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道明在《刺陵》中表演赏析:无挂无碍,到现在才明白
——陈道明在《刺陵》中表演赏析
文/荞麦花开
看《刺陵》的由头,于我真是很奇妙。大概是2007-2010那段时间,我兴趣转向,几乎不大看影视作品了,自然也包括曾经一度耽溺的陈先生。2010年,《唐山大地震》热映,铺天盖地的袭击,我于是也被“裹挟”着进了电影院,又看了“久违”了的道明兄。他在其中堪称止于至善的演出,将我又拖回了银幕荧屏。如果说《建国大业》中阎锦文只是又一次的惊艳,那么《刺陵》中华定邦就是震撼了。这种震撼有如我十年前从《长征》《康熙王朝》《黑洞》(这三部剧按我最初看陈的次序)“初识”(汗,不可不谓后知后觉~)陈道明。那种随着片子递进(当然是华爷这条线,当然不是另外一条脑残线)直至结尾带给人如剥笋抽丝般、最后如华爷在天坍地塌中稳步走向银幕深处终于松缓地卸出一口气的观影(确切说是“观角”)感受,好久好久不曾有了。——ok,这第一次看《刺陵》,由头是《唐山大地震》;而此番重看,却也是因另外一部片:《少年pi的奇幻漂流》。恕我浅薄,在影院里看片的时候,在看到成年派追诉老虎顿了一顿,然后头也不回的远走丛林深处之时,在看到成年派原本平静的叙述陡地平地生澜、毫无征兆的就那么红着眼眶流泪满脸说出“我最伤心的是它那么轻易地离开了我”,我哭了;而这哭了之后,我的情绪也已几乎完全宣泄,以至结尾他大段大段的说另一个故事的时候,我竟已是昏昏欲睡。——而片后看评论,铺天盖地的都是:其实第二个故事才是真实的。如此一来,人虎求生之途以畏惧始以温情行而“以绝情终”,就正好“软着陆”了片末的讲诉。原谅我没有花更多的精力思索片中的种种或明或暗的对应和喻示,只是感到,为了生存,灾荒年多有易子而食,那么求生途中为了活命而干出吃同伴这种出于饥饿本能的事,这一事实本身并不新鲜——或者说,并不“拿人”。活下来的人怎样纠结于此、如何救赎自我,也许才是更耐咀嚼的。也许派讲诉到老虎不回头那让他伤心欲绝的一幕,实则就象征了他穷数十年之力一直苦心筑造严防死守的金汤防线的瞬间崩塌——而这,又恰如那个也是靠吃了身边人的肉而得以活命的华爷,在排骨(曾志伟饰)无数次之后的又一次,又来撺掇他找寻那个古城时,沉稳淡定的眼神里,乍然的那一丝飘转:些许惊惧、些许追忆、些许诱惑、些许不能自已。
我们无从知道他是如何的摁平了自己那沾着人血的心跳——也许从没有。也许他根本也不想。如果彻底忘却是解脱,解脱又何等不堪一战。反是日日直面,寝馈其间,如怒海操舟而舟平人稳,才是真正的安稳。于是他遁于古玩店老板,成日间漫不经心听着古旧的收音机传出来的考古之音,闲淡默然的把玩摩挲着暗暗发亮的古玩铜器,拨弄着过往,熨烫着心事。这是他,前考古学家今古董商人华定邦的禅修。于是做生意神马的根本不是做,譬如跟排骨打着招呼满载而去的买家高兴地说,“华爷又在送东西啦,快去。”
这样的在“假货多真货少”的年头里真心大奉送的古玩老板谁个不爱,看那排骨喜滋滋的奔来,便知一定是常受惠泽的此间常客。可他这次来的目的不是真货,而是又一次的撺掇。听着排骨的话,陈道明的眼神由沉稳淡定而游离飘忽,脸扭过去低下去,又扭过来抬起来,眼神倏地如利剑般刺回了曾志伟要继续往下说的话、那他华定邦不愿触及至少是不愿与外人一起触及的过往。
