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装成爱情的独白 ※ 2022年鲜鱼的50部电影 No.002 :《花束般的恋爱
最近真是看了不少日本电影,西川美和的《美好的世界》,今泉力哉的《在街上》,滨口龙介的《驾驶我的车》和《偶然与想象》,还有这部《花束般的恋爱》。
不过不仔细甄别,好像很难区分出哪部是谁拍的,就算这部有坂元裕二做编剧。
之前就已看过,国内上映又看了一遍,豆瓣评分维持在8.7分,票房却不算高,不过电影成本本也没多少。
《花束》像最近的几部日本电影一样,只是围绕几个人的电影,大段的台词,满是对白与独白。也像大多数日本电影一样,淡如日常,日常的淡。生鱼片拌白米饭。
日常就是这样,略显寡淡,不过仔细咀嚼,还是别有滋味。就像日本电影。
《花束般的恋爱》是有些后劲的,初看是美好爱情的范本,最后呈现的却是成长的两难。我敢保证,每一对抱着看一部爱情片的念头走进影院的情侣,都会因电影最后抛出的的问题怔一下,未必大受震动,内心的涟漪却是少不了的。
影片当然不会给一个笃定的答案,但有些问题,只是问出口,就已经有点“不怀好意”了。
绢与麦的爱情想必是很多人所向往的爱情的样子,不狗血,没小三,不殉情,没车祸,没绝症,没人阻拦,更不是亲兄妹。
更难得是,还百分百的契合:都能认出押井守,有相同的审美与爱好,穿一样的鞋子,拿一样的帆布包,送彼此一样的生日礼物,喜欢一样的电影,读一样的书。当他们住到一起,书架合并一处,已分不出你我。
可能绢与麦太过相像了,两个人的爱情,却像一个人的独白。这场恋爱倒像是自己对自己的表白。
就像纳克索斯对着自己水中的倒影倾诉衷情。
不确定是不是每个人都有俄狄浦斯情结,但或多或少都有些“纳克索斯情结”,顾影自怜,赴水求欢,然后溺水而亡。
细细想来,人们期待与一个如自己般的人相恋,确有些纳克索斯赴水求欢的意象。这里面除了渴求遇见一份完美的契合与懂得,潜意识里也有一种自恋和一种对自我的不断确认。
没准最深处还有一丝丝的懒惰和胆怯:这样就不必费力气去了解和适应一个陌生的人,也不必担心暴露自己其他方面的乏善可陈。(我可能有点阴暗)
且不说这样完美契合的爱情难以遇见,就算遇见,这份契合背后也是有潜在隐患的:当有一天,彼此不再相像了,该怎么办?
绢与麦也慢慢走到了这样的时刻,他们不再看一样的电影,不再读一样的书,不再玩一样的游戏,不再因同样的事情感动或悲伤,对爱情与人生的看法也变得大相径庭。
影片对鞋子有过多次特写,他们早已不再穿同样的鞋子,这不仅仅是审美的差异,而是他们都走进了更远的生活,走入一个更加广大却鲜有重叠的外部世界。
不再相同的好恶,不再相通的悲喜,这些恋爱中的“异见时刻”,是爱情的分崩,也是一个人成长的抉择。
导演的“不怀好意”是通过这些“异见时刻”,展示一段本就难以遇见的完美爱情的“不完美”,同时也向观众追问,关于成长与初心,责任与爱情的切实问题。
你会与一个并不那么相爱的人结婚吗?不会吗?大多数人都是这样的吧。
你会做一份自己不喜欢的工作吗?不会吗?大多数人也是这样的吧。
麦放弃了自己的热爱,不再继续画画,脚踏实地地做着一份自己并不喜欢的工作。“靠爱好活下去,这种事情,只会让人觉得你在小看人生。”
也觉得婚姻其实不必有爱情。“结婚后一起过日子吧。这世上结婚的夫妻,都会慢慢忘记恋爱的感觉。不是也有结婚之后,继续这样过日子的人吗?不可能一直像以前一样喜欢啊,如果要追求这种事就无法幸福了。现在成为一家人的话,生个孩子,孩子管我叫爸爸,管你叫妈妈。三个人或者四个人手牵着手,一起去多摩川边散步吧,推着婴儿车一起去逛高岛屋吧,买一辆车,去野营,去迪士尼乐园,花时间,一起过完这辈子。我们变成这样的关系吧,结婚吧,一起变幸福吧。”
麦要选择一段“岁月静好”的人生。绢的选择却是充满热恋的婚姻和充满热爱的生活。
他们分手了。
我得承认,我的选择与绢一样,而且我也有些许“纳克索斯情结”。即便现在,我也微微期待遇见一个大致相同的人,偶尔会去微信读书看看谁的书架与我类似,去豆瓣看谁会跟我一样看些奇奇怪怪的电影。
曾经,我对那种“岁月静好”的人生也有种隐隐的嫌弃(月亮与六便士后遗症),就像麦曾嫌弃那些认不出眼前的押井守却在聊《魔女宅急便》真人版的人一样。
不过,现在不会了。我还是不会如此选择,但也真心觉得麦的选择值得尊重。
我还记得这个转变的瞬间。之前看《刘擎西方现代思想讲义》,书的最后,有人提一个类似的问题:现实生活中有这样一些“老实人”:他们遵循世俗的观念,日复一日地干同一件事,精益求精,也乐在其中。他们不知道尼采,一辈子也没进行过深刻的反省和自觉。该怎么评价这些人呢?
