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欣赏王小波的《黄金时代》?
答案有点长。
如果你在看《黄金时代》时有一些迷惑,也许看这篇回答会有一些帮助。本篇以叙事学的视角,分别在叙事话语、故事两个层面上分析《黄金时代》。
如果你还没有看过《黄金时代》,请先看原作品,不然阅读体验可能会被这篇文章影响。毕竟阅读,还是自己的感受最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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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时代》的叙事是经过王小波缜密调整的,说不好读的朋友,恐怕原因就是因为其叙事结构产生的梦幻效果。王小波是我很早开始阅读的一个当代作家,他的杂文成为了我的精神家园之一,这次梳理让我更加感到亲切。
王小波是一个追求小说结构、叙事方法的人,他曾因看过了杜拉斯的《情人》、迪伦马特的《法官与他的刽子手》后有十年不写小说,原因是他感到现代小说今非昔比,能力不济[1]。而当他重拿起笔出版众多小说之后,他坦言《黄金时代》比较特别,“从二十岁就开始写,将近四十岁时才完篇,其间很多次的重写[2]”,这是王小波向他视为老师的作者译者的致敬之作。王小波在谈《情人》的时候,谈到情人“每一个段落都经过精心的安排”,“叙事没有按时空展开,但另有一种逻辑作为线索,这种逻辑我把它叫做艺术[3]”。而这正是《黄金时代》的一大特点。
《黄金时代》的叙事逻辑是什么,容我卖卖关子,在最后陈述。本文将以叙事学的视角,将《黄金时代》分别在叙事话语、故事两个层面展开分析。
一、 叙事话语分析
(一)叙事时间
文学被称为是一种时间艺术。《黄金时代》一书因为经过了作者的精心安排,故事时间和叙事时间(文本时间)产生了巨大的差异。这里的差异又可以细化为顺序、时距、频率三个层面[4]。
A、顺序
首先谈谈顺序。《黄金时代》故事时序的展开顺序是这样的(括号中为《黄金时代》小说中在该故事时序中耐人寻味的句段或细节。)[5]:
1、陈清扬因拒绝军代表调戏,被从医院调到山上十五队当队医,人们说她是破鞋;王二作为北京知青在云南山下十四队插队2、罗小四用枪打瞎了队长家母狗的左眼,队长认为是王二所为(王二证明自己清白的荒谬途径)3、王二保持沉默,沉默成为默认,王二被穿小鞋叫去插秧4、王二长期插秧,腰伤复发,去见医生陈清扬治伤5、王二是第一个真正因病去看他的男人,其他男人来看陈清扬不是看病而是看破鞋6、陈清扬以为找到了盟友,追下山与王二讨论破鞋之事,王二偏说陈清扬是破鞋7、王二两人多次接触后新的传闻传来:陈清扬是和王二搞破鞋(证明王二与陈清扬无辜的荒谬途径)9、王二要在生日那天请陈清扬吃鱼(“黄金时代”一词的谈及、受锤说)10、打鱼未成、晚上王二对陈清扬说“伟大友谊”之事,引诱陈清扬(清白无辜本身就是最大罪孽)11、陈清扬为“伟大友谊”着迷,王二与陈清扬第一次“墩伟大友谊”(陈清扬冷淡反应)”12、王二因牵牛之事揍了三闷儿,三闷妈闹事,在队长开帮助会时用凳砸昏王二13、陈清扬作为医生赶到现场,诊断时情不自禁公开透露了与王二搞“破鞋”(从此不再有人敢说她是破鞋)14、王二腰好后准备进山,并告知了陈清扬到达路径15、北京要来人检查知青生活状况,罗小四寻找王二想要证明知青之苦,队长想要隐藏王二防止被批评(关于王二存在与否的叙述)16、王二进山两周后,陈清扬进山找王二,再敦伟大友谊(陈清扬主动的态度和“人生来受苦,接受摧残”之说)17、王二得知北京来人检查,下山出现在座谈会会场,证明了自己的存在18、队长安排喂猪重活、知青们大多回去,但是王二被军代表留下19、军代表要王二交代和陈清扬“破鞋”之事,王二仍然沉默装哑20、两人被关写交代材料21、王二买双筒猎枪,显出对军代表的厌恨,军代表扬言有办法收拾王二22、王二决定逃跑上山,在告别陈清扬时她决定一同走(“假如这种事她不介入,伟大友谊岂不喂了狗”)23、十五队后山定居(A两人三墩伟大友谊,“考拉”陈清扬要给王二生儿子B王二在陈清扬肚脐轻轻一触,陈清扬险些爱上王二C海豚的生殖性与娱乐性)24、转移途中章风山寒冷露营(王二陈清扬四墩伟大友谊,陈清扬的孤独折磨之感)25、刘大爹荒地定居(清平山上,陈清扬穿傣族筒裙,王二背陈清扬过河,因陈清扬不安分王二打她屁股,陈清扬爱上了王二,永不改变)26、在陈清扬提议下二人下山回农场,进人保组写材料、被批斗(批斗里陈清扬很坦然自在)27、王二写的材料愈加详细却仍不被认可28、陈清扬最后写了一篇材料,交代自己在清平山爱上了王二,人保组领导释放了两人29、王二陈清扬两人上午结婚、下午离婚30、王二获得自由,在回内地与等待下去(等待什么?)的曾经犹豫,最终回了北京31、陈清扬与王二二十年后再相见(最后的墩伟大友谊、无知即无罪的言论、陈清扬第一次让王二亲吻嘴唇、告诉了自己那篇材料的内容)32、第二天陈清扬坐上火车离去,二人再不重逢 然而,小说中的叙事时序却远非如此。如果小说如同故事时序一般,它的魅力确如王小波所说的会大减。小波说”后来看自己的小说初稿时面红耳赤,难以卒读,唯有最终定稿有一些不同的感觉。”我们现在来分析一下《黄金时代》的叙事时序。
小说中时间倒错的幅度非常之大。幅度上看,小说的第一节,故事将陈清扬与我讨论破鞋之事作为开段时间[6],在这一短短小节中,小波分别运用了倒叙和预叙,各自说明了“我”如何认识陈清扬(即罗小四枪打队长的母狗开始)和20年后我和陈清扬如何回想这一事件,20年的跨度在文章尚未展开时已经出现,似乎也是小波在标明这篇小说的时空倒错的特点将贯穿全文。小说里的倒叙(闪回),内倒叙外倒序兼有,写陈清扬为何会来到山上十五队、王二为何会去看病属于外倒序,而在之后王二和陈清扬的种种回想则是内倒叙。从跨度上看,小说的时间倒错并不算大,但是时空倒错的频率却非常高,以至于小说自身已经将故事精心切成了一块块蛋糕,时间上的空间上的联系都被打乱,主人公一会在年轻的21岁,一会在中年的41岁;一会在人保组交代材料,一会在山上拓荒,一会在北京重逢。
我们说预叙(闪前)会事先揭破结果,破坏了读者发现最终结局的阅读期待,但是《黄金时代》利用了模糊信息的预示结果来吸引读者,小说在写到王二与陈清扬在人保组写材料时(位于小说中段)就明确预叙了后端的故事:王二和陈清扬重逢在北京。然而它并没有透露两人重逢的关键信息,更没有抖下陈清扬最终是爱上王二、陈清扬离开北京二人不再重逢这一“包袱”。可以说,小波预叙了事件,却没有预先透露事件之外的人物情感。
这里还要提一提小说中运用的重复叙事,王小波的重复叙事有一大部分在重复叙述王二与陈清扬历次“墩伟大友谊”的事件,有王二在叙事时序中的初提及,有在人保组写材料的再提及,还有王二与陈清扬重逢在北京的回忆,而在写材料和重逢中又分别有两人的回忆。于是两人的性爱故事就出现的非常频繁,两人“伟大友谊”的细节越来越明朗,两人的情感变化也在其中缓缓展开,一直到最后陈清扬说出自己在清平山爱上了王二,一切“破鞋”之名都化为乌有,但是陈清扬却自称这是自己最大的罪孽。
B、时距和频率
我们来比较一下故事时间和叙事时间来体会一下小说的节奏。小说故事的时间跨度很长,但集中在两个的时间;空间跨度也很大,同样集中在两个地点。从王二和陈清扬被放出,王二离开云南到陈清扬在北京与王二重逢,之间的20年被省略了。这20年的故事历程在后来重逢的谈话中有提及:陈清扬成为了上海一所医院的副院长,独身但有一个大二的女儿;王二也有了自己的家室。这一段被省略了,与故事时间相比,叙事时间约等于零。
我们可以看到《黄金时代》中时距是比较夸张的。陈清扬和王二在北京龙潭庙会重逢被概要甚至同样省略了,而一些故事却被作为场景甚至停顿下来写。例如王二和陈清扬在重逢后在宾馆的聊天。在小说的开头阶段,就有“陈清扬说”的内容,读者读到后边就知道原来是两人重逢的谈话。这里谈话内容被细致地碎片化地记录下来,分散在小说中。从这一角度来看,那一段不长谈话被停顿了,显得漫长如梦,整篇小说都是王二和陈清扬的谈话和回忆。
同样因为作者精心地安排了小说的叙事,许多发生过一次的事件都被叙述多次,并且是层层深入和推进,如抽丝拨茧般把故事慢慢变得明朗,从梦幻走向细节。这在之前“重复叙事”部分已经提过,这里不再深入了。
(二)、叙事情境
美国斯科尔斯和凯洛格曾说:“所谓叙事,我们指的是所有具有以下两个特征的文学作品,即存在一个故事和一个故事叙述者。”北京大学教授罗钢把故事和故事讲述者的关系看做叙事文学最本质的关系,并说故事与故事讲述者的关系就像剧本和电影导演的关系。[7]以下就故事与故事讲述者关系,从叙事角度、叙事人称、叙事聚焦、叙事方式四个层面分析。
A、 叙事角度与叙事人称
