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麦娜丝》:真挚哀伤的平民歌谣

  用一部《大佛普拉斯》轰动影坛的黄信尧,再次完成了一篇杰作——《同学麦娜丝》。

  不夸张地说,这也许是一曲当代中国最真挚、最哀伤、最优秀的平民歌谣。

  一口道地的方言,一嘴拉杂的科诨,一声响亮的嘴巴——《同学麦娜丝》延续着《大佛普拉斯》的风格,以极其个人化的影像展现了最真实的台湾平民画卷。

  一百二十二分钟的影片,让人几度泪流满面。

  《同学麦娜丝》有四个主要人物:拍假广告的添仔、卖保险的电风、查户口的罐头、糊纸人的闭结(结巴),组合在一起,代表了最平凡的芸芸众生。

  故事倒很平凡,平凡得甚至有些俗烂。

  电风为了房子妻子在职场挣扎,却抵不过办公室政治的险恶;罐头与校花女神重逢,却只能做她皮肉生意的嫖客;闭结好不容易找到命中姻缘,却被人当街打死;剩下一个被政客操纵的添仔,站在婚姻破裂的边缘,眼里只有选票。

  如果说《大佛普拉斯》的结构接近于短诗,《同学麦娜丝》更像是一部小说。

  四个不得志的中年男人,常常聚在一起刮彩票、打扑克、吹牛逼。导演便将这一聚会的场面嵌成钉子,精心裁剪出四段人生图景。

  四场聚会,一是在“老琼泡沫红茶店”打扑克,二是刮彩票,三是添仔缺席的饭局,四是参观闭结糊的彩色别墅,精准地将剧作“起承转合”的节奏标了出来。而这四段故事,又干净顺遂地反复在四个叙事视点里游移:添仔、罐头、电风、闭结。

  同时,添仔身边权欲熏心的立法委员、出卖身体的美人秘书,罐头身边“家无四壁”的底层市民、做色情按摩的校花,电风身边油头滑脑的上司、朴实爱笑的妻子与闭结身边善良的离异妇女、卧床不起的奶奶,共同构成了复杂、立体、真实的台湾阶级图鉴。

  也就两个小时的电影而已——群像展览式的结构,竟把整整一个台湾社会和盘托出,匠心精巧,令人惊叹。

  大背头,配红酒,女神裙下很风流——

  罐头从梦中惊醒,自己已从玩具熊的腿间掏出了一把棉花。失望之余,他抬头一看:传说中的AV名男优加藤鹰端坐面前。

  几句寒暄,加藤鹰微微一笑:“你讲中文就好,底下有字幕翻译。”

  这略显恶俗的情节,却是《同学麦娜丝》的神来之笔。

  惊醒的罐头,四面墙壁都是他张贴的AV海报,唯一一只可爱的大熊也被穿上了情趣内衣——大笑过后,却不禁引人深思:

  也许,这才是相当一部分平民的真实生活。

  尽管校花成了色情按摩女,罐头依然畏首畏尾,真正将他点醒的,不是家人,不是朋友,是神会的加藤鹰——

  “做特种行业又有什么问题?你要是爱她,鼓起勇气去追,让她快乐。”

  悲喜怪异的混搭手法,在《大佛普拉斯》已有造诣,到了《同学麦娜丝》,愈发显得自信了。

  饰演基督教神父的,和桑拿经理、地府的引魂人“老李”是同一人。导演戏称,这叫“三合一”。

  一面是落魄的电风请教神父指点迷津,一面却是地地道道反戏剧化的间离效果:基督也好,阴官也罢,和搓澡堂子里的经理又有什么区别呢?三教九流,天堂人间,哪个不是要讨生活,哪个不是在寻求生命的意义呢?

  好一个《麦娜丝》,一拳将阶级清晰、魑魅魍魉的宇宙打入混沌——喜悦哀凉,无非烟火而已。厉害。

  片尾的电风,由于不满上司的差别对待,终于炒了单位的鱿鱼。妻子怀孕,刚刚新婚的他,走投无路,决定跳河自杀,导演的调侃却在这时到来——

  万念俱灰的电风做了个无意识的动作:把公文包挎好,提了提衣服的拉锁。

  他不像去赴死,反而像是赶一班即将开走的公车——兢兢业业的打工人,在直奔死亡的时候,这个习惯性动作,显得又痛又讽刺。

  当然池水太浅,也确实没淹死他。

  向女神表白的罐头——“我只是想来看你”,换来的却是后者一句麻木的回应:

  “那今天你是来看我,还是来消费的?”

  记忆里的美好爱情,最不体面的结束方式,就是被女神按倒在按摩床吧。

  嚎啕大哭的罐头,在画面中央瞬间消失——是真的瞬间消失,下一秒,他就离开了按摩床。右边装饰的红纸这时才吸引观众的注意力,泼墨一个大字:爽。

  人物“逃离”的心理是如此悲痛万分又哭笑不得,表现得如此淋漓尽致,是为世间罕见了吧。

  在街头尽情、毫不避讳地流泪,罐头,他会不会想到:自己鼓足的勇气仅仅是来自于幻想中的加藤鹰传授给他的那套汗津津的“金手指”神技。

  穷人的故事,怎一个悲字了得,又怎一个谬字了得呢?

  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的闭结,是全片中最善良、最纯洁的角色。他尽心尽力为去世的人糊纸汽车;为了给患病的奶奶冲喜,去接受相亲大军的洗礼;添仔一步步黑化,不顾同学情义的时候,是他拿着两把小旗,拼了命地在路边为他喊加油——那是他结巴好的第一天,当晚,他就被一路寻仇的人给认错,活活打死。

  善良的人说不出话,发不出声,这是一个典型的“失语症”象征。

  穷人,是没有发言权的。

  勤俭节约,工作拼命的电风,用两代人的积蓄买下一间小屋,还用巧妙的办法省了车位钱——停在摩托车的小位子里,门打不开,出来进去都得靠自己推。

  仅仅一个桥段,整个人物形象都支棱起来了。

  更妙的是添仔。跟他有关的情节总是围绕着生殖器。

  高委员拉他做傀儡,每次要教训他“听话”的时候,都是去厕所。厕所是污秽之地,也是与生殖相关、最能体现权力的地方。高委员看着方便的添仔,笑着说:

  “年轻真好啊,逆风尿一丈。”

  生殖力和权力紧紧挂钩,是后者的象征,甚至是后者的体现。这就像《纸牌屋》里Rachel对Francis无聊的性爱不明所以一样:

  “既然你不快乐,为什么还要干我?”

  “世界上的一切都关乎性。但除了性。”这位议员平静地说。

  得权的添仔,把秘书的丁字裤放在口袋里,没事就摸一摸,闻一闻。

  闭结的葬礼上,他还在发竞选传单,希望大家支持。

  导演从摄像机里跳出来,疯狂挥拳,暴打这位未来的立法委员——

  戏剧的第四面墙坍塌后,《同学麦娜丝》,见了悲喜,也见了众生。

  啊尧(黄信尧的别称),继续下去,我们都看好你。

  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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