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日式推理作品精选》不容错过,不看太可惜!

  今日推荐:《日式推理作品精选(套装11册)》 作者:松本清张。搜索书名开始观看吧~

  

  -----精选段落-----

  绝唱

  屋子里漆黑一片。西欧西一边大喊:“贝茨!贝茨!”一边使劲儿敲门。

  “花恋,我们到了,不用怕噢。”

  如果不说些什么,我一定会吓到退缩。

  室内的灯亮了,继而门口探出一张白人大叔的脸。虽然现在事态紧急不容开玩笑,但我觉得大叔真的很像圣诞老人。

  医生是个德国人,贝茨是他的名字。

  不久,花恋被带入诊疗室。尽管我想一起进去,却不料被后来出现的一个名叫艾玛的白人护士给拦住了。我和西欧西还有特比塔一起坐在诊疗室前的长椅上等待,我们的视线都没敢离开诊疗室大门半秒。当下我们能做的,只有这个。尔后,他们说了句“operation”,是要动手术的意思吗?

  西欧西用汤加语和特比塔交流后,转向我说:“Malie, tau lotu. Let's pray e.”

  西欧西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准备祷告,我也跟着摆好手势,特比塔开始用汤加语做祷告。尽管我听不懂他的祷告词,但“sisu”这个词常常跃入耳内。

  祷告能有什么效果呢?天上的神明会为我们做些什么呢?花恋一直在喊的人是妈妈,是那个弃她于不顾的、和白种男人不知跑到哪里去潇洒的、糟糕到极点的母亲。那个人渣现在在做些什么?

  这种家伙压根儿就不配做母亲!

  只有一次,我在母亲面前说过这样的话:“地震时的事和那之前的事,我全都记得噢。”

  母亲温柔地说:“你们是双胞胎嘛,所以毬绘去世后,雪绘会在意识之外将毬绘的记忆误认为是自己的经历,这一点妈妈可以理解。可是呀,毬绘已经不在人世了噢。雪绘就是雪绘,你要以雪绘的方式活下去。”

  当晚,我独自流下了眼泪。虽然我放声“哇哇”大哭了一顿,可现实什么都没变。

  打那以后,一直到见到乐园那幅画为止,我一次也没哭过。

  西欧西抱住我的肩膀。

  “Sai pe. Sai pe ia.”她在我的耳边不停重复着这句话,像念诵咒语般。我觉得它的大概意思应该是“没事的、不会有事的”。不知为何,西欧西落泪了。

  贝茨从诊疗室走出来。

  “Don't worry. She might be fine.”

  贝茨面向我慢慢地说。

  “Thank you!”我深鞠了个躬。

  平静入睡的花恋,被直接转移到了诊疗室隔壁的独立房间,她的呼吸已渐渐稳定。这次艾玛对我说“你在这里陪她吧”,于是我独自留下。

  “马洛!”我边说,边向特比塔和西欧西深深行了个礼。

  “Sai pe ia.”

  两个人说完便回去了。

  为了不让花恋醒来时觉得寂寞,我决定整晚不睡地陪伴她,但事实上我败给了浓浓的睡意。当脑后方传来敲门声时,我才意识到自己睡着了。

  “西欧西?”

  我迷迷糊糊地抬起下半身坐在椅子上而上半身趴在病床上的身体,回头张望。

  “早呀。”

  是裕太。我以为是自己睡糊涂了,用手揉揉睡眼,可站在眼前的人真真切切就是裕太。

  “你怎么来了?”

  “你不仅撒谎还消失踪迹,我怎么能不找来呢?”

  “抱歉!”

  “你辛苦了。”

  我原以为裕太会一肚子怒火,可他却笑着把手放在我头上,使劲儿地揉了揉。不过揉的力度有点儿大,看来他还是有点儿生气的。

  “这孩子就是花恋吗?原来她这么小呀。”

  裕太看了眼睡在病床上的花恋。她睡得很香甜,就像昨晚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尚美姐让我带话给你,她联系上花恋的母亲了。”

  “真的吗?”

  “是上午的航班,所以应该马上就到机场了。”

  听完我立马火冒三丈,心想事到如今她竟然还有脸来。与此同时,花恋不停呼唤“妈妈”的样子在脑海里浮现。

  “花恋,你妈妈要来了噢。”为了不吵醒她,我轻声对她呢喃道。

  “你真是好勇敢啊。”

  “并没有啊,除了乱发脾气,其实我什么也没做。勇敢的人是花恋啦。”

  你真是很勇敢呢!我轻抚花恋的脑袋,暗自对她说。

  “对了,你饿吗?我在机场的商店买了马帕库帕库。我觉得这个名字怪怪的,就向店员打听了下,原来‘马’是面包的意思,而‘帕库帕库’是炸的意思。”

  “裕太你会说英语?毕业旅行的时候,我们还都只是半斤八两的水平啊。”

  “我看了那盘录像带后就一直在练习英语对话,包括汤加语在内,日常对话完全没问题。”

  “是吗?抱歉啦。”

  我再次道歉后,撕开了马帕库帕库的包装袋。裕太还买了花生酱。

  我静静地吃着,正当要伸手拿第五片时,房门开了,杏子急匆匆地冲进屋子。

  “花恋呢?”她逼问道。

  她那满脸责备我照顾不周的态度,令我超级不爽。

  “她还在睡觉,不要大声说话。”

  杏子看到睡在病床上的花恋后,深深地叹了口气。

  “尚美姐一大早打电话到酒店来,说花恋被送去了医院,搞得我慌慌张张就跑过来了,什么嘛,这不是很好吗?你们也太夸张了点儿吧。”

  这家伙什么意思?什么叫搞得她慌慌张张跑过来?我狠狠地扇了杏子一巴掌。

  “你干吗啊?!”