他原以为日日在古铜色的吱呀吱呀和摩挲摩挲中参禅便了。然而只是定坐参禅便能过去的话,又何须千难万难西去求经。于是他其实利用了排骨对他的利用,顺势轻拉开那扇尘封已久的柜门,擦拭擦拭球杆,弹抖弹抖帽灰,又悠悠吹起了兰花花。他想着拉开这扇门,其实也已很久了。
片子中华爷一直给我一种出离感,而这出离感当然并不是因为饰演者是我太熟悉的陈道明,而在于华爷本人于人世、于周遭的出离。譬如绑架了兰婷(林志玲饰)之后,排骨和他的俩跟班在一旁烤着肉大快朵颐,镜头移过来,华爷懒散地倚卧在羊群土围子根下,手足瘫软,连眼神似乎都懒得动弹,只有腮帮子和喉结一鼓一鼓的含着饼干往里缩,“表示他是个活物”。又如夕阳西下独登楼,大块屏幕里闯入观众眼帘的首先是那碗大的闪着金属银光的高尔夫球杆头,一下一下缓慢又呆钝地敲击着木制楼梯,跟着才再是华爷瘦削的背影。似乎他懒于世间之事,连上个楼也要这杆儿拉一把,或者他百无聊赖甚至了无生趣之至,上个楼也要用手中物什笃笃点地,有如孩童。
这个“呆若木鸡”的华爷令我不自禁想到重剑无锋大巧不工的绝代高手——而我们想到呆若木鸡的出典,本也是啄遍天下无敌手。他缓步走出楼梯,走向木楼天台,包一扔,高帮鞋一定,淡然悠然一打量,漠漠黄沙起伏如昔,坐下,悠悠然又吹出孤寂苍凉的兰花花,古铜色的夕阳打下来,悠悠然转动的风车木片之侧,陈道明的侧影,侧面,酷肖那个天下尽在指间而又无比孤寂堪伤的石之轩。
华爷的出离于周遭最明显的一点就是盘腿坐着独对背包摇头晃脑旁若无人地低头念叨着也许只有他才听得懂也许他自己也都不知道的言辞(后边戏他在暗夜里念叨,篝火旁映照出来的是眼里幽幽的光)。荆轲歌泣燕市,旁若无人。某些人除了心中一直较着劲的那一隅,周遭山崩海啸视若微尘草芥。微尘草芥的一层意思是淡漠视之,另一层意思则不妨是诙谐对之。如在这一个世界好整以暇地看另一个世界的戏文般诙谐着插一脚。
譬如华爷拨弄着手中的帽子,招呼一声“排骨”,“你这大老远的把这妞弄来,你嫌不嫌累呀”,——“你嫌不嫌累呀”这一声略略软化的妩媚于观者如我已开始突兀,接下来一个低着头略严肃的“你打算……”抬起头来毫无过渡的是一个更妩媚的逗笑表情,更妩媚的一句“……怎么处理她呀?”无疑是制造了奇峰兀立的表演效果,排骨装作吃惊张大嘴“不会吧,你看上她啦?”陈道明再一个更媚更柔的短短一笑“嗯~”瞬间收转脸一个“呸!”,哈哈哈知道为什么排骨要找华爷为旅伴了吧,华爷是多么可爱的一人儿啊。
又如在羊堆边儿漫似无聊赖的学羊叫“咩~”“咩~”。再如在“沙尘暴兵团”快要拉垮沙漠客栈、排骨快要葬身其中时,华爷开了越野吉普车冲进来探出头朝着排骨大叫“快耶~!快耶~!”之所以说是“大叫”而不是“大吼”,是华爷这儿刻意夸张了嗓音,学了尖利的山羊嗓子,粗一听就又成了“咩~!”“咩~!”救得排骨车子冲出去,他手忙脚乱,不,手舞足蹈的开着车在沙漠上狂奔,指挥着排骨“快,后头箱子里面有炸药!”呵呵还是喜感十足的山羊尖嗓子。