作者是这么回答的:如果真有这样的人,一生能保持自己的观念(无论是什么),做着乐在其中的工作(前提当然是不伤害他人,如果有助于人和社会则更好),这就是一种好的生活。那么,他就根本不需要进行“反省”,或展开哲学思考。
这是一种质朴的“岁月静好”的人生。对于这样的生活,我们恰当的态度是尊重,而且注意不要去打扰。如若是“唤醒”他,告诫他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敦促他展开反思,甚至让他阅读尼采,这在我看来是一种冒犯。说得轻一点,是“贩卖焦虑”;说重一点,是“知识权力”的施暴。
……他的人生并不荒谬,他会感到自己的生活是有目的有意义的,虽然未必明述出来。我相信,他能够讲出自己生命的故事,或许朴素,但很可能是有趣动人的故事。
……在这种生活里,不是没有艰辛和磨难,但它的“意义框架”是确定的和稳定的;并且,人们的世界观、道德观和人生观大约不会经历巨大的挑战。
“你是对的。我也没错。这个世界上,原本存在完全对立的正确。我们只是做出了各自的选择。”
但是,对麦所描述的婚姻,或者对于婚姻,我依然悲观。
看完《花束般的恋爱》就想起了小李子演的《革命之路》,于是又去豆瓣查了一下,评论第一条就是:如果杰克当年爬上了木板,他和露丝现在就是这副德性。
真是庆幸,绢与麦花束般的恋爱,没有走进婚姻的革命之路。
《花束》里说,“两个人的寂寞要更难熬吧”,契诃夫也说:“如果害怕孤独,不要结婚”。
如此说来,那些呆在婚姻里的,大多都是直面孤独的猛人,RESPECT!
我觉得《花束般的恋爱》最好的部分不是展示了一段近乎完美的爱情,而是展示了一种通俗又健康的爱情观:恋爱是可以分手的,我们要允许想走的人离开。或许,婚姻也是。
《革命之路》的封面上有一句话:她和他走入婚姻,如同雨天躲进伞下,但雨一直没停,还越下越大 ,她被困住了,最后飞奔向外,消逝在雨中。
伍迪·艾伦的《纽约的一个雨天》也在国内上映了。
我喜欢雨天,很感激你会陪我走一段风雨兼程,也体谅你途中想要躲到伞下,过一段岁月静好,等一场雨过天晴,也希望你可以原谅我继续飞奔,“消逝在雨中”。
花束般的恋爱,就是这样的吧。
冥冥之中,我们总试图寻找一个类似自己的人,并以为这就是宿命中的完美爱情,就像柏拉图《会饮篇》里,被宙斯切成两半的圆形人,每一半都急切地在尘世间寻求自己的另一半,力图重新成为那个完整的自己。
然而,这个看似温暖的神话文本中,却隐有一层骇人意思,要到列奥·施特劳斯为《会饮篇》作疏解,才被看出。
圆形人在被切开后,其实并不是两半都能分别存活下去,因为多出了两个切面,圆形人原来的皮肤并不够分,所以,为人类缝合伤口的阿波罗就只好将一个圆形人的皮肤仅仅用来包裹半个身体,虽然多出不少皮肤,却好过两败具亡。因此,每一个在宙斯制造的伤口中活下来的人,他原本的另一半,就在他活下来的那一刻,已经死掉了。于是所谓爱情,后天的苦苦寻找,本质上都是伤痛绝望的,因为最合适的那一半已经死掉了,尘世里不可能再遇见。
当然不必拿神话映射现实,毕竟麦就遇到了。但麦可是被谷歌街景拍到过两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