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胶囊 | 李兆欣:科幻影视行业的文本基础
李兆欣的网名叫兔子瞧,本人却是当下这个娱乐时代较少见到的严肃青年。电影《流浪地球》的成功使得2019年被贴上 “中国科幻电影元年”的标签,人们对科幻影视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热情。李兆欣作为科幻产业和艺术之间的文本评论者,难能可贵地保持了冷静和思考。在4月29日到30号由北京电影学院和中国科学院大学联合主办,睡前Futurelab 承办的“开物与顿悟”大型艺术科学论坛上,李兆欣为分论坛“构筑图式——科技/艺术的产业创新之维”,做了题为“科幻影视行业的文本基础“的演讲。以下为其内容实录。
每个行业都有源头和产生的土壤。电影从哪里来?大量不同历史、不同风格和主题的科幻作品文本正是科幻电影生长的土壤。
文本是电影的基础。没有大量的、便宜的,轻易可以取得的媒介,就不会有更多具有技术化、资本化和大传播力的产品。如果大家希望未来几年科幻影视是中国最大的行业爆点,那么它的文本基础是什么,我们又该如何获取?
首先科幻电影在电影行业是一个完全类型化的行业,跟文本不太一样。对于它来说有一套非常简单的,可以被评判为科幻电影的标准,如果不符合这个标准,或者说如果在一个巨大的光谱中所占的重合很少,大众就会认为电影离科幻很远。
科幻电影是个非常年轻的产品品类,虽然出现得非常早,在二战前就出现了像《大都会》等大家熟悉的影视经典。但那个时代被打断了,二三十年代根本没有建立起类型概念的电影。第一次真正全球化是在二战之后,英语文化或者说美国文化的全球化之后,才顺势建立了科幻类型化这个概念。1995年之前的数据不是特别好查,我简单列了之后这20年300部美国科幻电影的数据。这里有一个很有意思的趋势,科幻电影绝对数量不大,但绝对票房比和单片平均票房比是最高的,在所有影视类中科幻电影排在前面。
统计数字表明,拍前100部科幻电影用了10年时间,再拍100部用了7年,再拍100部用了4.5年,人们预言很快能一年可以拍100部科幻电影,但这是有极限的。我猜测这个趋势是在2015年后达到了极限,因为人们开始讨论和担心科幻电影的全部AI化和虚拟化。
电影《双子煞星》很快要上映了,有威尔史密斯年轻版跟真人在屏幕里的对戏,还有大量的动作戏。预告片出来之后,80%的人认为这个片子会扑,因为它很俗,但这部片子绝对是影视类型科幻片的巨大突破。我觉得这部电影是故意做得这么俗。很多人说虚拟人物不容易交互,这部片子里威尔史密斯跟30岁之前虚拟的自己不停对打,也许他做出这样的牺牲和选择就是来挑战我们下一步要挑战的方向。
科幻电影加速发展的背后,是整个电影工业被技术推动的写照,也反映出这是个标准类型化产业,被经验、被规模、被反复试错、被资本化所加速。跟其他片子不一样的地方是,其他类型的片子不具有加速的数据。
科幻片占每年票房收入的15%-25% ,在历年票房前十中名额过半。但是科幻片在亏损排行榜上同样占据相当的比重。实际上科幻电影里,基本上只有两类是赚钱的:第一类是2亿美元以上的投资,这类片子跟中国无缘;第二类是特别小的几百万美元的投资,而且几百万美元只有做恐怖片是赚钱的。当然这是好莱坞的经验,跟我们不太一样,不需要完全参考。
我的报告标题是这个行业的文本基础来源,我现在要说的跟标题相反。科幻电影只有二分之一是改编的,而且很多改编赔得一塌糊涂,典型的案例是《安德的游戏》。大家可以查一下,这部电影赔掉了一个公司,就这么干净利落。拍完电影公司就解散了,这个类型就这么爽快。
