荐读 | 康平平:那一代人昨天的心理秩序和脉象——孙见喜长篇小说《乡贤》阅读随笔

  

  荐读

  那一代人昨天的心理秩序和脉象

  孙见喜长篇小说《乡贤》阅读随笔

  文 | 康平平

  《乡贤》取材于作者家族的历史轶事,所有人物和情节都有生活原型。小说写了战乱岁月,一位曾在清末民初的县衙执掌水火棍的“孙老者”,回山村治理一方乡域的成效与艰难,他办教育,修河堰,应对土匪骚扰,接待各方路过的“粮子”队伍,主持村人的婚丧大事,调解各种纠纷民讼,收埋战死冻死饿死的孤魂野鬼,等等。这一切,他都要办得公道,办得服众,为此他自己吃得苦背得亏,他承受绑票和勒索,他提锣夜巡以防盗窃和失火,为了村人和地方的平安,他的几个儿子献出了生命,虽然他家破人亡,但一方社会基本安宁,百姓的日子还过得下去。那时候他治理乡村靠什么?他依据什么来维系村社秩序?

  随着故事的展开,这位乡贤老者的思想言行像细雨一样,渗入彼时彼地的世道人心,也像春风拂煦着当今读者的心。这就是中华传统文化的强大内力和广普价值,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法宝,“仁”字如月印万川,“义”字高挺云天,“忍”字心头割爱;重要的是,这些中华民族的基本价值并未挂在这位乡贤老者的口头,也没有在他倡办的学校里高台宣讲,而是落实在他脚下的路上,飞扬在他踢起的尘土中。他的人生信条是“见姻缘说合,见冤家说散”,他希望人们在平和安宁中相处相帮互为手心手背。小说放弃了对概念的图解,但它的内涵和题旨却通过人物故事的情节和细节透露出来,那种自然流淌和润物细无声的力量,超越了一般情节小说的故事魅力和平面化的阅读快感。

  前清的一根水火棍早已失效,又老朽裂折,它代表的法律价值亦无人承认,但这位乡贤老者随身携带,是它对他信念的支撑,水火棍已演变成他的出门拐杖。人是要有信念的,孙老者的信念就是处事如秤、良心立身、吃亏是福。

  百年来的现实主义文学,人物形象的典型性大都十分清晰,对民间文化的批判或褒扬也是旗帜鲜明。到《乡贤》这里,让人物自己走路,拿事实说话,孙老者没有多少儒家言论,他也没有给谁启蒙,但这个人物真实感人,如锄禾日当午的农民,额上有汗水,脚下有污泥,甚至衣袖破烂指甲缝里积满污垢,他的处事方式也不是非此即彼,他身上没有英雄霸气,却有和事佬的婆婆心;他有广泛的人脉关系,也和南北二山的土匪逛山说得上话,但他的左右逢源不是为了个人或家族利益,他的上下其手也不是为了自己的威作和体面;他日思夜想的是怎么把乡间村社的事摆平,叫最可怜的耕者把日子过下去。他不是村官族长,但人们有事喜欢找他评理请主意;他没有家丁打手,但过路的武装都先找他说话;他不讲神佛怪道,却把神秘物事看得清楚。毫不夸张地说,这位乡贤的出现,是中国当代文学画廊里一个新形象。其实,文学人物的最终价值要看他到底给人民办了多少实事。

  故事的发生地在东秦岭,就是鄂豫陕三省的接合部,这里是雄秦秀楚的交混之地,人物性格文化风俗呈多元格局。穿插其中的“臭臭花鼓”艺人传唱庙堂观念,更身体力行着江湖意趣,这是小说中一个有意思的看点。

  在小说中,孙老者们倡办的学校,从教师的延聘到教材的选用,及至校规校训,教学上不弃旧学的传统,又吸纳了新学的真知,乃至整个学校的日常运作等,都不是一般性的第三人称叙述,而是至细至真的描摹;写孙家的染坊,从树叶的采购到塘泥的选用,等等匠作过称;还有扁担制作从选材到加工的繁杂工序,等等,俱皆疑是《天工开物》的民国版;孙家媳妇们的纺线耕布,从拧棉花到织机成布,似乎全是“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精细记录,把劳动对象亲情化,把劳动工具审美化,这是作者对当代小说创作的一个贡献;还有,彼时的百货物价、货币兑换、商铺经营、集市贸易,都有真实可信的描述。难怪陈忠实生前看过原稿之后写文章说:“这部小说展示出来中国乡村在那个大动荡大裂变的社会背景下的政治形态、经济形态、文化形态、教育形态、生产形态、道德形态、民俗形态、社会结构和生活运动的形态,我如同领略业已湮灭的那个时代、那个历史过程中乡村生活的百科全书,阅读时可以充分感受和体味上上一代人昨天的心理秩序和脉象。”

  上世纪20年代的东秦岭,尚无革命队伍,但有进步组织,比如背街小学那个秘密读书会。小说中有个重要人物“银盘大脸双下巴”的美少妇“十八娃”,她打贩挑的父亲、唱花鼓的外婆、与“老连长”隔山转坡的亲戚关系等,情节缜密读来欲罢不能;她本是孙家的大儿媳,却一直被老军阀垂涎着;她出生的传奇,婚嫁的曲折,命运的不屈,丈夫死的迷离,及至被迫给军阀老连长当偏房,去接送人家子女上课放学,便有机会接触读书会,又偏偏偶遇了儿时两小无猜的“牛郎”,他是小学的茶炉工;由此演变到最后,二人携手去了远方。远方是一个颇有深意的地方,一个进步青年愿意献身的地方。人物思想的倾向性,故事延展的逻辑性,时代演变的必然性,一是明白二是结实,作品的积极意义于隐映处明光灿烂。