按照布鲁克斯和沃伦对叙事角度的二乘二排列组合(一二人称和内在外在),《黄金时代》的角度是第一人称自传性叙事角度。叙事者是第一人称“我”,而“我”站在故事的中心。我们从《黄金时代》的角度出发,可以知道故事是王二的回忆。首先,选择第一人称,便于王二随时抒发情感和思想,故事也显得真切动人——因为第一人称叙述者就生活在作者虚构的文学世界里,与文学世界距离很小。“我”似乎是因为经历一段荒谬、梦幻的岁月而有话想写、不能不写。第二,文章中的我是两个:当时的“我”(经验我)和现在的“我”(叙述我),这两个我是矛盾的,于是“我”的各种强烈思想感情就激发出来,如经验我对军代表厌恶以致向用双筒猎枪崩了他,而叙述我则说如果当时打了,就不是现在自己这个样子了。第三,第一人称的叙事人称使全书叙述带上了“我”的性格。王二,一个北京知青的黑色幽默,与社会相隔的孤独感都明白无误地从小说中跃出来,也让人理解了陈清扬和王二颇为荒诞的“伟大友谊”。
B、 叙事聚焦
叙事聚焦,即描绘叙事情景和事件的特定角度,反映这些情境和观念的感性和观念立场[8]。小说故事的开展一共有三种叙事角度:王二经历叙述、王二复述陈清扬的回忆、王二自己的回忆。其实在这样的状态下,只有王二是直接表达自己的,其他人(陈清扬、罗小四等等)都经过王二的复述。王二成了一个孤独的讲故事的人,身在北京,故人不再,时光和地点远隔,去追忆一个梦般荒谬的时光。这些复述都成为了叙述者王二处出发的全知叙述者的外部聚焦。 王二复述陈清扬的回忆这一叙事角度在文章中占很大比重,更很重要,王二在叙事时已经懂得了陈清扬爱上了他,但他在最后才复述出陈清扬的话,解答了两人被释放的原因,更生出了波澜,这是“全知的”王二选择的叙事法。王二知道了陈清扬的爱,陈清扬坐火车走了,王二回忆了《黄金时代》这一故事,两人以后不再相见过。陈清扬部分的全知外部聚焦,是很少表达情感的王二在回味陈清扬带来的温情。王二从没有说过爱陈清扬,但是他回忆了这个故事,复述了陈清扬所有的话,我以为,这是一个沉默者爱的表达。
(三)叙事方式和叙事者
《黄金时代》的叙事方式是经典的讲述(telling),讲述者王二虽然是在说自己的故事,讲述这一方式使讲述者王二和故事中的王二隔开了一段距离。在“讲述”与“展示”两种叙事方式中,王小波选择了讲述。王二,是公开的叙事者。王二进行了描写,描写了他和陈清扬对“偷汉”“破鞋”的对话,描写了如何写材料,描写了陈清扬美妙的身体……所有大的小的时间细节都来自王二的描写。王二也进行了概述。概述了陈清扬来到山上十五队的原因、概述了两人被军代表关起来写材料的经过、概述了他和陈清扬的重逢过程,概述了陈清扬坐上火车离开。描写和概述是出于王二叙述故事的需要做出的选择。然而王二没有做评论。没有评论那个时代,没有评论自己和陈清扬的“伟大友谊”,没有评论自己作为知青遇到的不公。我想这出于王小波个人的思想[9],a王小波认为他写小说“举轻若重、举重若轻”,面对沉重的主题他选择了黑色幽默,而不愿意去解说b王小波认为现代读者很高明,写小说是一种平等交流的途径,他自觉没有资格在小说中去引导、评论。
二、 故事分析
分析过了叙事话语,我们来对故事进行分析。在第一节的“顺序”部分中,我已经把故事的主要事件罗列出来。前文也提到,整个故事主要集中在两个地点(云南、北京)和两个时段(青年、中年),故事的人物中心是王二和陈清扬。
罗兰-巴尔特提出了“事件的核心与卫星”。核心事件,是重要的功能性事件,要求必须在故事发展的两种可能性做出某种选择,并且带来了后续事件并强烈影响了故事。先来谈谈《黄金时代》中的核心事件。
1、陈清扬接受王二请求,第一次“墩伟大友谊”。这一事件使陈清扬真的成为了“破鞋”。
2、王二被三闷妈偷袭,陈清扬去急诊。这一事件使陈清扬与王二的恋情(搞破鞋)公开化。
3、王二和陈清扬从逃离军代表控制,上山。这是两个孤独的人的结盟抗争。
4、王二曾在陈清扬肚脐轻轻一触,陈清扬差点爱上王二。这一事件说明陈清扬那时并不爱王二,她相信伟大友谊,盟友关系。
5、清平山两人过河,陈清扬爱上了王二。产生爱情是陈清扬认为的最大罪孽,也成为了被释放的原因。
6、两人主动下山。
7、陈清扬写交代材料交代爱情,两人被释放和结婚。
8、20年后王二和陈清扬重逢,在宾馆交谈。
这是故事的主要框架,然而正是那些“卫星”和作者对文章的巧妙放置,才使《黄金时代》丰满而充满魅力。
事件与事件的联系方式有时间、空间、人物和因果关系。这里要重点谈谈因果关系在《黄金时代》中的淡化。罗钢在谈因果关系时谈到,“故事的进展实际上是以它未来可能性的不断缩减为代价的[10]”。而黄金时代却不符合这一点。《黄金时代》一直没有太多未来可能性,这是因为文章只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回忆自己年轻时的故事,况且叙事的口吻里没有要设置悬念的想法,他用很平常、甚至时空错位想说哪就说哪的语气,却带着很深沉的情感诉说自己的故事。故事临近结束时很长一段是停顿的:王二和陈清扬在宾馆里叙旧。随后却在尾声加速写出了两个相对立的情节:陈清扬告诉了王二当年交代材料里自己所写的话、陈清扬在清平山时爱上了王二;陈清扬上火车走了,二人再未相见。“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她。”文章以此结束,却使人觉得以他们二人那么深沉的故事,在王二说完这个故事以后,也许会有机会再次相见,仍旧产生了未来的可能性。
最后,我想尝试运用格雷马斯的语义方阵来试着分析主人公陈清扬和王二。格雷马斯认为:在任何意义结构中,“首先存在一个基本的语义轴,这一语义轴的关系是一种对立关系,意胚1与意胚2是绝对否定关系”,随后从对立衍生出冲突相对缓解的矛盾。
这里我尝试列出了两个方阵。第一个语义方阵讨论王二与陈清扬之间的关系。这里放置的对立关系是两人是否有爱情。这是陈清扬一直很在意的一件事,当王二一次在她睡着时轻触了她的肚脐,她说:“好危险,差一点爱上你![11]”陈清扬一直在审视自己与王二之间的感情,并在最后把自己的全部罪孽归于爱上了王二,从此,“她做这些事因为她喜欢。”然而,因为爱情,他们之间的事不再认为是“破鞋”,他们被放出了人保组。王二与陈清扬的关系,1从最初的不相识,到2成为朋友,然后很快地加速3成同盟关系、“伟大友谊”,两人因为“伟大友谊”被社会排斥和抓捕,因为这是社会所不认同的一重关系。陈清扬在清平山上4爱上了王二,但并没有告诉他。5在20年之后的重逢里,陈清扬告诉了自己那时她爱上了王二。6陈清扬与王二告别,再未相见。全小说的的脉络就在于此,在于两人关系的变化。
这里产生出两个问题:a王二对陈清扬是何情感?b陈清扬在二十年后是否还爱王二,为何要见王二又要告诉他往事?这两件事小波都没有明确地说。但可以明确的是,王二最初对待陈清扬的态度是比较流痞的,“我已经二十一岁了,男女间的事还没体验过,真是不甘心。[12]”但是王二在重逢陈清扬之后写下了这一段回忆,并且复述了陈清扬的每一句话,我认为这里面包含了很深的感情。至于陈清扬在二十年之后是否仍然爱王二,这里信息太少,不能下定论但让人唏嘘不已。
第二个方阵是为了分析王二、陈清扬与社会的关系。对于这一部分我的理解还比较浅陋。首先要重视的是陈清扬和王二的身份:在大队里的知识分子,这使他们在社会里比较孤立和无力(这种孤独感和无力感在文中多次表现出来)。然后,他们在自己所在身份的群体里又有些特殊:陈清扬是名牌大学毕业生“沦落”为支队医生,丈夫还犯了罪入了狱;王二是性格古怪和特立独行的北京知青。这使他们即使在自己的圈子内仍然与人存在隔阂。也正因此,陈清扬对王二所言的伟大友谊“像咒语一样着迷”,两人结成了同盟。他们俩逃离了,逃向了自然。跳离那个生活由别人设置的社会,云南的山野,云南的山内居民,给了他们新的自由。
[1] 参见《沉默的大多数》杂文精编 222页《我对小说的看法》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09年
[2] 参见《沉默的大多数》杂文精编 227页《从<黄金时代>谈小说艺术》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09年
[3] 参见《沉默的大多数》杂文精编 202页《用一生来学习艺术》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09年
[4] 参考自《叙事学导论》罗钢 133页云南人民出版社 1994年
[5] 括号中为《黄金时代》小说中在该故事时序中耐人寻味的句段或细节。
[6] “叙述文开始叙述的那一时刻”,参见《叙事学》胡亚敏 65页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 2004年
[7] 参见《叙事学导论》罗钢 159页云南人民出版社 1994年
[8] 参见《叙事学词典》杰拉德-普林斯 2011.
