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宗师》：江湖

　　1

　　说，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说这话很久以后，礼崩乐坏，庙堂与江湖，也就并非那么壁垒森严了。

　　江湖当中，一代新人换旧人，有前浪，有后浪，各领风骚。在这其中，有那么一类人说不上来是前浪还是后浪，总之就是载浮载沉，我们姑且称之为浪人，或者浪子。

　　比如宫宝森的大师哥，丁连山。

　　当年，宫宝森同大刀王五一样，襄助革命。在北京，王五护着谭嗣同，虽然最后没能护得周全；在东北，奉天，宫宝森搭救革命者张榕越狱。

　　就好像那句“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一样，当年，在日本，同情中国革命的日籍仁人志士亦不在少数，由此做出行动飘洋过海而来的，亦不在少数。

　　然而，一等到革命成功，百废待兴，这些国际友人似乎又被遗忘了。这是件令人遗憾和抱憾的事情。所导致的后果就是，这些曾经革命的人，有的后来走到了革命的对立面。

　　比如其中的某位日本浪人。就此颓废，放荡不羁，在奉天街头恣意挥舞着武士刀，砍杀行经的路人。

　　这事情就很让宫宝森为难，他可以出手，但甫搭救了被囚的革命者，现在又要击杀扰民的革命者，着实令人大为困扰。

　　再后来，这事情就被大师哥丁连山知道了。丁连山是道地的武人，锄强扶弱，立身所在。

　　就解了师弟宫宝森的困惑，自己出手，击毙了这浪人。

　　当时的东北，日本关东军早蠢蠢欲动，就好比想瞌睡就来枕头一样，一下子就抓到了这样的把柄，丁连山就此逃亡，一路南下，在江湖当中，成为了真正的浪子。

　　2

　　江湖有浪，无风不起浪。

　　江湖有风雨。

　　叶问的风雨，是他自己招来的。

　　他原本可以好好地抽他的福寿膏。却因为技痒（当然也许是因为抽了福寿膏所导致），在同宫宝森徒弟马三的比试当中胜了对方一招半式，由此也得了宫宝森宫老爷子的青睐，请人说项，在他的隐退仪式上，希望能够由叶问同他搭手。

　　南方的武术名家，何其多！凭什么就该是他叶问这个只会抽大烟的瘟鸡！

　　讲门派，南拳有洪、刘、蔡、李、莫，论辈分，这个是一派掌门，那个是一馆之主，叶问？哪里冒出来的愣头青？

　　于是在那个雨天，出了金楼，叶问就被人围了。

　　武人见了武人，有什么好说的？打呗。

　　武人练武，说到底练的是身体的敏锐度，疾风骤雨，在叶问听来，一下子节奏就全慢下来了，叮——，咚——，叮-咚-，叮咚，叮叮咚咚，委实悦耳极了。

　　在这一场风雨当中，叶问一战成名，咏春，展露头角。

　　江湖有风雨。

　　一线天的风雨，是风雨自来，而他走进了风雨当中。

　　东北的那些主政者，同日本人暧昧不清，对南京政府阳奉阴违，是该有所惩戒了。

　　一线天就是那个时候受组织的委派，去了东北，刺杀了几个政要，以儆效尤。

　　城头变幻大王旗。南京政府败亡了。一线天又受组织的委派，居留香港，一样搞刺杀的工作。

　　那天雨很大，风也很大，一线天突然就萌生了退意，决定就此脱离组织。

　　这是个隐秘的组织，所做的更是隐秘的刺杀工作，岂能是想退出就能退出的？

　　免不了一场厮杀。属于一线天的风雨，当真是腥风血雨。

　　后来我们知道，一线天这退意，也并非是突然而来的。

　　就在那次去东北进行刺杀的路途当中，他遇上了宫若梅，后来，二人就顺其自然地订了亲。

　　接着，宫家巨变，宫若梅的大师兄马三在伤了父亲宫宝森之后，投靠日本人当了汉奸，宫若梅决议报仇，奉了道，推了同一线天的亲事，退了订婚戒指，重又做回了宫二姑娘。

　　而终于杀败了奉天协和会会长马三，废了她大师兄的功夫，拿回了她们宫家的东西，而也同她师叔丁连山一般，就此踏上了逃亡之路，一路南下，南下，居留在了香港。

　　一线天，就是在香港重又偶遇了宫二姑娘，方才决意脱离组织的。

　　3

　　江湖有儿女，花样年华。

　　叶问的妻子，乃是前清洋务大臣张荫桓的后人，办洋务的，总还算是比较开明一些的。

　　但这开明，也还算是有限开明。

　　至于逛堂子，那年月，对于男人来说，再平常不过。而叶问竟然陪了妻子张永成一道进了堂子，为的就是让妻子畅快听喜欢听的曲子，这颇令人侧目。但愈是这样，愈是显示了二人的伉俪情深。

　　那天道别之后，叶问去了香港，万没想到，那便是永别。同永成永别了，但一个人的时候，叶问一想到曾经陪着妻子进了金楼听了她喜欢的曲子，也还算是莫大的慰藉了吧？

　　没了良人，叶问也成了浪人一个。

　　作为良人，张永成并不是进了堂子的唯一一人。

　　宫二姑娘也由宫宝森带着进了堂子，一身素色的宫二在周围的姹紫嫣红当中略略有些无颜色，但并不怯场，甚至还调侃起了宫宝森：“爹，您这带亲闺女逛堂子，这什么说法？”

　　宫宝森倒并没觉得突兀，看向他这早早订了亲让他少牵挂的闺女：“有些事儿，你不看，它就没了。看看无妨。”

　　很不幸，宫老爷子的算盘打空了。并非是看看无妨，这一看，宫二就入了江湖。

　　4

　　江湖有恩仇，快意恩仇。

　　叶问的快意，是颠沛流离后刚在香港安顿下来，就有人来踢馆。这些年的隐忍，受辱，伤痛，苦楚，全都爆发出来了，一脚一脚，全发泄出来了，该是何等的快意啊！

　　宫若梅的快意，是一年又一年的苦等，终于在又一年的年三十等到了她那欺师灭祖的师兄马三，老猿挂印回首望，爹没忍心下手的，这一次，宫二果断下手了，当对着躺在雪地里的马三说出“话要说清楚了，（宫家的东西）不是你还回来的，是我自己拿回来的”这样的话的时候，该是何等的快意啊！

　　一线天的快意，是脱离了组织，开张了白玫瑰理发厅，同时也开始开馆授徒传承八极拳。而但凡开张，就会有混混来吃拿卡要，混混无非是好勇斗狠，一线天是暗杀组织出来的人，自然比混混更勇更狠，看他逗耍混混三江水跟猫戏老鼠一般，该是何等的快意啊！

　　5

　　大概就是这个时候开始喜欢上了宋人陆游的那一首《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

　　风卷江湖雨暗村，四山声作海涛翻。

　　溪柴火软蛮毡暖，我与狸奴不出门。

　　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

　　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江湖，梦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