这些场面几乎让我们笑意盈盈的喜欢着华爷,而忘了他是如何的堪伤堪怜了。在浪人部落里手捧着大米,白米粒如沙般从指间坠下,他忽又淡漠下来,双眼无神,出神,无数次的又一次,又闪回到那个陈尸遍沙的一幕,白花花的利刃刺破风沙兀傲狰狞地昂起头来……这时元神正在出壳的他听到老板娘“还有上好的腊肉要不要”缓缓转过头来,当他目光触及到这块吊着的腊肉那一刻,我们看到镜头里的陈道明,一瞬间,全身痉挛抽搐,目光中闪出精神病人般的惊惧,抽身扭头夺荒而逃。请注意这个综合眼神、面部表情和动作的“立体式”表演几乎是生理性的,剥去了人的外壳,只剩下纯动物性的反应,如曾被咬过的山林惊鹿又一次看到豹子般的眼神、惊惧和夺荒而逃。哀矜何之。
哀矜如之,乃知在遁逃久久之后由排骨带他回古城,于他是何等可贵。在排骨狂叫着“怎么什么都没有!”他昂首上望轻吁着气,而兰婷已开始侧首不解的望着他;当乔飞问他“唉,你来过啊?”他只似答非答的一句“到家啦……”;当这沙茶继续警告他“虽然你救了大家,但是我不会让你带走任何一样东西”华爷只对他一个淡淡的笑,似恕童言无忌,又似我笑世人看不穿;然后他舒展双臂扩展心胸,对着空空墓中一声大喝“我回来啦!”(这神经质似的旁若无人仍符合片中华爷从前到后一以贯之的行为逻辑,包括再后边戏古城快坍塌了排骨抱着金子来喊倚坐在墙根嘴里仍念叨着的华爷一起走(排骨好兄弟!)而他神经质似的“喝喝喝”一笑,说“排骨啊,这么多年,我的心就没离开过这儿”,当排骨愕然着再喊“华爷”时他冲着排骨圆睁双目突然一声暴喝“走!!”(他对排骨也是好兄弟!))——是的,你终于回来了。
片子第二次看到“我回来啦!”这儿,我也终于回过味儿来:片头华爷对排骨说那句“九死一不生”、“你不怕死不等于不死”,其实说的是他自己啊,他专为送葬或云归葬自己来着。这儿我咀嚼着,原来,救赎之道从不唯一,也许是pi的信仰,也许不是;也许是华爷的回归,也许也不是。我们只知道,救赎之道,在踏上救赎之旅之前,谁也不知道。
这儿我还咀嚼着,这其实不只是一个吃人肉的故事,更多的在说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人与人之间的离不开。华爷如果是吃了某路人甲倒毙沙中的尸体,他顶多也就是个吃了人肉的负罪感,那对着包(推测这个包里装着他一次吃不了割下来带着一路上吃回去的人肉,对着包忏悔就是对这些死了的被吃的人告罪)念念叨叨、听见肉看着肉如动物般生理性的惊惧合乎人物行为逻辑,但兰花花和高尔夫球杆就找不到行为逻辑依据。
原来一路旅途为伴,生死相依,他与旅伴们特别是一个气味相投的在沙漠上教他挥空杆打高尔夫的伙伴已凝结了极为深厚坚固的友情。正因如此,为了求生,一口一口吃下去的才不是可以借助某种办法抽离为单独的形而上概念的“人肉”,而是人与人之间最深厚的情感——而这情感具体为何,亲情、友情、爱情……尚在第二义。譬如父亲吃下儿子,伯牙吃下子期,杨过吃下小龙女……啮下挚友良伴的血肉,则二人魂肉相融。华爷在活下来以后的日子里,一定是日深一日沦肌浃髓地感到,柯儿们并没离开自己,他们跟自己分明一身,又分明仍静卧在黄沙大漠等候着自己……为什么华爷不厌其烦的吹着兰花花(粗略数一下至少四五次,几乎是曲不离口)?为什么华爷不厌其烦的对空挥杆(缅怀朋友,其义其实等于季札挂剑)?为什么片子里不厌其烦的闪回着高尔夫、闪回着柯儿、闪回着合照、闪回着黄沙漫漫里的意气风发?就是为了给这句话下个坚实注脚:这么多年,我的心就没离开过这儿。
