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地记者周轶君,亲眼看着一群孩子“自愿”去死
2002年8月,周轶君成为巴勒斯坦加沙地带唯一一名常驻的国际战地记者。
她见过导弹爆炸后现场的碎尸,自己的鞋上因为血迹和汽油变成黑红色;
看到过孩童跟同伴说自己第二天将会成为“人体炸弹”烈士,大家真诚地祝贺他;
遇上过黑洞洞的枪口对着自己,对方手指扣住扳机。
“加沙的生活,直面生死,容不下矫情做作,类禅宗棒喝,立见分野。”
导弹时常划过周轶君的窗户在附近落下,当地人对她的围攻和骚扰也从不间断。
这里是真实存在着的人间炼狱,死神随时会来。
周轶君从未想过离开,即便其他国家的记者都住在较为安全的耶路撒冷。
她说:“坚守,是为了在每一个需要的地方,都发出中国人的声音 。”
图 | 周轶君
2000 年9月巴勒斯坦和以色列流血冲突爆发。
加沙是巴以战争交锋的最前线,为此西方的战地记者们全部住在加沙隔壁的耶路撒冷。
即使是这样,依旧有十多名记者在战场上牺牲。
到了2002年,两国交锋更加疯狂,尸骸遍布的加沙成了名副其实的地狱之城。
周轶君就是在这个时候申请去加沙的。
理由简单又莽撞:功利心驱使。
“当年申请去加沙,仅仅是受年轻人的虚荣心怂恿。我想当一个好记者,当一个战地记者,觉得那是一件很酷的事情,具有挑战性,希望自己到了那里可以有一份好成绩,得到荣耀。”
这一年,周轶君26岁,还是新华社的新人。
她有对战地记者这个职业的热情,有对“年少有为”这份荣誉的渴望。
战地记者少有女性,且在这个战火纷飞的地方一待就是两年,周轶君申请了两次都未获批。
她不停地提交申请,并给出了合理的理由。
“男性的爆发力可能比女性强 ,但女性的忍耐为更好。去加沙是两年,不是两个星期,耐力重于爆发力。 ”
领导终于点头,周轶君开心自己离梦想又更进一步。
新华社的老记者跟她说:“如果你是我妹妹,打断腿都不让去。”
为了不让父母担心,周轶君只跟二老说要去以色列,只字未提加沙。
图 | 在汽车炸弹爆炸现场
到了加沙,她就告诉父母自己是两头跑。
如果加沙发生了空袭,她就说自己在以色列;
如果以色列发生了空袭,她就说自己在加沙。
安抚好家人,周轶君开始收拾行装,赶赴战场。
在去的飞机上,周轶君幻想过千千万万遍自己将要生活两年的地方。
战火连天、生活贫穷、哀嚎遍野,她自认为能接受战争之下的一切黑暗。
直到她在加沙住下之后才发现,一旦走进这个城市,每个人都是难民,谁也不能置身事外。
图 | 巴以再生冲突 记者实拍炮火下的加沙
在加沙,女性必须要穿长袍,戴头巾。
女性的头发和身体线条被视为引发邪念之物,因此这里的女性即使下水游泳也不能脱掉外袍。
否则就会被视为下等人,即使这里的女性本身就地位低下。
刚来的周轶君曾因此不止一次被围攻。
贾巴利亚难民营是加沙最大最贫穷的难民营,也是全世界人口密度最高的地方。
一辆躺着死人的广播车从周轶君身边开过,车的尽头正是这个最穷的难民营,人们要在那里举办葬礼。
周轶君跟上,在葬礼附近的一间平房房顶上找角度拍摄。
没多久,一颗石子落在自己的身上。
周轶君看到是个孩子,便没有理会。
然而,石子越来越多,逐渐变成了“石头雨”,周轶君的腿和背隐隐作痛。
她火大地捡起手边的石子准备回敬。
一个好心的小孩跟她比划说,她的一截头发从头巾里面露出来了。
初来此地,周轶君裹头巾的手法还很陌生,平时动作幅度稍微大些头巾就会下滑,她有些无奈。
还没将头巾整理好,又一轮的“石头雨”开始了。
这里的巷子错综复杂,周轶君在逃跑过程中彻底迷路了。
丢石子的小孩们还在后面边跑边扔,直到一块大砖头狠狠地砸向她的脖子。
周轶君疼得呲牙咧嘴,那群小孩才彻底罢休。
之后的半个月,周轶君连脑袋都转不动,吃东西时嘴巴里的食物会掉,就连喝水也是疼的。
这里的气温高达40多摄氏度,周轶君每次出门跑拍摄都要裹着长袍,戴着头巾。
图 | 周轶君采访亚辛
一旦没有佩戴整齐,就会遭到其他人的鄙夷,就连当地的警察也会替她羞耻。
可即使是入乡随俗,在这个传统父权的国家,作为一名女性的周轶君仍是举步维艰。
一个难民营刚刚被轰炸过,周轶君得到消息赶紧开车冲到了现场。