《阿修罗》要下院线之前,我立刻买了一张票想亲眼见证影史上的奇迹。我在院线里看的是普通2D版本,觉得它没有那么糟,只不过大家对它的期待太高了。说实话很多场面是非常好的,在那年绝对是行业的顶尖水平,不应该这么惨,但这是另外一个话题。这个行业高度工业化,不要以为它有特别强的个人痕迹。郭帆的最大成就是他遵守工业化的规则,他认死了要遵守这个规则,所以才能够成功。
然而,好莱坞的先驱们并不适合做类型分析,像卡梅隆那些人,他们是开创者,他们的片子是要进影史的。我抛出一个我自己对科幻电影的判断——影史科幻类电影大家都不要学,那些是大浪淘沙的奇迹,根本学不来,你要学的是大量可以复制的东西。比如《星球大战》,以现在的标准看是极其奇怪的片子,但在当年是划时代美学的东西。美学你不能学,只能出现一次,第二次就是模仿和抄袭。你要知道的是,美国科幻电影的兴起是从70年代末80年代初开始的。那个时代发生了什么,这就回到了我们要讨论的主题。
美国从80年代开始的这几代科幻电影,编剧有些是作家,有些是纯编剧不是作家出身。但我百分之百地告诉你,美国所有科幻影视剧的从业者都是科幻小说迷,无一例外都是小时候就看科幻。这个行业的文本基础在于这些人小时候就可以大量获取这个行业的经验,培养对这个行业的概念,这不是通过看电影看出来的。电影筛出来的是行业里面少之又少的案例,被类型化之后的价值链东西;只有文本是近乎不要钱的产品,并且能够培养一个完整的创作者,这就是我今天要说的最大的点。
这个行业做好要靠人,哪怕再工业的行业都要靠人,灯光、场记、道具全都跟这个类型有关系。我跟做《流浪地球》特效和做物理特效的美术师聊过,他们都反映道具非常让人头疼,制作、使用、管理、维护。。。都充满了各种各样拖延时间,降低效率,达不到拍摄预想效果的问题。如果没有经过工业级的,科幻奇幻大电影的经验,没有做过这方面的工作,很难明白道具要如何进行专业处理。
《流浪地球》中动力机甲那套衣服特别精美,是好莱坞做的,但是拍摄过程中出现了很多问题,每动一步零件就会掉下来。采访时剧组说这套衣服是用强力胶维持的。好莱坞剧组不一样,他们都太有钱了,他们会做一堆样品和试用品,但《流浪地球》这套衣服只有一套,是按照样品的标准做的,一动就会掉。这些都是不可能事先知道的事情。
回到今天的主题,人从哪儿来,一定是从小时候来。有一句话说,如果你15岁还不是科幻迷,你永远都不会是科幻迷。很简单,15岁能成为科幻迷只有一个来源,就是看别人写过的大量的东西,尤其是书这种便宜的文本。为什么现在我们的科幻电影工业还不行,因为科幻迷吸收不到跟我们本土结合的养料。以前有《科幻世界》,帮我们培养了一代中国科幻迷,大约有几百万人,分布在各个行业,占人口的很少比例。和美国比较,我们人口是美国的五到六倍,但科幻迷只有美国的五分之一,作者的数量和同等水平的文本的数量都是不匹配的。
大刘在美国也算是顶级作者的水平,他们这样的科幻作家还活着的有十来位,死了的加起来快上百了。现在的问题是《三体》迷比科幻迷多,这是很尴尬的事情,在出书、做项目、做各种宣传品牌的时候,都面临这种尴尬,这在美国是不存在的。在美国,我可以反对阿西莫夫,我可以喜欢克拉克,随便。美国有很多顶级大师,我们没有。这不是大刘的错,只是很简单的数学问题。如何解决这个数学问题又是另外一个大问题了。
统计到2014年,美国科幻奇幻实体书的销量中,奇幻书比科幻书更多一些。美国为什么奇幻书多,因为僵尸、吸血鬼这种类型都放在这里面。现在美剧把僵尸单分一个类型,而吸血鬼本来就很畅销,听起来就既浪漫又残酷,符合生理审美,吸血鬼又瘦又高又白,听起来很完美。当年创作吸血鬼的人真的很棒,应该申请专利。