重情重义之人。即以对排骨,便可参照。在快到古城的前一夜,排骨在篝火前难得的正经了一回,他略带伤感的诚恳的说,“老实说,如果没有你,我是圆不了这个梦的。”他对这个数次作弄他的华爷,并无一丝憎恨——因为华爷对排骨,是温暖着作弄。他爱跟排骨开玩笑,也许排骨这样的朋友难得的带给了他的世界一抹亮色喜色。“大头朝下立起来”这段,真是太温暖的作弄了,他头也不回的扔给回过味儿来的排骨一句“对啊,笨蛋都是倒着看地图啊”……连缺了牙的老大爷都被这温暖的作弄漾开了亮堂堂的笑。他和排骨的搭档,是朋友的,不是利用的。哪怕触了他的忌他一瞬间咬着牙凝着脸拔出了尖刀压在排骨脖子上,华爷知道,排骨知道,甚至排骨的俩跟班都知道,华爷不会杀排骨的。
You no good.You no good.
No,you good:)
片子最后是华爷对着乔飞讲出了“我是吃了他们的‘肉!’(重音),才过来的”,留下惊愕惶乱的三人,面容古削,缓慢而坚定的朝着天崩地坼深处走去。他微仰着头、轻舒口气,在无比剧烈的动荡中他内心终于无比的安稳,他若不关己般似欣赏着巨石大块从天而坠,如雪粘肩,那么轻盈,那么美。
2012年12月16日写于成都
附记数则
1.据导演朱延平透露,陈道明为了让华爷这条线尽量合理,“磨掉了他三个编剧”,并透露吃人肉的环节是陈道明加的。……好吧,照这个意思,分析华爷这条线的哪怕整个情节,似乎也都属于讨论陈道明表演的范畴:)。且看一则媒体报道:“能够邀来陈道明也是朱延平最得意的地方:‘我知道他挑剧本很严格,所以我一开始就给他设计了一个角色:别人是去盗墓,他却是往墓里送东西。他看到这个角色就比较喜欢,然后我们才具体探讨。陈道明不在乎戏份多少,但要求角色出彩。所以后来他帮我改剧本,把他自己改成一个神经病,而且是去过这座坟墓的唯一活着回来的人。他心里有个秘密,别人一问他怎么回来的,他就会精神病发作。而他给我讲这些细节的时候,听得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后来全片剪完,我发现这个角色实在太好了。’”(《朱延平:陈道明把我吓出鸡皮疙瘩》,载 2009年12月2日《南方日报》)香港演员黎耀祥在《戏剧浮生》“演出可被独立评估”一节中写道,“演员与对手的交流及导演的描写固然直接影响观众接收讯息的感觉,但演员本身表演的魅力是可以独立被评估的。即使导演的拍摄手法及剧本铺排不足,演员依然可通过自己对角色的安排及统一,完全体现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物,从而感动观众。……导演、剧本与对手的演出等客观因素确实难以控制,演员唯一可做的工作,就是要完善自己的角色。……排除所有客观因素,追求一个完整的演出才是一个演员的目的地。”好演员即便不能掌控全剧全片,但至少应该也能够通过一己之努力,让自己这条线、自己这个角色尽量的合乎逻辑、尽可能的精彩。