[9] 参见以下两观点,王小波作客《与你同行——三味书屋》节目 1995年
[10] 参见《叙事学导论》 82页 罗钢 云南人民出版社 1994年
[11] 时代三部曲《黄金时代》第32页花城出版社 1999年
[12]时代三部曲《黄金时代》 第9页 花城出版社 1999年
2017.7.9
本文写的比较仓促,一气呵成,漏洞百出,有很多不严谨的地方。木已成舟,不做修改。
今天在此特别推荐刘青峰老师的《当代中国政治文化中的禁欲主义》一文。这篇文章详细论述了中国文化中的禁欲主义传统,以及为什么在中国近代,遏制禁欲主义膨胀的各个因素被消除,最终导致文化大革命中禁欲主义恶性膨胀。鄙人认为本文对于理解《黄金时代》这部小说的时代背景大有裨益。原文名曰“Moral Idealism and Asceticism" 载于The Stockholm Journal of East Asian Study, Volume 5. 年代久远原文没有找到,这里转引自金观涛、刘青峰合著文集《毛泽东思想与儒学》。参见本书129页。
https://drive.google.com/file/d/0B9Jfb6sH9JtxMkNLX2Z5U3d2MXc/view
(打不开的请到山海关以北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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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7原文未做改动
欲望即罪孽?
——用精神分析视角探讨陈清扬的真实罪孽
“陈清扬说她真实的罪孽,是指在清平山上。那时她被架在我的肩上,穿着紧裹住双腿的筒裙,头发低垂下去,直到我的腰际。天上白云匆匆,深山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刚在她屁股上打了两下,打得非常之重,火烧火撩的感觉正在飘散。打过之后我就不管别的事,继续往山上攀登。”“陈清扬说,那一刻她感到浑身无力,就瘫软下来,挂在我肩上。那一刻她觉得如春藤绕树,小鸟依人,她再也不想理会别的事,而且在那一瞬间把一切部遗忘。在那一瞬间她爱上了我,而且这件事永远不能改变。” 掩卷沉思,恐怕跟我一般年纪的读者一定会问:“为什么爱上王二是陈清扬的真实罪孽?”我想这个疑问大概就是《黄金时代》的主旨。三年以前我第一次读的时候也没读懂,原因大概有二:其一,我们这一代人,对于“文化革命”,以及“文化革命”所折射的中国社会深层历史文化背景知之甚少;其二,大概那时候我不知道精神分析这个了解人性一针见血的工具。为什么这样讲,且听我娓娓道来。
一、为什么陈清扬被人称为“破鞋”
在王小波的小说里,大概总是分为这么两波儿人:一波儿是军代表、校长一类的,象征着真、善、美,象征着崇高的共产主义理想,用王小波自己的话来说,这是“话语圈”里面的人;另一波儿人呢,就像王二一样,放荡不羁,是个需要被教育和改造的“坏分子”。用精神分析的术语说:这就是一种典型“分裂”。把一部分人称为“好人”,一部分人称为“坏人”,然后加以教育改造,让他们也变成“好人”。假如这种教育改造成功了,世界也就真的大同了。然而事实又怎样呢?
从精神分析的角度来看:一个人会把自己不能接受的一部分看成是别人的,然后强迫别人来认同。比如小偷总是认为别人也会偷东西,强奸犯会认为受害人衣着暴露勾引自己就范。这叫做投射性认同。而“分裂”,正是投射性认同的前提。在中国的文化里,特别是在文化革命的语境下,欲望就是罪恶。每个人必须做一个“毫不利己、专门利人”,没有淫思邪欲的“脱离低级趣味的人”。性压抑和攻击性压抑就成为压在每个中国人头顶的一座大山。每个人都不承认自己有欲望,所以大家都认为别人有欲望,你不承认还不行,不论你怎样辩解——你就是流氓,你就是破鞋!这就是典型的投射性认同。王二是这样说的:
“大家都认为,结了婚的女人不偷汉,就该面色黝黑,乳房下垂。而你脸不黑而且白,乳房不下垂而且高耸,所以你是破鞋。假如你不想当破鞋,就要把脸弄黑,把乳房弄下垂,以后别人就不说你是破鞋。当然这样很吃亏,假如你不想吃亏,就该去偷个汉来。这样你自己也认为自己是个破鞋。别人没有义务先弄明白你是否偷汉再决定是否管你叫破鞋。你倒有义务叫别人无法叫你破鞋。” 小说里又举了两推理:
“我想证明我自己的清白无辜,只有以下三个途径:1、队长家不存在一只母狗;2、该母狗天生没有左眼;3、我是无手之人,不能持枪射击。”“要证明我们无辜,只有证明以下两点:1、陈清扬是处女;2、我是天阉之人,没有性交能力。” 从逻辑的角度上看,这两个推理荒谬至极。但这根本不需要推敲,也不需要证明。这就叫做“莫须有”,这就叫做“诛心论”:我说你是什么就是什么!而这与你真的是什么没有关系!
事实上的情况是什么呢?到底谁是破鞋呢?
大家不是都没有欲望吗?为什么有军代表要调戏陈清扬?陈清扬打了他一嘴巴,她就被调到条件很差的十五队,“修理”一下。
大家不是都没有欲望吗?为什么有那么多“精壮的男人”,没病装病来看“破鞋”?
大家不是都没有欲望吗?为什么开斗争会的时候,“周围好几个队的人都去看”。陈清扬“曲线毕露”,大家都爱看她穿着紧身衣、捆得紧实的胸部,然后一个个的裤裆都撑起来了?
大家不是都没有欲望吗?为什么大家都爱看王二写的交待材料?
军代表不是好人吗?为什么农忙时不让王二犁田,却让王二插秧,累得王二腰都直不起来了?
军代表不是好人吗?为什么三闷儿他娘打了王二,等到慰问团来了却说王二“不存在”了?
军代表不是好人吗?为什么王二主动回来了,还要让他喂猪?
军代表不是好人吗?为什么调戏陈清扬,调戏不成还要“修理”一下人家?
凡此种种,不可胜数。到底谁是“破鞋”,谁是“流氓”,是一件不言自明的事儿。
“大家都说存在的东西一定不存在,这是因为眼前的一切都是骗局。大家都说不存在的东西一定存在,比如王二,假如他不存在,这个名字是从哪里来的?” 按照弗洛伊德的那套理论:越是禁止的东西,就说明它广泛地存在;越是提倡的东西,就说明它恰恰没有。这叫做“反向形成”。语言,与其说是用来表达什么的,不如说是用来掩饰什么的。所谓“此地无银三百两”,就是这个道理。欲望是存在的,但大家都说没有;没有欲望的“圣人”是不存在的,但大家都说有。
所以王二索性嚣张了起来:你们投射你们的吧,我就当你们满足欲望的靶子。最恶心的时候,不过是军代表过来缠着王二,说王二是坏分子,需要好好改造。王二用的方法也很简单,那就是沉默。你不是让我认同吗?我偏不。闭着嘴,当哑巴,你自己没趣肯定也就不说我是坏分子了。没有回应,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了。陈清扬不断为自己辩驳,恰恰中了这些人的下怀。因为否认,也是一种认同。
用精神分析的话说,王二是个分化的特别好的人:能分得清哪些东西是自己的,那些东西是别人的。不仅如此,王二从未觉得自己清白,坦率地承认自己就是特别“浑”。但陈清扬不同,她始终认为自己清白无辜,即便王二和她搞了破鞋以后,她仍然认为自己是清白的。这个问题我们在下面继续讨论。
现在大家应该明白陈清扬为何被称为破鞋了吧。还有一点要补充:为什么陈清扬“清白”的时候大家都叫她破鞋;反倒是陈清扬明火执仗地暴露了自己的破鞋行径以后,大家反而不敢叫她破鞋了?这是为啥?答案也很简单:之前叫她破鞋是因为她漂亮,看着人家美女漂亮又不敢暴露自己的淫欲,所以就把她诬为破鞋;后来她真的成了破鞋,大家反倒害怕了,因为大家从真的破鞋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那就是——自己也想搞破鞋。
二、陈清扬为什么要和王二搞破鞋?