这里的女性讲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更别说开着车出门。
周轶君在人群中就像个异类。
人们将她围得水泄不通,疯了一样地拼命摇车。
他们想让这个违反秩序的女人出来接受惩罚。
车顶上爬的是人,车窗外也是人。
周轶君看到玻璃外面有密密麻麻的手,那些手正在疯狂拍打玻璃。
她期待车窗玻璃质量更好一些,最起码能撑到人潮散去。
如果此时摇下车窗,那些手就会伸进来抓自己,他们还会把沙子扬到她的脸上。
这些她之前全都经历过。
不过和这里的其他人正在遭受的一切比起来,周轶君觉得这没什么。
她可以承受。
图 | 周轶君
蜷缩在冰凉的地板上,周轶君听着窗外连续的爆炸声。
几分钟前,她家附近出现了一个爆炸点,一声轰鸣将她掀到办公桌下面。
前两天有个巴勒斯坦人向以色列方向发射了一个火箭,今晚以色列人来寻仇了。
50多辆坦克在直升机掩护下直接驶入加沙城。
头顶上盘旋着直升机和战斗机,它们正在寻找目标向下发射导弹。
这是一场大规模的空袭,全城断电,一片漆黑。
弹火不长眼,周轶君不知道下一发导弹是不是会降临在自己家里。
“那个晚上,我开始意识到,自己将承受一种本不想干的煎熬。”
一个多小时后,声音平息,周轶君从地板上爬起来,劫后余生地喘了口气。
拿着相机,周轶君去了现场。
一栋楼房里,梯子上铺满了血,此时还在流淌。
客厅里满地黄铜弹壳,玻璃粉碎,墙上是密密麻麻的弹孔。
卧室里的床垫下面,血和脑浆,尚未凝结,又稠又软,红白相间。
这是周轶君第一次见到这么血腥的场面,她恶心得有些麻木。
给她带路的巴勒斯坦人看了看周轶君头上戴的防弹头盔,笑得不以为然。
两年前他穿着防弹衣,还是挨了以色列士兵8枪,膝盖窝的子弹取不出来,至今还在身体里。
周轶君第一次感受到死神逼近后的恐慌,生命在战争下的脆弱。
对自小长在和平环境下的周轶君来说,这里就像是另一个世界。
“在加沙,定点清除、空袭特别多,你完全预料不到什么时候一个炸弹就会从天而降,危险总是如影相随。”
这座城充满了血腥、暴力、恐怖,这座城里的人不像人,不像鬼,像怪物。
“为什么来这里?”周轶君第一次质疑这趟加沙之行。
然而,没人能安抚她心中的迷茫。
异国他乡,这里只有周轶君。
图 | 周轶君
一个巴勒斯坦人在腰上绑了重磅炸药,随后伪装进入耶路撒冷。
在一个人群密集的广场,他引爆炸药,完成了一出“自杀式爆炸”。
不到一个小时,以色列人来复仇了。
他们依旧用导弹的方式袭击。
这次他们选择的是加沙的一个集市,时间正是购物高峰期。
一颗导弹从天而降,三辆车瞬间焦黑,死伤人数不计。
广场上拥挤的人们抬头看向空中,他们在等待第二轮的空袭。
每个人的眼睛里都充满了仇恨、愤怒和恐惧。
果然,几个小时后,导弹又来了......
“你知道等另一只鞋子从楼上扔下来的故事吗?我们就是天天这么等着。”旁边的人说。
周轶君看到了炸碎的汽车,焦黑的尸体和脚下染血的鞋子。
“有人说,新闻造就记者。可我无法不祈祷,一切就此结束。”记者不应该把情绪带到工作中,但周轶君有些绷不住了。
全世界都在都在关注巴以冲突之下的政府民族,军队武器。
而周轶君看到的是那些为了仇恨把自己献祭了的人,那些“人体炸弹”们。
“真正动人的故事是在前线稍后一点的地方,要做爆炸背后人性的东西。如果我们的报道永远只是告诉你我离炸弹有多近,那没有更深层的意义。”
这是摄影师曾告诉周轶君的话,也让周轶君在此时真正意识到,最好的新闻不在前线,在后方。
前线是战火,后方是人性。
已经有太多的镜头对准战场,可那不是巴以冲突下最完整的模样。
因为还有许多的人还未被世界看见。
那些刚学会走路就拿着枪支模型练习瞄准的孩童;
那些在全身绑满了炸药的“烈士”生前的模样;
那些死了丈夫的未亡人,失去父母的婴孩;
......
“如果你有一种信念,有一件事要干,有一种目的,有一项任务,这真能帮你克服恐惧和动摇。”
让全世界看到巴以冲突的背后——成了周轶君在这个人间炼狱里努力穿梭的信念。
加沙的人把死亡演练了成千上万遍,孩子是最鲜美的祭品。
他们会举行人体炸弹化妆演出,携带武器游行;
他们的教科书内容是战斗,街头表演的是赴死;
这些是巴勒斯坦人的日常生活,是儿童娱乐的一部分。
“给我照相!我明天要当烈士啦!”一个孩子开心地跟周轶君说。
——“怎么当烈士?”
