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山祁连,见识秘境之眼

  第14个世界巡护员日之际,北京青年报记者走进了祁连山国家公园深山腹地的管护站。

  祁连山国家公园分为甘肃片区、青海片区,是中国十大国家公园之一。我国最早的地质、冰川研究都是从祁连山起步的。祁连山国家公园的成立,正是为了保护祁连山的生物多样性和自然生态系统的原真性、完整性。

  每一个世界巡护员日,全世界保护野生动物和自然环境的支持者,都会向第一线的巡护员表示关注和感谢,同时纪念在工作中受伤甚至献出生命的巡护员。此次,北青报记者也有幸和祁连山国家公园的管护员一同巡山,在共处的日子中,看到他们守护生灵草木付出的辛劳,体会到他们所守护的不平凡的生态世界。

  今年6月,习近平总书记在青海考察时强调,保护好青海生态环境,是“国之大者”。这让祁连山守护者们的心头,更多了一份使命感。

  一到大自然里就很开心

  “祁连”是匈奴语,匈奴呼天为“祁连”,“祁连山”即“天山”之意。自古以来,海拔5800米的最高峰团结峰,牵引起连绵的祁连山脉,源源不断的雪山之水孕育了河湟文化,滋养着各民族共融共生。

  祁连山域内的冰川、河流、湿地、荒漠形成复合生态系统,有“中国湿岛”之称。大规模的地壳运动以洪荒之力形成祁连山独特多元的丹霞地貌,更以一己之力挡住沙漠的侵袭,使祁连山成为我国西部重要的生态安全屏障,也是黄河重要的水源地和生物多样性保护的优先区域。

  祁连山国家公园青海片区共有40个管护站点,全都地处深山。采访中,北青报记者沿着岗青公路向北而行,一路爬坡,去探访海拔3206米的老虎沟管护站。

  车子宛若飞驰在人间仙境。油菜花田铺满连绵的山脚,云朵飘过如黛青山,美得不像话;牧民们为了分辨自家养的羊,把羊身涂成粉色、黄色、蓝色……洒落在绵密的草甸上。

  渐渐地,平原消失,两山夹道,路况变得艰难,窄且多弯,路侧便是悬崖。路上全是沙石,车后尘土飞扬。管护员郭富军说,因为山体滑坡多发,没办法修路,现在这样,已经算好的了。因为地处高寒,郭富军他们只有夏天七八两月能骑摩托巡山,其他日子都得开皮卡。以前走这段路,他们坐在皮卡上都戴着安全帽,“太颠了,一颠把人颠起老高,头就弹在车的铁皮顶上。冬天下雪,路更难走”。

  郭富军是老虎沟管护站里最年轻的巡护员,1997年出生的小伙子,黝黑俊朗,说话间还有些羞涩,大家都喊他小郭。他考进城里上学,毕业后身边同学都想方设法留在城市,可他一头就扎进山里。他说自己已经来了三个月,越来越喜欢这份与大自然相伴的工作。

  别看是个新人,小郭已经对管护工作深有体会:长达十个月的冬季最难熬,大雪断路意味着巡护线路的中断,采购基本生活物资都会很困难。更难的是,一进山就没有信号了,除非有紧急情况才能使用卫星电话,大多数巡护的时间是与外界隔绝的,只有和小伙伴一起熬。可是小郭非但不觉得苦,反而有种本能的向往,“一到大自然里就很开心”。

  不同于上岁数的管护员,小郭的“青普”说得很标准,因为用普通话和别人交流很顺畅,他成了站里的“导览员”,担起很多外联介绍任务。

  车子在无法前行的路边停驻,小郭带头爬山过水,向更深处的无人区跋涉。那里的兽道上,有红外相机布下的“秘境之眼”,能看到野生动物出没的情形。路过溪边,不时能见到动物遗骸。小郭告诫大家不要去动,因为这大概是本地藏民家里养的牲畜,死后会被主人放在山里,回归自然。到了冬季,成群的动物会非正常死亡,“比如被狼咬死的,像这样的动物尸体一旦出现,我们要迅速作无害化处理”。