接下来要考虑的问题就是陈清扬到底为什么要和王二搞破鞋?她喜欢让王二肏她吗?小说是这样描述的:
“但是我一点也不高兴。因为我干那事时,她一声也不吭,头枕双臂,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所以从始至终就是我一个人在表演。其实我也没持续多久,马上就完了。事毕我既愤怒又沮丧。”……
“但是她说我的伟大友谊是假的,还说,我把她骗出来就是想研究她的结构。我说,既然我是假的,你信我干嘛。我是想研究一下她的结构,这也是在她的许可之下。假如不乐意可以早说,动手就打不够意思。后来她哈哈大笑了一阵说,她简直见不得我身上那个东西。那东西傻头傻脑,恬不知耻,见了它,她就不禁怒从心起。”……
“陈清扬说,她简直不敢相信这件事是真的:我居然在她面前亮出了丑恶的男性生殖器,丝毫不感到惭愧。那玩艺也不感到惭愧,直挺挺地从她两腿之间插了进来。因为女孩子身上有这么个口子,男人就要使用她,这简直没有道理。以前她有个丈夫,天天对她做这件事。她一直不说话,等着他有一天自己感到惭愧,自己来解释为什么干了这些。可是他什么也没说,直到进了监狱。”……
“我和陈清扬是第二次做爱,第一次做爱的很多细节当时我大惑不解,后来我才明白,她对被称作破鞋一事,始终耿耿于怀。既然不能证明她不是破鞋,她就乐于成为真正的破鞋。就像那些被当场捉了奸的女人一样,被人叫上台去交待那些偷情的细节。等到那些人听到情不能恃,丑态百出时,怪叫一声:把她捆起来!就有人冲上台去,用细麻绳把她五花大绑,她就这样站在人前,受尽羞辱。这些事一点也不讨厌。她也不怕被人剥得精赤条条,拴到一扇磨盘上,扔到水塘里淹死。或者像以前达官贵人家的妻妾一样,被强迫穿得整整齐齐,脸上贴上湿透的黄表纸,端坐着活活憋死。这些事都一点也不讨厌。她丝毫也不怕成为破鞋,这比被人叫做破鞋而不是破鞋好得多。她所讨厌的是使她成为破鞋那件事本身。” 从这些描述来看,至少陈清扬一开始并不享受性爱的快乐。那他为什么要跟王二做爱呢?这就很奇怪了。用陈清扬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为了那“伟大的友谊”,不愿意做“小气鬼”。小说是这样说的:
“这话我也不爱听。所以我说:既然你不乐意,为什么要答应。她说她不愿被人看成小器鬼。我说你原本就是小器鬼。后来她说算了别为这事吵架。她叫我晚上再来这里,我们再试一遍。也许她会喜欢。我什么也没说。早上起雾以后,我和她分了手,下山去放牛。”……
“陈清扬说,那也是她的黄金时代。虽然被人称做破鞋,但是她清白无辜。她到现在还是无辜的。听了这话,我笑起来。但是她说,我们在干的事算不上罪孽。我们有伟大友谊,一起逃亡,一起出斗争差,过了二十年又见面,她当然要分开两腿让我趴进来。所以就算是罪孽,她也不知罪在何处。更主要的是,她对这罪恶一无所知。”……
“陈清扬说,她到我的小草房里去时,想到了一切东西,就是没想到小和尚。那东西太丑,简直不配出现在梦幻里。当时陈清扬也想大哭一场,但是哭不出来,好像被人捏住了喉咙。这就是所谓的真实。真实就是无法醒来。那一瞬间她终于明白了在世界上有些什么,下一瞬间她就下定了决心,走上前来,接受摧残,心里快乐异常。”“陈清扬还说,那一瞬间,她又想起了在门槛上痛哭的时刻。那时她哭了又哭,总是哭不醒。而痛苦也没有一点减小的意思。她哭了很久,总是不死心。她一直不死心,直到二十年后面对小和尚。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面对小和尚。但是以前她不相信世界上还有这种东西。” “陈清扬说,她面对这丑恶的东西,想到了伟大友谊。大学里有个女同学,长得丑恶如鬼(或者说,长得也是这个模样),却非要和她睡一个床。不但如此,到夜深入静的时候,还要吻她的嘴,摸她的乳房。说实在的,她没有这方面的嗜好。但是为了交情,她忍住了。如今这个东西张牙舞爪,所要求的不过是同一种东西。就让它如愿以尝,也算是交友之道。所以她走上前来,把它的丑恶深深埋葬,心里快乐异常。”“陈清扬说,到那时她还相信自己是无辜的。甚至直到她和我逃进深山里去,几乎每天都敦伟大友谊。她说这丝毫也不能说明她有多么坏,因为她不知道我和我的小和尚为什么要这样。她这样做是为了伟大友谊,伟大友谊是一种诺言。守信肯定不是罪孽。她许诺过要帮助我,而且是在一切方面。……” 从这些话来看,陈清扬一直认为,王二是自己的朋友,一起逃亡,一起出斗争差。既然是朋友,那么就得够意思,即便忍受摧残,也得来。你不是喜欢肏我的屄吗?来吧!姐姐很仗义!
这是意识层面的话,然而事实真的是这样吗?
三、陈清扬的真实罪孽是什么?
然而小说中却有许多矛盾的地方:
“陈清扬后来说,她始终没搞明白我那个伟大友谊是真的呢,还是临时编出来骗她。但是她又说,那些话就像咒语一样让她着迷,哪怕为此丧失一切,也不懊侮。” 是什么东西让她着了迷?
“陈清扬后来和我说,每回和我做爱都深受折磨。在内心深处她很想叫出来,想抱住我狂吻,但是她不乐意。她不想爱别人,任何人都不爱;尽管如此,我吻她脚心时,一股辛辣的感觉还是钻到她心里来。” 为什么陈清扬想叫不敢叫?她又在防备什么呢?那些“辛辣的感觉”又是些什么呢?
“当时热风正烈,陈清扬头枕双臂睡得很熟。我把她的衣襟完全解开了。这样她袒露出上身,好像是故意的一样。天又蓝又亮,以致阴影里都是蓝黝黝的光。忽然间我心里一动,在她红彤彤的身体上俯身下去。我都忘了自己干了些什么了。我把这事说了出来,以为陈清扬一定不记得。可是她说,‘记得记得!那会儿我醒了。你在我肚脐上亲了一下吧?好危险,差一点爱上你。’” “陈清扬说,当时她刚好醒来,看见我那颗乱蓬蓬的头正在她肚子上,然后肚脐上轻柔的一触。那一刻她也不能自持。但是她还是假装睡着,看我还要干什么。可是我什么都没干,抬起头来往四下看看,就走开了。 ” 陈清扬为什么说爱上王二很“危险”?她为什么装睡?看到我走开时,她又有什么样的心情呢?
“陈清扬说,人活在世上、就是为了忍受摧残,一直到死。想明了这一点,一切都能泰然处之。要说明她怎会有这种见识,一切都要回溯到那一回我从医院回来,从她那里经过进了山。我叫她去看我,她一直在犹豫。等到她下定了决心,穿过中午的热风,来到我的草房前面,那一瞬间,她心里有很多美丽的想像。等到她进了那间草房,看见我的小和尚直挺挺,像一件丑恶的刑具。那时她惊叫起来,放弃了一切希望。” 为什么会惊叫?这说明了什么?这种看到小和尚惊叫的感觉,像不像陈清扬说她要照顾王二一辈子的时候,周围那些人的惊恐呢?恐惧是来自外部,还是来自人的内心呢?
“这时陈清扬的呻吟就像泛滥的洪水,在屋里蔓延。我为此所惊,伏下身不动。可是她说,快,混蛋,还拧我的腿。等我“快”了以后,阵阵震颤就像从地心传来。后来她说她觉得自己罪孽深重,早晚要遭报应。她说自己要遭报应时,一道红晕正从她的胸口褪去。那时我们的事情还没完。但她的口气是说,她只会为在此之前的事遭报应。忽然之间我认头顶到尾骨一齐收紧,开始极其猛烈的射精。这事与她无关,大概只有我会为此遭报应。” 为什么要喊“快”?为什么觉得自己要“遭报应”?
