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偷家族》:每个人都是受害者,也是施爱者

  是枝裕和导演的《小偷家族》被认为是其集大成之作,在2018年获得了戛纳电影节最高奖项——金棕榈大奖,并在放映现场获得了评委们长达1分30秒的掌声。对于日本电影来说,上一次获奖还是21年前的事儿呢,可以说《小偷家族》代表了日本新世纪以来的一种新的艺术高度。虽然是极具人文关怀的类型片,但《小偷家族》在商业票房上也取得了不俗的成绩。在日本本土上映期间不仅打破了日本真人电影的票房纪录,甚至超过了同期竞争的好莱坞漫改大片《复联3》,可谓万人空巷,雅俗共赏。

  幸运的是,中国大陆在同年8月也公映了这部影片,票房接近一个亿,无愧为“最受欢迎的日本真人电影”。人民日报评论这部电影是“温柔的一刀,刺痛了观众的心”。我不能同意更多。记得当时,我看完这部电影已经夜深,我从电影院出来一路走一路哭,不敢坐公交,怕吓着车上的其它乘客。

  《小偷家族》讲述了在东京贫民区生活的一家六口被拆散的故事,涉及的社会现象包括“援交”、弃婴、家暴、偷窃、诱拐和杀人……事实和真相的界限往往很模糊。人们往往只看得到自己自己想看的,只相信自己想相信的。影片中的人物是否真的如此不堪和卑微?他们之间是否真的有感情羁绊,还只是互利共存?他们所承受的痛苦,是自己行为的后果,还是社会的罪过?

  事实上,影片中的每一个人都是受害者,每一个人也都是施爱者。

  影片的开场十分吸引人。中年人柴田治带着儿子祥太来到一家超市。两个人用眼神和手势暗中交流,并互为掩护,颇有节奏的把速食和一些生活用品“扔”到祥太的大书包中。得手后,父子俩迅速离开了现场。已经入冬的街头,衣着单薄的父子去买了“口味最好”的可乐饼,边走边吃,场景十分温馨。在他们回家的必经之路上,经常会看到一个可怜的小女孩独自在阳台上。这一天格外冷,爸爸同情心泛滥,把那个女孩带回了家。

  柴田一家五口窝在一个不过十平米的旧房子里吃着泡面和可乐饼。姐姐亚纪抱怨翔太没偷来洗发水,奶奶一边吃一边剪着脚指甲,一副惹人嫌的样子。妈妈信代人没入镜,牢骚先发:“你倒是捡些有钱味儿的东西回来呀!等吃完饭马上把她送回去!”爸爸柴田治觉得天气太冷了,提议明天再送,信代却斩钉截铁:“那怎么行,咱家又不是救助站!”柴田治指指奶奶:“怎么不是,这里不就坐着这个很凶的人。”,奶奶却反驳:“靠老人的养老金生活,你能有什么出息!”

  影片开头五分钟,影片主角悉数登场,也把人设和故事前提交代清楚,只不过事物已经开始展现它的两面性:

  表面上:这是蜗居在城市边缘的一家五口,穷得叮当响,连晚饭和洗漱用品都要靠偷;妈妈柴田信代很凶,眼里只认钱。爸爸柴田治是个只会啃老的没出息的男人。

  细节透露了更多信息:爸爸柴田治自己还有上顿没下顿,却还救助陌生的小女孩。从爸爸的话语中,我们还能够推测:奶奶正是柴田夫妻捡回来的,这家里真的成了“救助站”

  所以从一开始,影片就要求观众细致入微的观察力了,他们口中说的,和实际做的,有时可是大相径庭的。表面看到的似乎是冰山一角,细节中隐含着巨大的信息量,这就是整部电影的基调,是个细细品味就能挖到宝的电影。

  在奶奶和小女孩的对话中,一家人知道了她叫由里,是个被家暴的可怜小孩!妈妈信代不耐烦的催着柴田治把由里送回去,却在由里家门外真真切切听到了她父母争吵的声音:男人在家暴女人,女人在抱怨自己生下由里实属不得已。