  作品的时代背景为河南军阀刘镇华围困西安及杨虎城李虎臣二虎守城八个月,之后又接着蒋介石、冯玉祥、阎锡山的中原大战。大军阀的战争牵动小军阀,小军阀的互动直接影响着百姓的生活和农事。无论现实的反差多么巨大,但历史的铺板从来都是无缝对接,《乡贤》的所述成为了如上历史的引桥。

  作为职业书虫,我读《乡贤》,读出了我对自己生命的感悟,比如“十八娃”的出生:打贩挑的老父亲可怜巴巴地去求能通神接鬼的陈八卦,并按照他吩咐的做了,之后:“当老贩挑在祖坟里埋下一块十八斤白石头的第十个月,炕上哇的一声,婆娘下裆里掉下个女娃娃,白白胖胖的女娃娃,十个指头蛋儿上圆兜兜儿着十个‘斗纹’,真真的福星啊!”人家这是高兴,可我母亲怀我时,正赶上计划生育,我的去留就由生育指标决定了,父亲出去求人要指标,他回来了,母亲看出来父亲的可怜相!到底还是准生了,原本以为我是男孩,结果生下来却是女孩,加上母亲难产,我的出生没有给一家人带来欢乐。难忘的情节真不少,比如儿子没了,孙老者把孙子金虎搂在他的老圈椅里,金虎伸手摸着他的脸,说:“爷,你怎么哭啦?”孙老者说:“爷没哭,爷啥时候哭啦?”说着两股老泪就从眼角溢出,金虎又说:“爷,我知道你又想我爹了,你说我爹到老河口打贩挑,过年就回来,可过了一个年他没回来,他把咱忘了吧?”爷已泣不成声,几个孙子就都围拢来,个个揉着眼窝抹着鼻涕。爷给金虎说:“你爹这人犟,做事又认真,待人上难免刻薄,留给自家的路就越走越窄,到最后就没路走了……”几个孙子忍着声争相给爷擦眼泪,爷伸长双臂把他们朝怀里一搂,说:“娃们啊,听爷给你们说,见了长虫横在路上,你就绕道走,见了雀子冻死了,你拾一把柴草给盖上,世上万物都有灵性哩,你给它一口,它报你一斗,一句话:万物为善,吃亏是福。”

  作者写这位乡贤老者,很少用到“善”字,可他给孙子的几句话,就把他“爱鼠常留饭、怜蛾不点灯”的性格写出泪来了。我们读文学作品,常常看它是否写出了典型性格。而性格是由作者说呢,还是由人物的行动说,这是杰作与庸作的区别。不少创作者都说,情节好找细节难寻,读这本小说,我更沉浸的是那些精妙的细节,这是最见功夫最值得审美的文字。

  长篇小说《乡贤》

  

  作者:孙见喜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2年9月

  孙见喜:主要有小说集《望月婆罗门》,散文集《小河涨水》《浔阳夜月》《跪拜胡杨》《西部的咏叹》,评论《孙见喜评论集》《蕉皮论语》,长篇小说《山匪》等。曾获柳青文学奖等各类文学奖项三十余次。

  本文作者康平平:笔名晓晓如风,80后,居陕西西安,牛津大学在读哲学博士。

  新书上架

  《上海爱情浮世绘》

  

  作者:潘向黎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2年9月

  内容简介:这是继长篇小说《穿心莲》之后,鲁迅文学奖得主潘向黎在暌违12年之后推出的最新短篇小说结集,九篇相对独立却又彼此关联的作品,聚焦生活在具有摩登气息的上海男女青年,在他们的人生起伏、情感回转中描摹出一幅当代中国式爱情的生存图鉴:19岁的校园初恋,20岁的浓情热恋,30岁的复杂情缘,40岁的疲惫与曲折,近60岁的父母爱情……共同构成了当下上海爱情的多重场景,不仅是作家对不断变幻着的爱情世界的文学表达,也是对中国现代以降冯沅君、凌叔华、林徽因、宗璞等“闺秀派创作”审美风格的承续与变革。其亲切、细腻而又舒朗的小说美学,让她的作品读起来别有一种亲和力和穿透感。

  《辛丑故事集》

 台湾剧 

  作者:弋舟

  出版社:中信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2年8月

  内容简介:继《丙申故事集》《丁酉故事集》《庚子故事集》之后,弋舟第四次用干支命名一本小说集,以六篇小说加上序言、后记,为2021这个让人百感交集的年份赋形。“人间纪年”这种形式,如同画框一样,寓示着这本小说集具有的某种“规定动作”般的色彩——书中有几篇直接是“命题作文”——“钟声”“化学”“鼓楼”“瀑布”,这些命题只是提供了“起兴”的由头,真正重要的是被词语所随机撬开的命运盲盒,将向我们所展示的处境、因果、事件或曰装置。本书最后两篇《拿一截海浪》《德雷克海峡的800艘沉船》,将这种创作的美学发挥至令人激赏的高度,也许可以借用本书的献词,将其称为具有“上世纪20年代美学风度”的新小说,如此判断是否准确并不重要,这更像一个句子的前半段,“所以……”,后半句的内容还留待每位《辛丑故事集》的读者自行填充。

  编辑:魏文娟

  审稿:王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