“她说,要干就干,没什么关系。我想纯粹为我,这样太自私了,所以就很少干。” 为什么说“想干就干,没什么关系”?
“陈清扬说,她到山里找我时,爬过光秃秃的山岗。风从衣服下面吹进来,吹过她的性敏感带,那时她感到的性欲,就如风一样捉摸不定。它放散开,就如山野上的凤。她想到了我们的伟大友谊,想起我从山上急匆匆地走下去。她还记得我长了一头乱蓬蓬的头发,论证她是破鞋时,目光笔直地看着她。她感到需要我,我们可以合并,成为雄雌一体。就如幼小时她爬出门槛,感到了外面的风。天是那么蓝,阳光是那么亮,天上还有鸽子在飞。鸽哨的声音叫人终身难忘。此时她想和我交谈,正如那时节她渴望和外面的世界合为一体,溶化到天地中去。假如世界上只有她一个人,那实在是太寂寞了。” 这一大段又说明了些什么呢?
现在回过头来看看文章开篇引用的那一段吧:
“陈清扬说,那一刻她感到浑身无力,就瘫软下来,挂在我肩上。那一刻她觉得如春藤绕树,小鸟依人,她再也不想理会别的事,而且在那一瞬间把一切部遗忘。在那一瞬间她爱上了我,而且这件事永远不能改变。”……
“陈清扬说,承认了这个,就等于承认了一切罪孽。在人保组里,人家把各种交待材料拿给她看,就是想让她明白,谁也不这么写交待。但是她偏要这么写。她说,她之所以要把这事最后写出来,是因为它比她干过的一切事都坏。以前她承认过分开双腿,现在又加上,她做这些事是因为她喜欢。做过这事和喜欢这事大不一样。前者该当出斗争差,后者就该五马分尸千刀万剐。但是谁也没权力把我们五马分尸,所以只好把我们放了……” 陈清扬终于明白:自己和王二是一丘之貉;自己和军代表,和那些说她是破鞋的人也是一丘之貉。陈清扬是个人。是人就喜欢做爱!但她一直否认这一点!
这样说来,陈清扬已经不再清白了!陈清扬从来就没有清白过!只是她性压抑的太厉害了!压抑得比那些军代表还要厉害。她为什么喜欢王二呢?因为王二“浑”!“浑”是什么意思呢?“浑”就是没有性压抑,毫不掩饰自己的欲望。陈清扬和王二做爱有这么一个好处,那就是——我可以享受性爱,但假以你王二想肏我的名义。这也是投射性认同。所以才会说:“想干就干,没什么关系。”再往深处说,为什么一开始陈清扬对别人说她是破鞋耿耿于怀:恰恰是因为她内心深处真的想当破鞋!!!
“在车站上陈清扬说,这篇材料交上去,团长拿起来就看。看完了面红耳赤,就像你的小和尚。后来见过她这篇交待材料的人,一个个都面红耳赤,好像小和尚。” 为什么脸红?因为这些人最后也明白,自己也是喜欢做爱的。反过来看,王二,甚至王小波本人,也许生活中反倒是个真正的“老实人”,因为他的性压抑很少。
弗洛伊德认为:性压抑是文明社会必须付出的代价。可以说,性压抑是有一定好处的。比如假如王二和军代表都喜欢陈清扬,他们不会为了陈清扬杀得你死我活。但话说回来,代价是付出了,必须换回应该换回的结果。而没有意义的性压抑,是不必要的,而且是对生命的浪费。
力比多和攻击性是人的本能。从某种意义上说:人就是欲望,欲望就是人。小说的原话是这样说的:
“晚上我在水泵房点起汽灯,陈清扬就会忽然到来,谈起她觉得活着很没意思,还说到她在每件事上都是清白无辜。我说她竟敢觉得自己清白无辜,这本身就是最大的罪孽。照我的看法,每个人的本性都是好吃懒作,好色贪淫,假如你克勤克俭,守身如玉,这就犯了矫饰之罪,比好吃懒作好色贪淫更可恶。”……
“其实伟大友谊不真也不假,就如世上一切东西一样,你信它是真,它就真下去;你疑它是假,它就是假的。我的话也半真不假。” 这个不真也不假的东西,就叫做“人性”,而人性的本质就是欲望。欲望本身没有好坏之分,假如你一定要说欲望就是罪孽,那些也许才是真正的罪孽。这就犯了“矫饰之罪”。看看中国从宋代以来,直到“文化大革命”的整个历史,你一定明白我的意思。
“我爬起来看牛,发现它们都卧在远处的河岔里静静地嚼草。那时节万籁无声,田野上刮着白色的风。河岸上有几对寨子里的牛在斗架,斗得眼珠通红,口角流涎。这种牛阴囊紧缩,阳具挺直。我们的牛不干这种事。任凭别人上门挑衅,我们的牛依旧安卧不动。为了防止斗架伤身,影响春耕,我们把它们都阉了。”“每次阉牛我都在场。对于一般的公牛,只用刀割去即可。但是对于格外生性者,就须采取锤骟术,也就是割开阴囊,掏出睾九,一木锤砸个稀烂。从此后受术者只知道吃草干活,别的什么都不知道,连杀都不用捆。掌锤的队长毫不怀疑这种手术施之于人类也能得到同等的效力,每回他都对我们呐喊:你们这些生牛蛋子,就欠砸上一锤才能老实!按他的逻辑,我身上这个通红通红,直不愣登,长约一尺的东西就是罪恶的化身。” 这个阉牛是个比喻。而中华民族,就是一个被阉割的民族,一个性压抑的民族。
不要以为王小波说得这些东西已经离我们远去了。现在的中国社会又有多少的不必要性压抑呢?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反对中学生“早恋”?为什么中国有那么多的婚外情和一夜情?这些问题说明了什么?这些东西会因为提倡和反对而消失吗?又会造成怎样严重的后果呢?这一代代被阉割的炎黄子孙,什么时候可以挣脱“东亚病夫”的魔咒?从这个角度说,王小波的小说在这个国家永远不会过时。
解决的方法呢?也很简单:
李白说:“沐芳莫弹冠,浴兰莫振衣。”
罗大佑说:“只要你抛开一些面子问题。”
用这部小说的话说,做一个特别“浑”的人吧!
王二到底爱不爱陈清扬?
这世上有两种人,一种知道王小波,一种不知道王小波。
知道王小波的有两种人,一种喜欢得要死,一种觉得这个臭流氓,颠三倒四写的什么鬼。
我来说句公道话。
李敖曾经说,500年内白话文的前三名是:李敖、李敖和李敖。我觉得名字应该改成:王小波、王小波和王小波。但是好多群众不同意。但是我还是坚持。
公道话说完了。
在我看来,杂文、散文什么的只能算鸡零狗碎,不登文学艺术的大雅之堂。看一个作家写的东西,还得看小说。小说起步于讲故事,但绝不止是讲故事。小说应该像一台精密的仪器。从一个齿轮出发,穿越层层咬合的机械迷宫,最后发现它是一台运转的钟表,或是一辆奔驰的汽车。跟电影一样,若没有结构上的创新,就不可能产生震撼人心的观感。事实上,世间的故事早已被讲完。没有被讲完的,是讲故事的方式。从这个层面来说,写小说跟制作钟表、手机一样,是一门手艺活儿。
在古诗界,有人说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孤篇压全唐。这个我持保留意见。但要说《黄金时代》孤篇压中国当代文学,我完全同意。
《黄金时代》短短三万多字,打磨了二十年。机密精巧,又浑然天成。这很像《三体》中的“水滴”。
观外表,它绝对光滑,如水如镜,如诗如赋。可谓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观内在,它举重若轻,复杂精巧,环环相扣。全篇90%的信息暗藏于冰山之下,显性文本只占十分之一。
我不是专业人士,也根本不懂文学,没有写书评的能力。但纯粹因为看得过瘾,我曾忍不住把《黄金时代》读过20遍以上(不是阅读,是朗读)。所以,有幸发现了一些作者藏于显性文本之下的信息。
获得的信息越多,就越具备了和作者交谈的资格。等有一天我死了,一定要去找王小波问一问:“当年在云南插队的时候,那个叫陈清扬的妹子是哪一个?你指给我看看,到底有没有你写的那么完美!”