  就这样,信代若有所失,紧紧抱住了小女孩,女孩又被柴田夫妇带回了家。

  凌晨,由里尿床了。大治一边捂着鼻子一边抱怨,早知道不把她带回来了。信代也嫌弃的连忙换褥子,顺带从翔太的衣服里拽了一件给由里换上,搞得翔太也抱怨连连。

  原本就生活窘迫的一家人,还要挤出生活的空间给这个小女孩,哪个人会兴高采烈呢?他们没有什么道德包袱,这样的善意又出自何处?还有信代的刀子嘴豆腐心,似乎另有隐情。

  民生委员会米山先生的到来,让我们得知原来房子是奶奶的,只不过奶奶被亲生儿女抛弃,以独居的身份拒绝搬家,因此要不厌其烦地应付米山,得随时让翔太和由里躲起来。显然翔太没有上学,他对由里说:“只有无法在家学习的孩子才上学。”但表情中也透露着落寞。

  姐姐亚纪从事的是名为JK Reflexology的擦片球服务(没有xj行为的sq服务),并给自己起了个艺名叫纱香。亚纪似乎格外受奶奶的偏爱,奶奶取完养老金会单独带她去吃甜品,还会兴致勃勃的和亚纪讨论讨论她的工作内容,并且从来不让亚纪往家里交伙食费。

  就这样,由里和一家人一起生活下去了。可不幸开始发生。大治在建筑工地当临时工,不小心摔折了腿,却连工伤险也领不到;信代所在的洗衣店经营不善要精简员工,同事以由里相威胁,信代不得不离职;由里加入了父子的偷盗事业,翔太却开始讨厌她;由里的失踪新闻在电视上播出,于是一家人干脆给她理发换装,起了新名字玲玲。就这样,一家六口就整整齐齐了。

  在穷困却又快乐的生活中,亚纪和翔太的身世之谜被相继揭开。原来亚纪的父亲,是曾经抛弃了奶奶的男人和第三者所生,亚纪的父母离异后,在新的家庭中毫无存在感,于是亚纪离家出走,被奶奶收留。而翔太呢,则是一个弃婴,大治在破窗行窃汽车的时候发现了他,并把他带回家。

  从海边回来之后,奶奶悄无声息的在黑夜里去世了,死亡气息飘荡在空气中。巨浪在海底翻涌,一家人即将分崩离析。

  为了继续领用奶奶的养老金,柴田夫妇决定把奶奶的尸体埋在院子里。翔太自不量力的带玲玲去超市偷东西,玲玲也想帮忙,翔太为了掩护妹妹,情急之中抢了橘子就跑,结果跌断腿,被抓住。

  柴田夫妇去警察局领人,被追问下不得不落荒而走。他们作为父母,实在名不正言不顺。深夜,大治、信代、亚纪和由里收拾好行李,打算去医院接了翔太就逃走,没想到却被警察围堵在家门口。探照灯下,一家人就像被逮住的一窝老鼠,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眼神中尽是慌张与恐惧。

  东窗事发。翔太和由里都被认定为被诱拐,奶奶被认定为被弃尸,大治和信代的过去也终于被挖出。原来他俩并非法律上的夫妻。信代是在家暴中成长的风俗店女郎,大治是他的客户,俩人误杀了信代的丈夫,大治顶包坐牢,有了前科,出狱后和信代一起生活,成了彻彻底底的边缘人。

  在问询室,一切真相大白的时候,每个人心中都升起了疑问。

  翔太被警察告知自己被抓之后,一家人是在落荒而逃的时候被堵住的。翔太问警察:他们当时真的是想抛下我,自己逃跑吗?

  亚纪被警察告知,奶奶每个月都会去自己家领生活费,每个月三万。亚纪追问:也就是说,奶奶是为了这些钱才收留我的吗?

  信代被警察质问:你自己生不出孩子,所以就去诱拐别人的孩子,对吧!

