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千》:门徒

  门徒

  1

  说是南岳衡山派的刘正风刘三爷厌倦了江湖上日日的血雨腥风,不日即金盆洗手,退出江湖,不问恩仇。

  无来由想起神秀,50岁上往双峰山东山寺拜入五祖弘忍门下,而后登堂入室,成为上座弟子。据说神秀曾作一偈,云: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五祖座下门徒众多,当中还有一位叫做慧能的僧人,也作了一偈,云: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之所以想起这段公案。无他,刘三爷想要金盘洗手,怪只怪刘三爷是一位音乐爱好者,音乐爱好者,盖是性情中人,太文艺,勘不破这江湖。

  人就是这江湖,高矮胖瘦,不辨妍媸,身是这江湖,既然身即江湖,还金盘洗什么手呢?水在水中,风在风里,存在还是不存在呢?

  身即江湖,濯缨濯足,前浪后浪,偏就容不得金盘洗手。

  身是菩提,门里门外,徒子徒孙,你且看他是魔还是佛。

  2

  不过话又说回来,男人这东西,真是吊诡,对,没看错,是“吊诡”,不是“吊”诡。

  比如日月神教前任教主任我行,被囚西湖牢底至于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可一等到重上黑木崖,这争权夺利的心却愈发热了起来。

  时间长了,经历多了,也还能理解。

  无他,成王败寇。

  王座上一坐,就全洗白了。

  想要洗刷过往的,可远不止刘三爷一位。

  平京长先生也慢慢开始想要退隐了。

  入室弟子高尼曾问过平先生一个很玩味的问题:“这么说,您就是全国最厉害的赌手了吗?”

  赌了一辈子的平先生还真是不改本色呢:“你就赌我是的吧!”

  平先生关上了门,将前来拜师的愣头青高尼拒之门外;平先生开了门,一身白西装,推着自行车,自席地而睡的高尼身边径自走开了。

  这个镜头似曾相识。当然,这该是各花入各眼的观影体验了。

  倘若你是在2006年先看了《老千》,而后在2015年看了《师父》,你怕是会在后者的观影体验当中似曾相识。

  倘若不凑巧,你是在2015年先看了《师父》,而后在2021年重温了《老千》,你怕是会在后者的观影体验当中似曾相识吧。

  我的朋友叶开,该是属于第二种。

  重温《老千》的这个桥段,叶开仿佛看到在那个陈识陈师父手拿了八斩刀战八方的巷子尽头,一辆载了人的自行车,摇摇晃晃骑近了,车后座上坐一人物,也是一身白西装,拿的,却是日月乾坤剑。

  这人没下车,仔细看,腿残废了。想起天津卫武行踢馆的规矩,踢馆的这个人,会残废,会被踢出天津卫。

  今时不同往日,南拳北上,咏春的陈师父自广东佛山杀到天津卫来了,武馆林立,门徒众多,奇葩在于师父不教真的,所以武行废了,所以会找来武行以外的人撑场子,哪怕这人曾经也是武行的敌人,是不是敌人,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吗?

  一身白西装,就此洗白了。

  至此,日月乾坤刀对上了日月乾坤剑,武行内外,一门之隔,两个弃徒企图拿回属于他们自己的东西。

  3

  真要比较起来,爱戴墨镜的阿鬼就比刘三爷通透多了。

  阿鬼就不金盆洗手,阿鬼直接剁手。要是谁自命不凡胆敢在他的那双眼睛跟前儿出老千又恰好被他逮到,不消说,锤子就在眼跟前儿立着,立马招呼到手腕儿上,很有些天津武行对待踢馆者的味道,残废,但不致死,活着,但刻骨铭心。

  当然,阿鬼也还算是能够打商量的人。手可以不剁,割下来一只耳朵,至于说是左耳还是右耳,依然有得商量。

  所以自阿鬼以后,老千的江湖,有了一个叫做一只耳的人物,据说,是曾经全国前三的赌手,折在了阿鬼手里。

  不知道是该说幸运呢还是说不幸,在做了平先生的门徒不久以后,高尼还曾同一只耳对赌过。

  一只耳朵,一只手,手耳的故事,发生在一个叫做首尔的地方。

  4

  韩老师曾经说过一句话,叫做: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一句话,道与术就全都有了。

  十七岁踏上这条赌博之路,有道行也好,学有术也罢,而今,郭先生竟成为了唯一走到最后的那个人。降伏了平先生的门徒高尼之后,郭先生更加志得意满,人之患在好为人师,郭老师也未能幸免,开始对着高尼言传身教,作为唯一走到如今这一地步的人,郭先生认为除却智胜之外,更重要的,还得是除掉叛徒。

  对,叛徒。郭先生的那间办公室墙壁上,可不就是达·芬奇的《最后的晚餐》吗?

  遗憾的是,郭先生竟连最后的晚餐也没能吃上一口,就殒命了。

  门徒高尼经由师父平先生,先后见识了一只耳,见识了阿鬼,见识了郭先生,见识了郑小姐,事后想来,过往所见,当真是过眼云烟。

  见到了华兰的那一刻,高尼挪不动步了。他看进华兰的眼里,那眼睛如贝加尔湖一般,清澈又神秘,那里春风沉醉,那里绿草如茵,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高尼,如刘三爷一般,想要金盆洗手了。

  高尼见到华兰的那天,该是个晚上,高尼见到华兰的那个地方,该是个华兰家自营的餐厅。

  餐厅是装潢过了的餐厅,餐厅的墙壁上,高尼没有记错,无数次生死搏命的眼睛怎么会看错怎么会记错呢,是梵·高的《星空》。

  民谣歌手赵雷在《画》中唱道:

  为寂寞的夜空画上一个月亮

  为冷清的房子画上一扇大窗

  画上有你能用手触到的彩虹

  画中有我决定不灭的星空

  ……

  我没有擦去争吵的橡皮

  只有一支画着孤独的笔。

  这样的笔,精神病院的梵·高有一支,当年清贫的赵雷有一支,现在,轮到高尼来描画了。

  5

  高尼拿起画笔,画一个姑娘陪着她,画上了宁静与祥和……

  当然还有他无法画出来的东西。

  比如,带自己入门的师父平先生,给人害了。

  这消息入了江湖,就该是一石千层浪。

  高尼不告而别,不告而别的那天,门在身后关上。

  想起师父的不告而别,那天,门在身前关上,只不过,在身前关上的门,也还曾打开过。

  而自身后关上的门,再没有机会打开过。

  入了这一行,踏上这江湖,原该知道,就此,只有眼前路,没有了身后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