王二和陈清扬,很像一个人的两面。
王二是土流氓,是浑然天成的人。口头禅“鸡巴”、“放狗屁”、“X你妈”满天飞,生猛不怕锤。
陈清扬是真和美的化身。她对这世界一无所知。但她又是知识分子。知识分子爱纠结。
王二在陈清扬人生最低谷时,闯入她的世界。所以,陈清扬要找他证明她不是破鞋。
陈清扬想证明自己不是破鞋,并不是因为藐视破鞋,而是因为“就如一只猫不是一只狗一样。假如一只猫被人叫成一只狗,它也会感到不自在”。被人叫作破鞋,陈清扬也并不感到羞耻,而只是“弄得她魂不守舍,几乎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
行文到这里,抛出了小说的一大主题——存在。
陈清扬之所以要找一副流氓相的王二来证明她不是破鞋,是因为“有一个人承认她不是破鞋,和没人承认大不一样”。
行文到这里,又抛出了小说的另一大主题——孤独。
但王二不会去证明陈清扬不是破鞋。因为他是没有话语权的土流氓。只有话语权阶层才会使用类似于法律举证的“证明”。土流氓的行事方式是:去你妈的,要么你今天弄死我,要么你他妈的给我等着。
所以,王二说陈清扬就是破鞋。
所以,当传言陈清扬在和王二搞破鞋时,他又一本正经地向陈清扬建议举行一次性交。这样,当破鞋就名副其实,不吃亏。
其实,王二内心里并非外表看起来那样浑不吝。生日那天放牛的时候,四野无人,万籁无声,他的内心独白暴露了一切。“那一天我二十一岁,在我一生的黄金时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爱,想吃,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
这说明,王二这土流氓也有一颗柔软的内心。除此之外,他对牛也特别好,喂猪的时候糠也比平时多三倍。他之所以铁了心做土流氓,除了性格原因,是因为那个世界就得这个样子才能活得过。
最初面对陈清扬时,王二以土流氓的身份,教给了陈清扬好多在残酷世界里的生存知识。“每个人的本性都是好吃懒做,好色贪淫。假如你克勤克俭,守身如玉,这就犯了矫饰之罪,比好吃懒做好色贪淫更可恶。”
这些话,陈清扬“很听得进去,但从不附和”。这说明,“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的陈清扬已经在重新整理自己的世界观。在人间险恶这一点上,王二是陈清扬的启蒙老师。
因为对自我存在的质疑,因为孤独,因为人世险恶,所以陈清扬接受了王二半真不假的“伟大友谊”。并且,“哪怕为此丧失一切,也不懊悔”。
但作为女性,陈清扬无法接受无爱的性。“她简直不敢相信这件事是真的:我居然在她面前亮出了丑恶的男性生殖器,丝毫也不感到惭愧。”
小说有两条时间线,一条是二十年前在云南,一条是二十年后重逢,在酒店里交谈。陈清扬所有的心迹坦露,都是在二十年后的那次交谈。二十年前,王二不知道陈清扬心里在想着什么。那时他们之间,只有纯洁的“伟大友谊”。并且两人都极力去守护这份“纯洁”。
但女人终归是女人,更容易动情。
第一次动情
王二被尖嘴婆砸了一拨秧凳,陈清扬“披头散发眼皮红肿地跑了来”,说“要是你瘫了,我照顾你一辈子”。这是情急之中,第一次的情感流露。
若要论爱情,必须是你情我愿的平等关系。在被拨秧凳砸之前,王二是那个土流氓,是陈清扬的社会学启蒙老师。置身于云南那个残酷世界,王陈二人关系并不对等。陈清扬不知道王二到底喜不喜欢自己。而当王二受伤需要慰藉时,冲破了二人关系上的不对等。
后来王二健康出了院,陈清扬对他很冷淡。因为陈清扬曾在内心里将自己付出过一遍,却无疾而终。二人关系又恢复到“伟大友谊”上。
王二并非毫无察觉。王二在深山里,盼陈清扬来看他,就是例证。但全篇中,作者故意把王二的情感暗藏。仅轻描淡写露此一句,“我始终盼着陈清扬来看我,但是陈清扬始终没有来。她来的时候,我没有盼着她来。”
这一句初读平淡无奇,后来越读越生无限悲意。王陈二人就这样在对方心里打下了一个时间差,错过了“伟大友谊”转为爱情的第一次机会。
既然“她来的时候,我没有盼着她来”,那么,在小草房里做爱就只能定性为破鞋行径。所以做爱时,陈清扬“从迷梦中醒来,羞得满脸通红”。陈清扬的迷梦是什么?本来已经赤裸相对,为何又要羞得满面通红?作者只字未提。但陈清扬的内心挣扎显而易见。
陈清扬就这样在爱与“伟大友谊”中煎熬。但她什么也不能说。说了,就破坏了“伟大友谊”。而“伟大友谊”是一种诺言,神圣不可侵犯。
第二次动情
后来,逃跑进深山的路上,陈清扬用“伟大友谊”给王二治感冒。
开始,“虽然我的一部分在她身体里摩擦,她还是非常寂寞,非常孤独”,“她躺在冷雨里,忽然觉得每一个毛孔都进了冷雨。她感到悲从中来,不可断绝”。没有情感交流的性,让陈清扬失去了作为人的存在感。
后来,王二吻了她的脚心。陈清扬的反应是“平躺在草地上,两手摊开,抓着草。忽然她一晃头,用头发盖住了脸,然后哼了一声。”当王二要去抚开她的头发,她“猛烈地挣扎,流着眼泪”。直到这时候,陈清扬和世上任何人都还是格格不入。“世界上还没有一个男人能叫她肯当着他的面叫出来”。但在陈清扬看来,吻脚心这件事,应当属于爱的范畴,“尽管如此,我吻她脚心时,一股辛辣的感觉还是钻到她心里来。”
进山后的第一个晚上,陈清扬让王二“别戴那劳什子”,想为王二“生一窝小崽子,过几年就耷拉到这里”。这是陈清扬唯一的一次,以开玩笑的方式试探王二。但王二“觉得耷拉不好看”,就拒绝了。此处轻描淡写一笔带过,王二的心理活动完全不表。作为男人,王二不可能不明白陈清扬的暗示。恐怕只是在那个时代与环境,他自知无法承担父亲的责任。
此后一段时间,陈清扬对性这件事失去了兴趣。后来王二想通了,觉得“生生也不妨”。但陈清扬“总理解成我要干那件事”。这是王陈二人第二次动情,第二次错过。
第三次动情
在后山上开荒,王二趁陈清扬熟睡,吻了她的肚脐。“那一刻她也不能自持”,等着看王二还要干什么。但是王二“什么都没干,抬头往四下看看,就走开了”。
王二为什么要抬头四下看看呢?显然是为自己的行为感到难为情。说好的纯洁的“伟大友谊”呢?现在动了情算怎么回事?你配得上她吗?这是我个人猜测的,土流氓王二的心理活动。
陈清扬后来说,“好危险,差一点爱上你”。这是王陈二人第三次动情与错过。
第四次动情
躺在蓝粘土上那一次,是两个人第一次情感同步。
“我和陈清扬在蓝粘土上,闭上眼睛,好像两只海豚在海里游动。天黑下来,阳光逐渐红下去。天边起了一片云,惨白惨白,翻着无数死鱼肚皮,瞪起无数死鱼眼睛。山上有一股风,无声无息地吹下去。天地间充满了悲惨的气氛。陈清扬流了很多眼泪,她说是触景伤情。”
这一次性爱经历,没有被王二写进交待材料,为什么?
因为触景伤情的不仅是陈清扬,还有王二。在这一段里,王二第一次和陈清扬感受到了同样的悲惨和孤独。陈清扬的伤心也是王二的伤心。陈清扬对爱的期待,也是王二对爱的期待。这一段的性爱,是“娱乐性”的,是关于爱情的。所以不能写进“搞破鞋”的交待材料。
尽管如此,王二和陈清扬还是都保持了沉默。
第五次动情
在清平山上那一段,是全文的高潮。高潮并非产生于故事结束,而是故事中间的一瞬。但作者通过结构编排,用各角度反复回望描写此篇章,达到了一唱三叹的效果。
在清平山上,王二在陈清扬屁股上狠狠打了两巴掌。这一段也没有写进交谈材料,因为这件事也是爱情本身。
“天上白云匆匆,深山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那一刻她感到浑身无力,就瘫软下来,挂在我肩上。那一刻她觉得如春藤绕树,小鸟依人。她再也不想理会别的事,而且在那一瞬间把一切都遗忘。在那一瞬间她爱上了我,而且这件事永远不能改变。”
为什么打完屁股,陈清扬就放心爱上了王二?