  最后,信代被判五年,由里又独自一人在阳台发呆;翔太则被送到福利院;亚纪也回到了自己家。

  《小偷家族》最后的画面,是阳台上,由里登上小桌,用力地踮着脚尖向外望,她眼睛突然瞪大,然后故事戛然而止。

  由里看到了什么?我第一遍看时没有注意到她睁大眼睛的细节,内心绝望到底;可再看时,却因为发现了这个细节,以及其它很多细节,能够证明影片有着更加美好的结局:柴田治送走翔太后,回到阳台外看望由里。我相信这也是导演个人更倾向表达的那个结局,只不过他把思考的权利留给了观众。

  这也是我最钦佩导演的地方。不愧是纪录片出身的导演,他没有把价值观强行灌输到观众的脑海里,只是摆出这个故事,以及人物的样子。从很多拍摄手法中,我们都能看出导演在努力克制煽情——电影天然就擅长的那种煽情。这是是枝裕和的一惯风格:看似平淡的叙事中蕴含着巨大的力量。

  就像信代在审讯室里,听到由里又被带回了虐待她的父母身边,她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悲痛,大哭无声,泪水不停地涌出,又被不停地抹去,表情中既有愤怒、又充满荒诞和无助。

  此外,影片中还有很多细节,无不透露着家人之间真情的流动。

  在奶奶的遗物中,柴田发现了一摞钱,每一叠都是三万。那是奶奶帮亚纪存的,她把前夫子女对自己的愧疚变成了对亚纪的爱。所以从亚纪冰凉的脚丫,她知道这孩子今天有点难过。

  翔太和由里一直穿的都是大人修改成的旧衣服,进进出出都光着脚趿拉着拖鞋。但信代取出了奶奶养老金之后,俩孩子立刻穿上了新的运动鞋,以及合身的衣服。

  信代和由里一起洗澡,把自己的伤口也展示给由里,“这烫伤一模一样呢!”信代让由里知道她并不孤单。

  翔太给爸爸讲《小黑鱼》的故事,告诉他,永远不要和家人分开。对翔太来说,大治、信代、奶奶和由里就是他的家人啊。但他还是被送到福利院了。他告诉柴田自己是故意让警察抓住的,不过是因为大治不能把他自己留在身边而生气啊。

  当信代对由里感同身受,她从受害者变成了施爱的人。

  信代紧紧抱着由里,告诉她被打不是她的错。为了不让由里重回“地狱”,她冒着“诱拐”的罪名,给由里换了发型,起了新的名字,把她变成了自己的女儿玲玲,尽管她知道这家庭条件实在不怎么样,甚至这样做是违法的。

  当大治不再执着于“爸爸”这个称呼,他变成了真正的父亲。

  柴田治很希望翔太叫自己爸爸,翔太叫不出口,他就笑着说那以后吧。但是他能像一个真正的父亲那样对翔太。他能够敏锐的察觉到男孩对性冲动的困扰,为他解惑,也能为了孩子接受教育,承认自己的无能。事实上,大治像爱自己一样爱着这个孩子,“翔太”正是大治的真名。为了让翔太不再想念自己,他说自己是想弃他而逃的。可他永远不会知道,当公交车渐行渐远,翔太终于回过头,无声的朝他叫了一声“爸爸”。

  在海边,奶奶看着大大小小一家人拉着手欢笑的样子,也张开口,说了声“谢谢”。不知道是因为无力还是哽咽,这句话是无声的。

  还有一个幸福的高光时刻,就是一家人聚在屋檐下看烟花。说看,也不太准确,因为居住偏远的他们是看不到烟花的,但从烟花的声音,大人们在向孩子们描述着烟花的名字和形状。孩子听得津津有味。想象中的烟花,就在这一家人的心中绽放着。心里好酸。

  当亚纪再次回到老房子,拉开门,昏暗的小屋中一片空寂。我们知道这个家散了,但他们却成为了真正的一家人。

  信代说,“自己选择的亲情才更加牢固,这就是羁绊啊。”奶奶被儿女嫌弃,她偶遇了信代,信代心甘情愿照顾这个惹人嫌的老太太;亚纪还未成年就要做援交,以继续学业和独立生活;大治因为有案底,找不到正式工作,只能用偷窃来养活家人。翔太被遗弃,就跟着养活自己的柴田治学偷东西;由里不愿回到父母身边受虐,这一家人就冒着法律风险,照顾着她。