华爷从古城生还,是因为“吃了同伴的肉”。按,钱锺书《管锥编》第一册“左传正义 二六 宣公十二年(一)”论“吃同伴肉”(cannibalism):嬖人伍参欲战,令尹孙叔敖勿欲,曰:“战而不捷,参之肉其足食乎!”参曰:“不捷,参之肉将在晋军,可得食乎?”按《国语·晋语》四,重耳醒,以戈逐子犯曰:“若无所济,吾食舅氏之肉,其知餍乎?”舅犯走且对曰:“若无所济,余未知死所,谁能与豺狼争食?若克有成,公子无亦晋之柔嘉是以甘食,偃之肉腥臊,将焉用之?”《意林》卷五引杨泉《物理论》(孙星衍辑入《物理论》、严可均《全晋文》卷四九辑入傅玄《傅子》)云:“汉末有管秋阳者,与弟及伴一人避乱俱行,天雨雪,粮绝,谓其弟曰:‘今不食伴,则三人俱死。’乃与弟共杀之,得粮达舍。……孔文举曰:‘管秋阳爱先人遗体,食伴无嫌也。……此伴非会友也。若管仲啖鲍叔,贡禹食王阳,此则不可。向所杀者,犹鸟兽而能言耳;今有犬啮一狸,狸啮一鹦鹉,何足怪也?昔重耳恋齐女而欲食狐偃,叔敖怒楚师而欲食伍参;贤哲之忿,犹欲啖人,而况遭穷者乎?”《金楼子·立言》篇记孔融语稍异而意无不同:“三人同行,两人聪俊,一人底下;饥年无食,谓宜食底下者,譬犹蒸一猩猩、煮一鹦鹉耳。”亦《后汉书》孔融本传所谓“跌荡放言”之一例。并举猩猩舆鹦鹉者,用《礼记·曲礼》:“鹦鹉能言,不离飞鸟;猩猩能言,不离禽兽。”“底下者”当为“聪俊者”食,犹《吕氏春秋·长利》篇记戎夷与弟子野宿寒甚,谓弟子曰:“子与我衣,我活也,我与子衣,子活也。我国土也,为天下惜死;子不肖人也,不足爱也”,衣之与食,殊事一致。考论民俗者谓开化社会中人荐饥或暴怒亦每彼此相食(If men are hungry enough,or angry enough,they may return to cannibalism now),孔氏言“忿”与“穷”,早隐括之矣。
关于演员演出好坏与剧本质量的关系:有句话是“剧本剧本,一剧之本”,好剧本对演员表演的加成那是怎么估计也不为过的。《大明王朝1566》、《我的团长我的团》里主角配角几乎个个神发挥,但这些演员在其他剧里水平就有高有低参差不齐;如唐国强,影、视两版《长征》自有高下,因为剧版剧本更为扎实见深度,故剧版《长征》中毛乃为神作;又如陈宝国,所演嘉靖、汉武、洪武三帝,朱元璋为庸作,刘彻为佳作,朱厚熜为神作,只因《传奇皇帝朱元璋》劣质剧本,《汉武大帝》优劣兼有之剧本,《大明王朝1566》堪谓神作之剧本……这些都鲜明地表明“剧本剧本,一剧之本”八字的正确。
另一方面,演员确实可以在劣质剧本中“独善其身”。即以《刺陵》为例,曾志伟和陈道明就是很好的例子。让人物丰富多彩是曾志伟的用心,你看他那些挥洒裕如的诙谐逗比,国语粤语蹩脚英语的一锅乱炖脱口而出,其他所有角色都中规中矩,没有这些,这不大可能是编剧特为给曾志伟开的小灶吧;另外曾志伟有几个瞬间有对老友的厚意、经历过很多的沧桑暖意,这些有厚度的东西是周杰伦林志玲苗圃……青年演员那里榨不出来的。如果说曾志伟的用心在一个“宽”,陈道明的用心就在一个“深”,让人物深邃耐嚼。