  目标山坳看着挺近,爬得却很吃力,觉得快支撑不住了,才终于手脚并用爬到。小郭一马当先,找到隐蔽的红外相机,翻看记录,虽然近几天没有新收获,但看到之前四只荒漠猫同框的珍贵记录,还是让大家着实兴奋了一阵,画面里的小家伙探头探脑,威风又软萌。

  因为高反,下山时备感辛苦,走了不到一公里,已心跳加快,呼吸急促。突然,小郭“噌”的一下由沟底蹿上一座小桥,再嗖嗖跑上一个草坡大喊:“快看,一只黄鼠狼抓了只苍蝇!”但等大家反应过来,黄鼠狼早没影了。大家夸小郭好眼力,他不好意思地笑了。

  青海省环境教育协会的王荣跟管护员多有接触,他说,管护站里好多前辈,长年生活在山里,辨认野生动物各有绝招:“比如有个站长光凭鸟飞过的声音,就能判断出是什么鸟。”

  黄鼠狼消失处的草坡上,有两只黑色的牧羊獒,小郭说是牧民养着防狼用的。一大一小,威风凛凛,即便是拴着铁链,光是跟它对个眼神,人就不由得退后一步。小郭举起手机拍了段小视频。他琢磨着结合工作把好玩的东西分享到网上,让更多的年轻人了解不为人知的青海。

  “秘境之眼”大显身手

  离老虎沟管护站200公里的祁连县八宝镇,祁连山国家公园大数据管理平台中心的工作人员正在实时利用数据可视化技术,研究监测野生动物,以及日常巡护的工作情况。祁连山国家公园青海片区有国家一级保护动物20种、二级保护动物50多种,其中荒漠猫极珍贵,全球只有一千只。4月份老虎沟管护站从野外回收的红外相机数据中发现了一组赤狐抚育幼崽的珍贵视频画面。画面中六只赤狐同框出现,一只雌性赤狐警惕地守护在旁边,看着五个孩子相互打闹、嬉戏玩耍,小赤狐萌态十足,对大自然充满好奇,悠闲自在地玩耍,这一幕有爱温馨的画面,令所有人开心而呼。

  祁连山国家公园大数据中心的工作人员介绍,依托物联网多维感知、大数据智慧赋能、云平台精细管理的闭环应用,大数据中心在国家公园的生态资源、生态管护、生态科研、生态评估中已初见成效:在各个管护站安装的红外相机、野保相机视频实时回传资料中发现,“去年4月拍摄到一只雪豹,今年6月拍摄到一只旱獭的影像图”。

  要知道雪豹生活在人迹罕至的高原上,统治雪山之巅。它们的故事长期不为人类所知。但如今,借助红外相机、野保相机,往兽道上一摆,动物一经过,相机就会自动拍照片或是视频。管护员巡山时收一收,就知道有哪些动物、它们都做了些什么事。野生动物专家和志愿者可以据此摸清楚它们的领地大小和地位,做进一步的科学研究。

  也有令人担忧的事,通过大数据对祁连县八一冰川的实时监测,人们发现,全球气候变暖的概念变成肉眼可见的事实。工作人员痛心地表示,“有学者预估3000多条冰川50年以后要消失一半。从监测数据看,八一冰川5号冰川消融到2.8公里,并且它的高度每年呈断崖式不断下降”。

  架设在无人区的红外相机、野保相机,以及密布的摄像头能全面监控40个管护站的域况,特别是在封山期能够大显身手,像夹木沟、芒扎、峨堡等地处偏远的管护站,近一个月的巡护记录、路径在大数据管理平台全都看得清清楚楚。它的高科技优势在一场暴雨过后得到特别体现。7月22日,祁连县下了50年一遇的暴雨,泥石流冲垮了主路桥梁,多处突发断路断电,使整个祁连县的交通受到影响,而地处核心区的管护站通过太阳能支撑电路系统自动调取,及时收回了各种监测数据。

