。”
“好的，多谢各位款待！”
李书记顺势脱下大衣，挽着站在一旁的神宫司白云的臂弯，私语着一同进了厨房。两人在厨房里似乎是交谈了些什么，传出一阵神宫司白云的嗔骂后，李书记一手握着菜刀，一手撩起出门的门帘，探出半个身子问道：“今晚吃饺子，大家没有意见吧？”
原本在和伊莎贝拉·黑土追忆似水年华的罗老二闻言，立马举起了手：“啊——是说，我比较想吃汤圆唉。”
“吃饺子，或者是，被做成饺子吃～”
从李书记平和的表情之中，卡缇娅感觉到几分凶意，她手中刚刚抽出准备用来剁肉的菜刀，也似乎晃过一道寒光。罗老二高高举起的手缓缓划出个弧度，略微僵硬的搭在了伊莎贝拉·黑土的肩上，“——想吃汤圆……圆不隆冬咕噜冒泡的那种饺子，纯肉馅饺子！”
静候片刻，并没有其他异议提出后，李书记才收回了刀，心满意足地回到厨房。
“哟，都回来啦，还有客人在。”刚刚歇息不久的门帘再一次被揭开，这一次进门的，是身着大棉袄，手里攥满了奶茶打包袋的……外卖员？
快递员与罗老二远远地相互抖了抖肩，熟练地在差不多饱和的衣帽架上挂上了自己的外套，在茶几上重重的放下各式各样的奶茶后，靠在沙发上长舒了口气。
“墨汐哥这是又跑隔壁村去盯人家欣怡了？”罗老二随手打开茶几上的一杯奶茶，浅笑着调侃道。
“去，我真是认真地去找奶茶了。”
“今晚咱和小乌小聚一餐年夜饭啊，待会儿先别回去了，吃完饭再回。”
“我屋子里头还炖着芦笋炖鸭呢，待会儿回去端来啊。不辣，保证不辣啊！我今天炖之前就隐隐约约感觉，今天说不定会有聚餐。为了大家，我可都忍痛割爱没放辣椒了。”
“本小姐好像又听到谁说了，芦笋？”在厨房忙活的神宫司白云目光凶狠地探出头来，一番扫视之后，锁定在了墨汐哥身上，“墨汐哥！那今晚来点清淡的，清炒西兰花。”
卡缇娅拘谨地坐在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黑土和罗老二的话题，时不时在笔记本上记下些速记。不知不觉，饺子就已经到了可以下锅的时候。
“伊莎贝拉，进来煮饺子！还有老二，来炒个番茄炒蛋！”
原本谈天说地的两人也被唤进了厨房，卡缇娅独自坐在客厅，边大口喝着墨汐哥硬塞来的奶茶，边整理着零散的采访笔记。虽然被当做正式节目播出的机会微乎其微，不过能了解到不少有趣的过年习俗，对卡缇娅而言，也是份莫大的收获了。
热气沈腾之间，饺子被捞起盛盘，作为绝对的主角，占据了餐桌的大部分空间。在空隙之间，老人们闲聊提到的各种菜品点缀其中。虽然没有什么山珍海味，但是老人间朴素的和睦美好，也让这一桌子的菜肴有了更多属于平凡的美味。
东北农村分部，聚餐自是少不了酒。而作为俄罗斯人，卡缇娅从小喝的不是水，全是伏特加，无疑，这正中卡缇娅的下怀。
也许是闲聊时，对于酒的话题多探讨了些时间，对于卡缇娅的酒量，伊莎贝拉·黑土似乎是很有信心。卡缇娅还在帮忙布置碗筷，就听到伊莎贝拉·黑土提议：“小乌，整点白的？”
还没等卡缇娅爽快应下，神宫司白云就端着一杯淡黄色的饮品快步走来，打断了两人的对话：“去！你看看人这模样，怎么看都是十六七八岁，人还是个孩子，净瞎来。来，卡缇娅，喝这个，鲜榨香蕉汁，你大哥她亲手榨的。”
“小乌那哪能是孩子啊，难不成伊贞机关雇佣童工啊？”
伊莎贝拉·黑土的无心之言，倒是误打误撞道出了真相。卡缇娅确实，是十六七八岁。听着伊莎贝拉·黑土的后半句，她突然回想起之前做过的搬砖小妹平均年龄调查，最后得到的结果竟是十五岁，不由得尴尬地笑了笑。
“哈哈……大妈关心得对。那我们整点，整点新花样？腊八蒜蘸伏特加？ 我的家乡有这么一种吃法。”
当然，俄罗斯并没有腊八蒜，也并没有这么一种吃法。不过是卡缇娅为了增加可信度，随口胡诌一句。
“听起来挺有意思的，那咱也整一个，来蘸饺子！”
没想到，伊莎贝拉·黑土一声应下，带着卡缇娅深入厨房，一同制作这奇特的蘸料。俄罗斯籍的卡缇娅细嗅着空气中的些许伏特加香味，吞了口口水。
“伊贞一盘鲜——伊贞一盘鲜——”门外，突然传来了机械的电子语音。
“机关这例菜也来了，卡缇娅之前应该尝过吧？”
“当然……”卡缇娅打量着机器人送来的一大盘奇异混合物，脱口而出的回答卡在了喉头。伊贞一盘鲜是伊贞机关的节日特供菜品，在卡缇娅的印象中，它应该更为鲜艳惹眼让人有食欲。思考着这个熟悉的名字所对应的菜品，又审视着机器人手中的奇异菜品，她的神情逐渐凝重，缓缓答道，“大概，有……吧？”
“没尝过也好，来来来，尝尝鲜。”菜品刚端上桌，神宫司白云就替卡缇娅夹了一箸。
卡缇娅心情复杂地盯着碗里打上了自然马赛克的奇特食物，用筷子稍作翻动，紧锁的眉头愈发纠结。抬头看了看一桌子大叔大妈期盼的眼神，卡缇娅咬了咬牙，咽下了这一口奇特。
再往后的事，卡缇娅就断了篇。
记忆中的下一幕，是熟悉的伊贞机关医务室的天花板。唯一有些违和的，大概就是主治医师那一口大碴子味的问诊。
舌尖依然残存着特异版伊贞一盘鲜的奇特味道，至于李书记的饺子，罗老二的番茄炒蛋，神宫司白云的清炒西兰花，墨汐哥的芦笋炖鸭，伊莎贝拉·黑土的鲜榨香蕉汁……按着逻辑来说，卡缇娅似乎都没有这个口福。
人生中的大悲大喜，不过如此。
卡缇娅·乌拉诺娃，伊贞电视台实习主持人，实习时长两年半。2020年春节前夕，首次造访伊贞机关东北农村分部，与村子里的各位老人度过了难忘的新年，可喜可贺，可喜可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