  尽管这些选择看似一点都不明智,也不是长久之计,可这却是他们所能做出的最善良的选择了。

  导演是枝裕和在2019年接受英国《视与听》杂志的采访中直言:“我觉得犯罪是由社会产生的问题,它不是个人的问题,需要社会一起承担。

  那么我们现在就来深挖一下这部电影的情节,从中我们能了解这部影片背后更多的现实意义。

  贫民区

  东京有23个区,故事发生的地方位于足立区,是23个区中离市区最为偏僻的所在,是东京房价洼地,也是贫困人口集中的地方。这里有很多政府廉租房,人员素质低,治安混乱。人们劝来这里租房的年轻人,自行车要上两把锁。故事为什么选择这里?一是反映现实;二是因为这里恰是导演儿时居住地:一家六口蜗居在一间不足十平米的小房子里。

  毫无保障的社会底层

  上世纪90年代后,日本经济大萧条,第三波婴儿潮涌入就业市场,导致大量目前50岁左右的中年男性在新世纪的头十年中遭遇了失业,这些人构成了东京社会的底层:日雇劳动者和流浪汉。

  影片中的爸爸柴田治,因为入狱有案底,年纪又大,被社会淘汰,就是前面日雇劳动者的代表。他在工地摔伤了腿,不仅无法挣钱养自己,也没有任何工伤保险金作为赔偿,只能在家喝西北风。

  失踪的老人

  也是由于这些社会底层中年人的存在吧,他们的父母也都很长寿,自然运气好的就过起了啃老的生活。一家人甚至带着孙辈,都依靠着老人并不宽裕的退休金过活。但是按照政府规定,老人一旦去世,就必须向户籍所在地申报死亡,老人的年金也会一并取消。为了继续“啃老”,许多人就铤而走险,隐瞒老人离世的消息,甚至悄悄地处理掉老人的尸体。这一现象,在2010年前后成为了日本社会的热议话题。在当年一项全国普查中,仅仅兵库县一处,便发现了11061名“百岁老人”,其实这些老人早已去世,但仍然在由家属冒领养老金,他们将以“诈骗养老金”的罪名遭到逮捕。

  援交擦边球

  影片中的亚纪在打工时,穿着女高中生的衣服,问男客人“是陪睡?唱k?还是枕在我的膝盖上聊天?”这其实是日本近年才兴起的一种行业,叫做“JK Reflexology”,简称“JK Refle”。直译过来就是“女高中生的反射疗法”,属于心理咨询服务,从事者大多是真正的高中生,能够提供的服务包括:

  模仿约会,跟JK去唱K、喝杯咖啡,或者去购物;

  躺在JK的大腿上,聊天或者按摩头部、掏耳朵等等;

  在店里提供的单间里打个盹,JK在一旁陪你躺一会儿,聊聊天;

  约拍生活照、私房照、cosplay照;

  当然,这样的服务其实打的是“性擦边球”,相关的人都心照不宣,因此很多图谋不轨的客人,就会利用这样的服务多次约见同一名女高中生,不断地培养感情。由此而衍生出更多的社会犯罪问题,比如“援交”、“跟踪狂”、甚至是“非法监禁”。

  屌丝赌场:小钢珠店

  在日本商业区、公路旁和城乡结合部经常能看到这些带有赌博性质的小钢珠店,他们就是日本屌丝群体的游乐场,除了能消磨时间,运气好的时候还能发点小财。影片中奶奶领了工资第一件事就是去小钢珠店玩上几把了。这些店铺生意兴隆,也是日本社会日渐颓废的写照。

  诱拐

  日本儿童诱拐案件也时有发生,著名的“横山由香里失踪事件”、“有美诱拐杀人事件”令日本社会大为震惊。在1979 - 1996年之间,类似的事件已经发生过了8起,其中6起案件的受害女童都已经发现了遗体。因此幼女的走失往往会得到社会各界的严密关切。

  遗落在车中的孩子

  日本近些年发生了多起孩子在车中窒息事件,他们有的是被在弹珠机房探望的父母、去超市的祖父母遗忘的,有的则是恶意遗弃。影片中的翔太就是在松户弹珠机房外一辆红色的汽车中被捡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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