华爷是一个有前史的人,陈道明的戏耐咀嚼的地方就是通过特色道具(高尔夫、背包)、特色动作(击球、不吃肉)等,展现人物过往投射在现今的痕迹,为观众慢慢揭开那个谜底。据导演朱延平说,吃人肉的设计是出自陈道明。——所以“演员确实可以在劣质剧本中‘独善其身’”,这话的意思不是躺在剧本上睡大觉,给你一个劣质剧本你照着演,那再怎么发挥演技,你给出的仍有限;必须是你要当半个编剧,自己动手打造自己这条“人物线”,将劣质剧本涉及自己这部分改造为优质——至少相对。
2.华爷领着排骨朝着大漠深处的浪人部落行去,晃晃悠悠大摇大摆的背影远去,苍凉悠远的信天游飘起,给大漠也给片子平添了深厚悠远的意蕴。这记精彩妙手,据陈道明受访中说,是他自己的即兴之笔,导演觉着好,就用了。——我想说的另一个重点是,陈道明的嗓音往高了飙,中气实略不足,易公鸭嗓,倒很适合信天游那种调调~
3.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论杜诗,“其(杜甫)阴狠在骨,更不可以常理论。”片中陈道明瘫卧墙根吞饼干、夕阳西下独登楼、山羊嗓子救排骨、睹肉惊惧夺路逃、暗夜念叨目光幽、走向归宿轻舒气等表演细节,于常人难用力处阴用力,正所谓“阴狠在骨”,这超九段的功力和表现直要亮瞎了小周童鞋那初段都难说的“表演”,真够残忍的。
4.陈道明在《刺陵》首映礼后的受访中说,很多来找他演的本子和角色“没得演”,还问记者明白他意思不。我想透过《刺陵》中华爷,我明白一点了。那就是每个角色和每次演出都要有突破,这突破不简单指角色类型,更是指角色背后演员的“创造”。华定邦经陈道明从构思到演出的“360度无死角”打造,应是属于这种“创造型”的角色。
5.演员陈道明近年来的兴趣在于演出历史人物,如已演完的刘邦,想演而尚未演的李鸿章。不过从观众如我想来,真能发挥他那可怖的创造力的,还是类似华定邦这类虚构类角色——没有历史类人物的框框,尽可以自由驰骋、倾情创造,拓展出无限可能。
6.电影《刺陵》中华定邦一角,与十年前电视剧《黑洞》中聂明宇及今时话剧《喜剧的忧伤》中审查官,似皆可归入陈道明同一“表演谱系”:借用特色道具(高尔夫球杆)及特色行为(兰花花、念叨叨),暗示角色“前史”,深度透射角色的过往心路,为人物塑造增添“纵深感”,增大角色艺术含量和信息密度。陈寅恪先生在《读哀江南赋》一文中起首有云:“兰成作赋,用古典以述今事。古事今情,虽不同物,若于异中求同,同中见异,融会异同,混合古今,别造一同异俱冥,今古合流之幻觉,斯实文章之绝诣,而作者之能事也。”这里我不怕效颦陈先生,也来一句:“道明作戏,潜‘前史’以逗今事。‘前史’今事,虽不同物,若于异中求同,同中见异,融会异同,混合今昔,别造一同异俱冥,今昔合流之幻觉,斯实表演之绝诣,而演者之能事也。”
【回响】演出对人物内心世界的开掘
友人“诗酒醉洛阳”曰:一般而言,人物心理层次越丰富,越便于演员展示自己的表演才华。华爷让我想到《罪与罚》里的拉斯柯尼科夫,杀人、负罪、忍受良知的煎熬、种种变态敏感的举止都有些许相似之处,华爷可算作温和版。不过他最后从宗教信仰中得到了救赎,有别于华爷以死亡为解脱。
著者“荞麦花开”回曰:就我拙见,演员的“戏”好看,有三种:
一是外放,台词的震撼,动作的开阖,表情的变形,情感的剧烈。台词如陈道明康熙正大光明殿怒斥群臣,动作如焦晃汉景帝持剑绕殿疾走,表情如李雪健秦王暴戾狂吼脸部剧烈变形,情感如吕中慈禧听闻李鸿章讣告及临终上表有泪如倾一长段大泪滂沱的泪戏。——这种是直观的、一眼看去能看得到的精彩。
二是内敛,返向人物内心世界深入开掘人物丰富复杂的心理层次,这种戏就我窄目所及,陈道明在中国演员中最称擅场。《梦断青楼》九条、《黑洞》聂明宇、《冬至》陈一平、《刺陵》华定邦,都属于心理深处有一道暗黑幽邃弯曲长廊的人,陈道明挖空心思,设计专属“这一个”人物的特色道具、动作、台词(如聂明宇,道具则矿泉水、篮球、白口罩黑皮手套,动作则手指打枪的手势,台词则“再见!”等),纵连人物的前史今时,前世今生,让演员的演出、人物的塑造,深厚耐咀嚼。——这种是“折射的”、需要观众反刍细味的精彩。
三是多棱,就是人物角色有很多个面,演员对人物在社会关系中的定位把控很精准,人物的各个面都出来了。如《黑洞》中张峰饰演的刘斌,在聂明宇面前,是最懂老大的下属;在小芮面前,是重义气的大哥;在警察面前,能光棍混不吝;在肖云柱面前,恩威并施最后还能收其心;在丽丽面前,又是重情分的男人——人物的这么多面,刘斌统收于笑面虎的一张胖脸下,演出不可谓不精彩经典~又如剧版《长征》中唐国强演的毛,既有虎气又有猴气,毛性格的复杂多面都演出来了,单从人物塑造的丰富多棱复杂耐嚼这个角度看,我以为还在唐的另两个经典诸葛、雍正之上。——这种是需要观众在“心里”戴上一副3D眼镜、从人物的各个侧面综合品析咀嚼演员的演出之美的。
陈道明读书,所受西方文艺、哲学经典的影响,在中国传统文史之上。这是我的观察。
一方面,他演出里很多基础读音、基础文史错误,他如果真的饱读史册,精熟通鉴,对中国历史政治本质的把握一定不会如现今几部剧中表现出来的令我不时摇头——故曰:陈道明读中国书读得不好。
另一方面,陈道明不少现当代题材的演出,人物创意、角色设计、剧本改编,都看得到陈道明的自有手眼,其中颇能看到西方哲学(如《黑洞》剧中聂明宇在父床头自道“这是我的原罪……”)、文学(如《刺陵》中华爷与俄国名著《罪与罚》中拉斯柯尔尼科夫、《卧薪尝胆》中勾践与莎剧《王子复仇记》中哈姆雷特在精神气质上的深层“可通”)、乃至心理学(如《黑洞》中对“人为什么要犯罪”、《冬至》中对平凡人的堕落与疯狂的考索探求)的影响痕迹,这才是陈道明真功力所在,而为一般演员之难及——故曰:陈道明读西方书颇深。
陈道明与唐国强、陈宝国相比,历史剧演出成就不及,而现代当代戏特别是“挖掘人物心理层次”的戏颇有胜出,我以为不单是演员挑剧本或者说遇到剧本的运气问题,陈道明是一“表达型”演员,他的选剧本一定还有他本人的“表达”在内;因之可以说,陈道明自身对中国文史的欠通欠熟,影响了他在历史大剧历史人物塑造上的成就高度。
友人“诗酒醉洛阳”曰:八十年代的知识分子大抵都是受西方哲学和思想文化的影响,传统文化屡经浩劫,彼时已几近湮灭,风潮如此,陈道明并非特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