因为打屁股这件事,显然超越了朋友间的“伟大友谊”。朋友可以相互借用身体,可以对骂,可以打耳光,但不可以肆无忌惮地打屁股。这属于情侣间的亲密惩罚。王二在情急之下,如此明显地流露了真心。即便他不说,不承认,陈清扬也读懂了他的内心。
经历了爱这件事,陈清扬终于有勇气面对这悲惨世界。于是他们从山上回到队里,接受人世间的摧残。陈清扬坦然跟王二一起出斗争差,在众人面前扮演了破鞋,而且她“很愉快”。
出完斗争差,陈清扬总是性欲勃发,必要求敦伟大友谊。“她终于解脱了一切烦恼,用不着再去想自己为什么是破鞋,到底什么是破鞋,以及其它费解的东西……现在她把自己交到了我手上。”
此时,陈清扬已经把自己交给了土流氓王二。
结束
作为一个独立的女性知识分子,陈清扬要的是爱,而不是负责任。后来她写了一份交待材料,让团长放王二先回城,把主动权给了王二。王二等公共汽车时,有两个选择,可以选择回城,也可选择留下来。但王二内心深处的自卑让他选择离开了陈清扬。
之前一直是王二在写交待,陈清扬为什么选择在这时候出手,去结束写交待这件事呢?而且写完后,对王二就冷淡起来。只有一个可能,就是怀孕了。
小说中,王二一直说,他不是陈清扬女儿的爸爸。但这些都是陈清扬后来告诉他的。当时的情形如何,他并不知道。陈清扬面对女儿,事实上已经承认了王二是她爸爸。女儿问批斗的时候“我爸爸呢”。陈清扬说,“你爸爸坐飞机”。
陈清扬知道,以王二的性格,一旦知道自己怀孕,无谓爱与不爱,必然要负责到底。可王二也是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人,他之所以爱陈清扬而不言明,是怕自己配不上。在云南,大家身份尚且平等。等回了内地,他们之间的差距显然无法为时代所容。
于是陈清扬选择独自扛下一切,独自一人面对这世界。
关于王二到底有多爱陈清扬。知青王二后来做了大学的教员。这完全不符合他的本性。以他的手艺之灵巧,做技术工人岂不更有前途。这只能说明,他在努力抵达陈清扬的世界。
二十年后,陈清扬坦露了一切,直面了内心。王二不发一言,是作者故意留白。一切,也都流进了他心里。
【坏消息】喜马拉雅朗读音频因版权原因下架了。
【好消息】我把它转移到了两个地方:1、网易云音乐电台 2、我的微信公众号:民院路王叔叔
李静在给《黄金时代》作的序里写道:“爱之者甘之如饴。厌之者摇头不已。始爱终弃者自感棋高一着昨非今是。王二的读者,没有中间状态。”
确实如此。我身边的人,对王小波,总是褒贬不一。
不过无论时代怎么变,王小波总是有人读的。有些东西被他写尽了,后人不必再模仿。
我发现尤为有意思的一点是,我身边的男生对于王小波的接受力远高于女生。
这可能是因为王小波所采取的身体叙事。女性和身体之间有一种天然的反向张力。在阅读这些赤裸的文字时,我的注意力常常会被奇怪地转移。一方面我强迫自己要高于身体维度进行文本理解,一方面大脑又在输出微尴尬的阻断信号。
其实也没写什么。《色戒》之类的影视作品尺度要更大,并且还是图像的直接冲击。
但语言要无限得多。人的想象力是可怕的。
陈清扬让我想到了另一个“破鞋”——《驴得水》里的张一曼。
不同的是,陈清扬“破鞋”身份的坐实,源于对于自我身份的无知——“现在大家都管她叫破鞋,弄得她魂不守舍,几乎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我需要人来证明我不是“破鞋”,如果没人能证明,那我就是“破鞋”。这是《黄金时代》里的逻辑。
而张一曼“破鞋”身份的坐实,源于对自我身份的强烈认同——“我好容易找到一个地方没人管我了,你就别管我了行吗?”我觉得我不是“破鞋”,是你们把我叫做“破鞋”。这是《驴得水》里的逻辑。
所以最后也是陈清扬这样的人能够得到所谓的善终吧。对于自我没有认知的人,像一个白面团,时代什么样就被揉搓成什么样,怎么都能活下去的。
在《黄金时代》里,虽然文中有大量的性描写,陈清扬与王二之间却是一场与性无关的爱。
在那个颠倒的年代里,想爱不是罪,爱也不是罪——只要你不说。性反而是唯一的罪恶了。交待问题,就是交待男女关系问题。写交待材料,就是记录性爱过程。
终结这一切的,是爱。
陈清扬一旦铁了心坦白自己爱了,写交待材料、出斗争差等等这一切也就到头了。爱似乎变成了一种天谴,相爱的人注定万劫不复,无需更多人间的惩罚。
写到这里不禁想起了一句网络流行语:“我们彼此相爱,就是为民除害。”
我爱你,是万幸中的大不幸。
不仅人保组的人害怕,陈清扬本身也在害怕。
对我而言,全文中最感人的一句话,是陈清扬的那句:
“好危险,差点爱上你。”
在满篇荒诞不经的场景和离经叛道的语言里,偶然出现这么一鳞半爪关于爱的描写,立时便觉得温柔得刺目。
这是一种残酷的温柔。
陈清扬的心动,源自那个单纯的肚脐上的吻。而彻底的沉沦,是被王二架在肩上的时候,王二在她屁股上打了两下。那个时候的他们,被这个世界遗忘,就像任意一对单纯的山间情侣。假如不回来,或许也能平安终老。
但陈清扬选择回来:“但是同样的事做多了就不再有趣,所以她还想下山,饱受人世摧残。”就像《生命不可承受之轻》里特蕾莎对托马斯所形容的,每次她想奔向光明的时候,总有一种仿若来自地狱的旧东西紧紧拽住她,让她无法上升。
小波爱设置男女主人公的再相见。这是很不好写的。写得不好,就让人感觉像是狗尾续貂。但王二和陈清扬的再相见是必要的,必须要有一个楔子,让陈清扬告诉王二真相:
我爱过你。
但是我们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了。
这是一本讲爱情的书,王二与陈清扬的爱情,时代背景是知青插队。
逃跑是这本小说很重要的一个主题。
对饱受应试语文之苦的当代青年来说,王小波是一味解毒剂。
别的作家耳提面命,一本正经,王小波却吹牛打屁,嬉皮笑脸。
鲁迅院子里长两棵枣树是什么含义都有标准答案,王小波却是偷鸡摸狗,恋爱扯犊子,在检讨里写黄段子。
这种阅读经验上的反差感,会让人觉得王小波比较平易近人。特别是同样面对外部环境的话语规训时,他站在我们这边,有同仇敌忾、惺惺相惜的意思。
当然,王小波决不仅仅是可以平等交流的哥们,随着年龄渐长,阅历渐多,读过的文学作品变多,你会发现:王小波是独特的。
别的中国作家孜孜于发现宏大的时代命题,或拥抱市场开始商业写作,或奋力追赶学习更先锋的写作范式。
而王小波在意的则始终是冲出时代共名,发出「个体」的声音,即便和主流对抗,也要廓清自我的轮廓。
我想这也是为什么一代又一代的读者能从王小波身上找到共鸣,找到出口的原因。
他看似很「轻」,但未必不深刻,甚至还铁骨铮铮。
冲出时代共名,王小波第一步就选择了「性」。
我还记得第一次读王小波的时候,只觉得满脸通红。
是的,这是王小波的惯用工具,有的人写性是为了猎奇,为了流量,或者为「身体写作」之类的先锋尝试。
但王小波不同。
他有点像古希腊人,古希腊人呈现裸体只是因为裸体很美,王小波把性写的像古希腊裸体雕塑一样,美而自然。
这种尝试隐隐有火药味。
在那个环境里,主流话语并不觉得这是美好且自然的。
当然,现在也未尝不是。
公众话语会刻意挤压性的存在,闭口不谈,或公然批判。
《黄金时代》里面,有一段很经典的话:
那一天我二十一岁,在我一生的黄金时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爱,想吃,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后来我才知道,生活就是个缓慢受锤的过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后变得像挨了锤的牛一样。可是 我过二十一岁生日时没有预见到这一点。我觉得自己会永远生猛下去,什么也锤不了我。 这是一本讲爱情的书,王二与陈清扬的爱情,时代背景是知青插队,上面这段算是王二的爱情宣言。
那并不是一个自由恋爱和自由表达恋情的年代,知青生活使个人融于集体当中,受舆论的监管窥探。
但凡有所举动,就会受到现实引力场的影响,使这正常的爱情扭曲成奇怪的面貌。
比如流言蜚语,舆论环境里对男女情爱的污名化,以及无时不刻的「向上面交心」。
此种背景之下,「想爱,想吃」确乎成了奢望,就像十五六岁的读者一样。
情窦初开,想吃想爱,但生活和价值观都受到成人的辖制与监管。
手段和方法,就是「锤」。
锤是什么?一种阉割手艺。
被锤的牛,从此不再想爱想吃,一门心思扑到工作上。
王小波把捶抽象为一种人和环境的互动关系,成长即受捶。
在这个过程中,人会慢慢放弃「想爱想吃」的奢望。
年轻读者正年轻,当然意识不到这点,还有些比较好捶的,一捶就结束,甚至黄金时代结束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王小波意识到了,他要反抗。
我读黄金时代经常有一种错觉,小说里的王二好像待在疯人院里一样,求告无门,又讲不清理,所以就一直想逃跑。
逃跑是这本小说很重要的一个主题。
那我们换位思考一下,站在主流话语,围观者、上位者或者群众的角度去看这件事情,到底是谁疯了?