  牧民变园民,荒野披绿装

  老龙湾管护站2005年建站时,条件十分艰苦,只有一名护林员。2018年纳入祁连山国家公园试点后,现在有五名驻站巡护员。他们每天骑摩托车分片巡山,防止火患防止盗猎,观察草原的病虫害,一年有两次专业培训。

  近两年,老龙湾管护站和当地牧业村老龙湾村积累了“村两委+”的试点经验,这里成为祁连山国家公园青海省管理局的“连点村”,有政策促就业,如今村里的80户贫困户全部脱贫,其中精准扶贫护林员140人。

  成为祁连山国家公园后,既需要引导游客进入,通过生态旅游来辅助生态保护,更重要的是顺畅引导原住民变为园民,保护生态与园民生活稳步向前迈进。起初村两委在如何把“牧民变为园民”上动了很多脑筋,下了很大功夫。

  刚开始要牧民搬出世世代代生存的牧场,很多人是不理解的,因为核心区不能放牧,直接影响他们的收入。老村长张世元遇到了当村长以来的最大困难,就是去化解这种矛盾和抵触情绪,“没办法,一遍遍上门,任打任骂,然后接着劝”。

  实际上除了做通思想工作,村两委也站在牧民角度不断尝试着各种办法,比如允许村民把长高的草收割后拿回家喂牛喂羊,“环境好了,村民也觉得挺开心”。他指着管护站周边青翠的树林说,2000年开始村两委和管护站一起带动老百姓栽树,经过人工造景,以前的脏、乱、差变成了眼前的树木葱郁,溪水环绕。

  常驻的185户村民和村两委一起,同心同力,在村口小广场修建了文化栈道,熟悉的藏狐、猞猁、香鼬、岩羊原来是珍稀动物,看着不起眼的金露梅、银露梅、山生柳等花花草草也是野保植物,牧民们对脚下这片土地有了新的认知,更加热爱自己的家园。

  今年村两委还在山上建了观景栈道,昔日的荒野披上绿装,这些变化村民看在眼里舒畅在心里。老村长满怀憧憬,“未来还想让个别条件好的人家尝试民宿,再试探形成特色小镇来吸引游客”。

  祁连山自然保护协会会长葛文荣一直积极参与探索“村两委+”,他觉得这是特别好的一种模式,尤其是在疫情中发挥了突出作用,“村两委+可以撬动基层的力量参与疫情防控,很好地解决了人力不足的问题”。他印象很深,去年冬天,重点区域都是由管护站的管护员、森林公安的民警、村两委的党员,以及村里的志愿者组成的联防队伍巡查,“在寒冷的黑夜,大雪没到膝盖,大家互相打气,干劲倍增”。令人欣慰的是,现在有不少村民放牧时主动当起没有工资的义务护林员,他们看到火患、野生动物会主动给站里打电话。

  村民有了“保护动物,不能动”的意识

  前不久大受关注的成年雪豹下山闯入村民家的新闻,就发生在老龙湾管护站辖区。今年43岁的巡护员马成事印象很深,当时雪豹看见人受到惊吓,慌不择路跑到一户人家,结果家里有人,又吓得它直接窜出去,一下把玻璃窗都撞碎了,跑到隔壁的学校,“那是只成年雪豹,挺大个的,连尾巴得有一米半。亏了当时学校放假,没有人。当时专家就在附近,赶过来打了一枪麻醉把它移送到救护中心”。后来那只雪豹装了跟踪器放归山林,“听说它已经跑出青海界,到了甘肃那边”。

  马成事出生在当地,雪豹闯进家他还是第一次看到。不过他记得特清楚,有一年冬天他看见过狼,“就在管护站后面的林子里来回跑”。有意思的是,那只狼出现了一两个月之后,他们去巡山时在红外相机里就没再看见过荒漠猫的身影了。

  透过管护站的窗,天上飘过一大片白云在冰山上投下黑影。马成事指着那片暗山说,那里几乎是他巡山到过的最远地方,再往里就是无人区了。“我记得从小时候记事起,山上的冰就没化过。那块地方看着近,走路的话要走五六个小时,我骑摩托车也要90分钟”。常年巡山,只有一次他遇到危险,冬天下雪,他骑摩托连人带车掉进两米多的深坑,那个坑是夏天时牛羊吃水的坑。被藏民救出来他后怕了好一阵。