——“绑上炸药去犹太人定居点!”
——“炸药哪里来的?”
——“别人给的。”
——“怎么训练?”
——“不用训练,给我炸药就行了。”
孩子让周轶君给他照相,他说他明天是要登报纸的。
几天以后,两个巴勒斯坦儿童在犹太人定居点被以色列军方逮捕。
而这些孩子们的“赴死”并不罕见。
一个16岁的少年跋涉两天两夜去了以色列,在靠近军车时,他引爆了腰间的炸药,当场死亡。
成为最年轻的人弹。
周轶君曾问一个父亲:
“如果你的三个女儿要求当人弹,你会同意吗?”
“愿意!烈士不会死,只是进天堂。”
“天堂里有什么呢?”
“想什么有什么。”
周轶君不再单纯地看待这里人们死亡。
在我们看来,他们对生命麻木,他们疯狂失智。
可或许对于他们来说,那是解脱。
“他们生长的环境里,赴死的仪式频繁演出,它接管了所有绝望、不如意,乃至希望的去向。”
“如果你照片拍得不够好,那说明你离得还不够近。”
因此周轶君住在了死亡之城——加沙。
加沙是离上帝最近的地方,更是离死神最近的地方。
周轶君无数次与死亡擦肩而过,幸运的是仅仅只是擦肩而过。
她亲眼见过一座邮局被轰炸的全过程,那时她正在去邮局办事的路上,离目的地只有50米远,断壁残垣,尸体横飞;
她前一天待过的咖啡馆,在第二天的同一时间被人体炸弹炸毁,里面的人无一生还,而爆炸的核心点正是她坐过的位置;
她曾见过一群士兵追着一群少年,子弹从自己眼前飞过,射进了一个男孩的身体里,一个年轻的生命就此离开;
她也曾在某次的空袭中一边数着自家窗外飞过了多少导弹,一边担忧导弹位置偏斜投到了自己头顶上;
“不管碰到什么情况 , 我不能放弃。”周轶君仍旧是恐惧的、压抑的,但她还是没想过离开加沙。
著名战地记者罗伯特·卡帕曾说:“我憎恨战争,所以要(用镜头和笔)揭露战争。”
图 | 周轶君
周轶君要在这里发出中国人的声音,她要让全世界看到战争的真相。
没有记者的战地,是谣言纷纭的战地,是被历史掩埋的战地,是被那些霸权主义国家扭曲战争真相的战地。
“照相机本身并不能阻止战争,但照相机拍出的照片可以揭露战争,阻止战争的发展。”
他们渴望和平,所以他们穿梭于硝烟炮灰之中,行走在枪林弹雨之间。
只为给那些在和平环境中的人们描绘战争的残酷,从而更珍视当下,珍视来之不易的和平。
没人比战地记者更热爱生命。
跌跌撞撞,生死起伏,周轶君完成了与加沙的两年之约。
回到国内,迎接自己的是没有战争的和平,是对生命至高无上的尊重。
“玻璃窗上的震颤、爆炸的轰鸣、绝望的呼喊、刺鼻的血腥......窗外阳光灿烂,人群熙攘,那一切恍如隔世。”周轶君在自己的书中写道。
这是周轶君的经历,也是所有战地记者的经历。
战场之上,子弹无情,人命如蝼蚁,每一个选择去战场上的记者都做好了有去无回的准备。
幸运的有,像周轶君一样活着回来;
不幸的有,在炮弹之下,命丧他国。
周轶君回来了,就会有人再次从中国出发,去以色列,去巴勒斯坦,去那战火连天的地狱之城。
战争一天不停,战地记者就会永远驻守在前线。
有统计显示:“在人类近两千年历史中,彻底没有战争和冲突的时间只有58天。”
当阿富汗和塔利班的纷争再次拉开帷幕,又一批战地记者冲在了最前线。
那里有街头难民拥挤推搡,人命如草芥;
有孩童流离失所,家庭七零八落;
有战火硝烟漫天,哭喊惨叫一片。
我们能看到的战争与真相,全是他们拿命换的,那是他们超脱死亡之外的勇气。
罗翔说:“勇敢是最稀缺的品质。”
“我从来都没考虑过自己是否勇敢这件事,我只是害怕,我所做的配不上他们的苦难。”这是一位战地记者除了勇敢之外更加可贵的悲悯之心。
愿异国他乡的他们能安全回家。
愿世界和平。
参考文献:
1.周轶君《中东死生门》
2.郭之恩 翟健《周轶君:战地“小菊花”》
3.张媛 《周轶君:战火中盛开的中国玫瑰》
4.尘衣《敏锐周轶君: 在离上帝最近的地方傲然绽放》
5.深蓝《周轶君:在每一个地方都发出中国人的声音》
6.夏榆《周轶君:惟一长住加沙的国际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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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分图片来源:周轶君《中东死生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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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糖味的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