美国奇幻实体书销量在2006年是14000万册,科幻书有将近8000万左右。因为2010年之后互联网的发展,亚马逊等各种在线阅读等的出现,这几年实体书的销量有所下降,但总数还是比较稳定的。美国书目的数量基本上在三四百、五六百的水平,没有统计到电子出版。中国科幻图书出版量在类似的时间段,最高没有超过100,当然不包括公版书!这也是我为什么一定程度上支持国家削减书号,真的没有必要出20本一样的凡尔纳作品,有什么意义?我看两三个版本就足够了。
中文出版的科幻书目数只有不到100本。这人民币1亿码洋,有一半多属于大刘,印数1万多的90%属于《三体》。码洋是什么概念,码洋是个虚假数字,是定价乘以册数。一般买书都是打折的时候买,平均7折,1000万的书7折就是700万,平均版税10%拿不到,是顶级作者的版税,意味着只有几十万元给几百个作家分,开玩笑。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这个行业不太好,美国杂志都转电子出版了,我们的杂志在2012年之前只有《科幻世界》,这几年稍微多了一点,数据太小不想给大家看了。我们的读者从年龄分布、数量分布、兴趣分布等各种分布上都远远少于英语世界的读者,因为我们的文本数量太少了。对于我们文本数量来说,读者已经很多了。
现在最需要的事情,其一是科幻作家职业化,让科幻作者能够靠版税活下去,能够靠版税之外的相关业务收入,比如邀请做演讲等类似的活动活下去。有了这些作者,才能有这些作者诞生的文本基础上的从业者,从这些作者身上吸取养料和信息,才能成为其他相关行业的具体工作者。
另外是行业状态需要标准化、作者化、多元化。不要迷信IP这个东西。《三体》看起来很棒,你敢拍吗?你拍的可能还没有阿修罗好,因为美国大部分的经典科幻都没有拍成过。想想《沙丘》已经坑死多少人了,我相信弗兰克·赫伯特一定是下一个被坑死的,因为他拍不了。《沙丘》本质是60年代的网红作品,怎么可能拍出现代经典,除非把它彻底改了,但那就不是它了。所以想要成功遵循这个类型本来的规律,电影本身的规律,那就不要去管原著。原著的价值在于它能给你提供灵感。
《阿凡达》吸收了四个著名美国科幻作家的灵感,三个人都跟他打了官司,而且还庭外和解了,证明这些灵感是现实存在的,有价值的,显然不是改编的。大家要明白这个行业高度工业化的逻辑,不是简单写个都市言情剧,剧本写得很细,人物刻画很棒,我就可以拿来拍。这个行业不是这么玩的,每一步都要做细致的转换,人的转换、观念的转换,这是个非常复杂而艰巨的行业。
最后,我们要跳出这个循环,不是在单纯讲科幻,其实是讲科学文化,讲科学文化如何反映到艺术创作,再如何影响到现实。一个产业发展要有文本、人才,要有相关培养,这是个循环。如果循环断了,指望无本之木是不可能的。当我们试图去寻找资源素材的时候,一定要明白,不是寻找改编的剧本,而是寻找背后能够串起来的故事和人,能够找到读者喜欢的故事的感觉,这才是这个行业最终得以运行的基本逻辑。
人物档案:李兆欣
李兆欣,科幻评论家,未来事务管理局合伙人,科幻创意负责人。站在产业和艺术之间的文本评论者,曾在科幻大会和学术媒体发表多篇论文,在世界科幻大会举行讲座。曾创办“42大讲堂”活动、评论杂志“边缘”、双语科幻平台“彗星科幻”等科幻内容品牌。多次参与国内和世界科幻大会,发表论文并作相关主题讲座。
睡前胶囊
「睡前胶囊」一粒过脑又走心的药,是睡前创新学院出品的专题栏目,鼓励艺术与科学之间具有前瞻性的、平行与平等的对话;关注并探索艺术与科学的发展最前沿;在科学中发现艺术性,在艺术中发现科学性;将最高水准的纯艺术、设计、纯科学、技术等领域专家学者的思想案例并置于梦的时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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