  老龙湾管护站站长陈国月当了30 年林草人,刚来老龙湾管护站时间不长,已经和站里的五名驻站管护员成了好兄弟。大家不分彼此,互相帮助。他们每人每月有四天休息,其余时间除了巡山,吃、住都在站里。完成日常巡护任务之余,他还带着管护员在温棚里种菜,既节俭开支喂饱肚子,又缓解大家的生活压力。他心里发愁的是,因为家庭条件不好,大多数管护员一提结婚都犯了难,讨不到老婆成了普遍现象。

  令人欣慰的是,这两年站里办公条件和生活设施有了很大改观,巡山装备添加了高倍望远镜,吃饭有电灶可以炒菜,连旱厕也变成了卫生间。更让杨杰、裴援江、王国庆几个年轻人开心的是,站里还装了健身房。练器械、打乒乓球成了他们的最爱,没事就组织一场微型比赛,看谁的臂膀力气大。

  管护员都有个共同的体会,和过去比,当地老百姓的生态环保意识大为提高。马成事在站里待得时间长,他明显感到“现在一说大家都知道了,它们是几级保护动物,不能动”。村民烦恼的是,村里的野兔、野鸡太多了,“时不常来把庄稼糟蹋了”。就连管护站门口种的甘蓝、大葱,也经常被狍子给吃了,他们几人只能围着看热闹,拿它没办法。

  马成事还记得2019年巡山时,他看见一只马鹿剐在铁丝护栏上,受了很重的伤。他立即救助到站里,缓了两天它竟然站起来吃东西了。但遗憾的是,因为伤太重最后还是没治活。

  “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

  深入每一个老百姓心中

  随管护员登山,紫外线超强,山路也崎岖,坐在摩托后座过沟沟壑壑,被颠起来老高。开摩托的管护员边开边喊,“别怕,抓紧!”

  唯有亲身感受过陡峭的山峰,再看脚下的花海草海、清澈河水,以及满坡跑跳的鼠兔,才更能感受到生命的智慧和力量。

  如今,打击危害野生动植物的犯罪行为被提到最高立法层面,如何保护野生动物、如何构建起人与动物和谐相处的家园受到极大关注。在这样的背景下,祁连山国家公园首席生态摄影师鲍永清镜头下的雪豹、藏狐与土拨鼠的图片成为网络走红热图。与此同时,也带火了生态摄影。继鲍永清之后,李善元、樊尚珍也屡获国际野生生物摄影大奖。

  有意思的是,不少牧民看到自己熟悉的生物竟然能被拍得这么好看,他们自己也尝试着拿起了相机,学着拍摄。他们不会高反,体力好,擅爬山,眼力强,还能自如地和其他牧民打交道。这样的优势逐渐激发出不少优秀作品,也改变了牧民们的生活境界。

  令人难忘的是,沿国道穿行时,看到青阳沟管护站的路边竟然有一支“娘子军”在向行人致意,她们三四个人列成一队,在炽热的阳光下笑容淳朴、眼里带光。

  据身边的管护员介绍,每年七八月份,这一带外来游客就会暴增,本地人也有“浪山”的风俗——亲朋好友相约,带上好酒好肉,到大自然里开开心心欢聚一番,搭帐篷、野炊、烧烤的现象时有发生。虽然每到这个季节,巡护站管辖区已经过了森林草原防火期,但夏季森林火灾危险性仍然巨大。这时,女性管护员的作用就显出来了:她们往往在开展环境保护、野保相关宣传教育时非常耐心,效果也好得多。

  当地人介绍说,高原女子都吃苦耐劳,传统的生活习惯和艰苦的生活环境,让青海女人都是家庭、工作两头挑。

  在与管护员共处的几天中,除了看到他们的淳朴热情、任劳任怨,也看到“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这句话,正慢慢渗入到当地百姓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