是王二在搞破鞋,还是说大家把「搞破鞋的欲望」,一种扭曲的性欲,投射在他身上了?
王二的逃跑和反抗,是不是本身就在印证着受捶行为的延续呢?
这就在爱情故事外,有了别的一层意思。
也是王小波小说里,对「性」解读:个人权力的声张,是挣破时代共名的渴望。
其间最能代表「黄金时代」的物象,就是无处不在的、时不时就勃然作色的「小和尚(即男性生殖器的隐语)」。
「世上所有事情都是关于性,唯独性本身关乎权力。」福柯可谓是一语中的。
福柯曾这么说,用以形容王小波的文学创作尤其合适。
在这些小说里,这首先是生存权的必要组成部分,由此延申开去,它还是一种权力关系,一种个人跟环境的互动。
熟悉当代文学的人都知道,打延安文艺座谈会以来,「性」在文学作品里经常是不在场的。
即便是「革命+恋爱」被当成一种很有效的叙事策略,对情爱的描写也是朦朦胧胧,对性更是一笔带过。
比如《林海雪原》,就是很有代表性的作品。
小白鸽对少剑波的爱慕写得影影绰绰,倘若再往前进一分,似乎就会消解了少剑波的高大幻象,让他从革命英雄转而成为凡夫俗子。
至于专门谈性情,讲个性讲恋情,更是难逃不上进之讥,乃至于沦为「小资产阶级」。
《黄金时代》故事中对应的时代,正是这样一个时代。
在这个时代里,爱情是什么东西?
爱情,必然会牵扯出关于自我的表达。如描写爱情,甚至描写性,必表达自我,表达自我必滋生自由化。这个过程,即个体从共名中挣脱的过程。
也就是说:表达情爱即是表达个性,即是一种个性权力的声张。
这正是《黄金时代》所在做的事情,也是福柯所谓性即权力在王小波作品的呈现,是男女之爱的发泄,在权力场层面的意义。
你得首先有爱情和性,有坚信自己不被捶的生猛,然后才谈得上个体的尊严。看起来是讲性,其实是讲自尊。
而这一点,也正是年轻读者初读时不容易意识到,必然要到和王小波写作时的年纪,能够对经历的事情进行反思,才能够重新发现的意义。
《黄金时代》里的爱情,给人以天然舒展之感。
但这种舒展,那是在今天的视角。
倘若还原到那个环境,还真就是搞破鞋。
围观者只能用这样的语汇,去理解这么一件事。
因为对性的压抑是系统性的,不自觉的。
王二、陈清扬顺从了天性,就逆反了系统,一碰到现实,便处处尴尬。
譬如陈清扬就讲,她觉得破鞋也都挺好,「破鞋都很善良,乐于助人,而且从不乐意让人失望」。
但破鞋这个称谓本身,即已经显示出公众舆论对它的定性。
搞破鞋,或者说男女之间的恋爱关系,在这个环境里并不天经地义,而是要背负骂名的。
环境里的每个成员被教导你应该如何,最好不要如何,一定禁止如何。
男女之情试问谁没有?但身为插队知青胆敢表露,就有可能要面对「写材料」,乃至于受舆论凌辱的下场。
这就是公共话语如何侵蚀私人空间。
福柯说性是权力,大家记住这句话。文学作品里的性描写通常会有窥伺意味,而且是对最私密空间的窥伺。
当一种社会环境里,大家非常默契地回避「性」了,换句话说,「性」不在场了,那背后就更是不同权力的撕扯,是非常有张力的一个事情。
阎联科的小说《炸裂志》里有一个情节,主人公孔亮是个村长,升为镇长后,秘书程菁的衣服扣子就自动解开了。
扣子面对权力的上位者时,有了生命,仿佛自己就知道该怎么做。
权力的在场,可以扭曲性的形态,使其生理冲动的一面被遮蔽,转而成为权力关系的表达。
王小波的小说里总能看到性被围观乃至于偷窥,或作者看似坦荡地示之于观众,或被那个环境的其他在场者鬼鬼祟祟地揣度、猜测。
你也许难免好奇,难道那些围观者,自己就没有男女之情吗?倘若没有,自然是舆论对天性的阉割;倘若也有,道貌岸然的指责未免太让人恶心了吧?
不过,小说里关乎性的压迫,经常是以一种戏谑、荒诞的方式呈现出来的,主人公王二,又总能以令人捧腹的巧思破坏些秩序。
以至于年少的我们读起来,还会产生一种恶作剧的快感。
比如向上级交待「搞破鞋」这段:
最后我们被关了起来,写了很长时间的交待材料。起初我是这么写的:我和陈清扬有不正当的关系。这就是全部。上面说,这样写太简单。叫我重写。后来我写,我和陈清扬有不正当关系,我干了她很多回,她也乐意让我干。上面说:这样缺少细节。后来又加上了这样的细节……但是我写这些材料,不是给军代表看。他那时早就不是军代表了,而且已经复员回家去了。他是不是代表不重要,反正犯了我们这种错误,总是要写交待材料。 写交待材料,是政治和精神生活上非常严肃、并且具有严重后果的事情。
它现在要介入到男女情爱,对它提出褒贬,就变成了一种道德审判。
于是王小波和今天的读者分享了同一个立场,那就是:
这些权力上位的代表们,有什么资格让别人交待自己的情感生活?
他们是否具有道德上的优越呢?
既然其不能对私人道德提出什么有说服力的指导,那么悍然通过 「写交代材料」介入私人生活的公共行为,其严肃性也荡然无存。
一个严肃而有着恐怖政治后果的事情,被王小波笔锋一转,写成了「皮这一下很开心」,在满脸嘲讽中安然落地。
正如小说中所言,「反正犯了我们这种错误,总是要写交待材料」,本乎天然的性冲动,使王二冲破了公共话语的规定,但代价是自居于无赖。
你想爱,想吃,就得和这个「公序良俗」割席。
这种心情,毋宁说跟青春期的少年是正相契合的。内在的激情和异性相吸表现为一种天然正义的冲力,以使人奋不顾身,去冲击各样的观念牢笼。
但王二毕竟不是单纯的青春少年,他的「割席」,其实有一种理智的自信存在着。
这种自信来自何处呢?
这种自信是一种智性优越。
这种优越感贯穿于王小波对每一个看似不值得严肃对待之问题的严肃思考,并最终构成了小说荒诞、幽默的文风底色。
也是王小波选择与时代共名割席的第二个表现。
题材上讲,王小波的这些创作可归为知青文学,即描写知青生活的文学作品。
如果我们先大略地审视一下知青文学怎么谈论「性」,特别地,怎么由这种私密话题来呈现「自我」,回过头再来看王小波的书写,就会非常有意思。
比如说对知青情爱生活的展现,几乎是罗曼蒂克的:早些年比较火的《血色浪漫》。
它对于钟跃民到西北插队,邂逅了在黄土地上唱信天游的姑娘秦岭,于是暂时偏离那个看起来正常的生活圈和情爱模式,开始了一种稀有而猎奇的际遇体验。
黄土地上贫瘠的生活,倒成了人生难遇的一期一会。
这就是成功人士酒后的纵声高歌,他对于往日的价值定性,肯定是踌躇满志、感慨万千。
爱情成了一种盛放在黄土地的玫瑰,在人生成功的底色烘托下会变成了一种点缀,一种生活的调味品,一种男人们的谈资。
这就像是你在城里每天酒足饭饱,闲了突发奇想来了趟郊游,然后对眼前所见发现田园风光无限好的赞叹一样。
客气、疏离,你觉得它好是因为确信自己明天就回城。
再比如另外一个很有名的作品,张贤亮的《绿化树》。
在这本书里,张贤亮写了一个下放知识分子,叫章永璘,在西北的广阔天地里接受改造,境遇和王二类似,有环境的冲撞也有美好的爱情。
章永璘靠着《资本论》这样的思想武器,「成功改造」好自己,回到「劳动人民」的队伍,也就是,跟共名融为一体。
作者张贤亮视这种劳动岁月,为思想改造的奇旅,它的终点是对一种新宗教的皈依。而和普通劳动者马缨花的恋情,也变成了「回归群众、皈依大地」的宗教圣迹。
阿城的「三王」系列里,也有情爱的一席之地。
一群人去广阔天地,开始大有作为,自然就生出积极分子,最能领会时代召唤,这样的人是环境里的成功者,自动成了女性仰赖的对象。
但阿城显然对那种环境的异样是很不以为然的,不以为然,又不能明确表态,所以作为积极分子的李立,那种故作庄严就看起来很搞笑,连带着,女生对李立的仰慕也显得很搞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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