  杏子尖叫一声,裕太挡在我和杏子中间。

  “花恋妹妹得了破伤风,要是再晚一步送医院,可能就救不回来了。”

  “破伤风?”

  杏子反问裕太。

  “就是细菌从伤口侵入人体,人会患上性命攸关的病。你不知道吗?”

  裕太吃惊地解释道。不过,虽然我听说过破伤风这种病,但其实并不清楚它到底是种怎样的病,更无法想象那么小的伤口会转变成如此严重的病情。

  “小孩身上有点儿小伤口不是很常见吗?为何只有花恋会得破伤风?我听说你们昨天住在汤加人家里,是不是就是因为带她去了那里才患上的呢?”

  要不是裕太挡在中间,这次我就要用拳头狠狠教训一下这个白痴女人了。

  “日本小孩一般不会得破伤风,因为小时候都打过预防接种针。医生也问了,花恋妹妹是不是没有打过这个针?”

  “是什么三种混合要打好几次的那个针吗?因为要打的针太多了,我都被搞晕了。刚收到保健所问诊通知,又说这种针是自愿选择之类的,可能有些针忘打了吧。”

  “你这说的是什么不负责任的话?小孩之所以会变成这样,还不都是你的错?弃小孩于不顾,现在还有脸摆出这副姿态!”

  裕太原本沉着的语气变得愈发激动起来。

  “你有什么资格骂我?你明明都不认识我!”

  杏子也不甘示弱地说。

  “你管我认不认识你。关键在于你压根儿没有尽到做母亲的责任好吧!”

  “责任、责任!我可是放弃上大学才生的这孩子,最后得到的只有一张离婚协议和一丁点儿赡养费,没有尽到责任的是这孩子的父亲!”

  “你的意思是全都是别人的错喽?”

  裕太深叹一口气,看来已经厌烦和她继续纠缠下去。

  “要你管!反正就是个五岁的孩子,疼不疼爱,丢不丢弃,她根本记不住!”

  根本记不住?

  ——对不起噢,雪绘。那时如果妈妈早点儿救你出来,你就不会被烧伤了。对不起噢,妈妈永远都会庇护雪绘的……

  我又扇了杏子一巴掌。因攻击太过突然,无论裕太还是被打的杏子,全都目瞪口呆地看着我。

  “根本记不住?你不要轻视五岁儿童的记忆力!他们可是全部、全部都记得!”

  那些若无其事地说不记得童年怎么度过的人,通常都是因为童年很快乐。

  不记得就等于幸福。

  “是啦,我也知道对不住你。我万万没想到托尼会偷你的钱包。”

  “我不是因为这个!”

  “那你为什么又打我?”

  “杏子,如果你遭遇地震或火灾,应该会丢下花恋只顾自己逃命吧?”

  “我可不喜欢你的这个假设。”

  “你别打马虎眼。认为自己比孩子更重要的人就不该生小孩!”

  “就算你这么说,可既然都怀上了总不能杀掉吧?”

  我激动的情绪已经到了无法抑制的地步,为何这个人的回答可以如此轻描淡写呢?

  “不过,我还是觉得对不起你。抱歉!还有,谢谢你救了花恋!”

  “……怎么会有你这种人。”

  无论她向我道歉还是致谢,我全都没法接受。但我也不能再责备她了,总觉得这种做法很卑鄙。该如何是好呢?我将视线移向裕太。

  “我们先出去吧?”裕太看了眼花恋,接着说,“我们在这里大吵大闹,她却睡得这么香,可见她的身体负担太重了。等明天坐飞机回汤加塔布岛,再去趟巴依欧拉大医院做一次检查,现在就让她好好休息吧。”

  “不过……”裕太看了眼杏子,“你不会再丢下她不管了吧?”裕太重新面向杏子询问道。

  “到时候尚美姐和医院的志愿者会去机场接机,所以你放心吧。但今天请陪在花恋身边。”

  “连这些都帮我张罗好了呀……谢谢!”

  杏子诚恳地对裕太道谢。

  “那就这样吧。”

  裕太如此对我说后,单手拎起了放在病床边的我的挎包。“好重!”他边喊,边重新拎起搭在肩上。

  “等一下,忘了一件重要的事。”

  杏子从她的名牌包包内掏出我的旧钱包。

  “真的对不起啊。你确认一下钱包里的东西吧。”

  我接过钱包,打开看了看。

  “没事,钱一分也没少。”

  “太好了。我估计托尼也是一时鬼迷心窍,你就原谅他吧。”

  杏子合掌请求的样子很假、很刻意。看到恢复本来面目的杏子后,我不禁有些担心花恋。

  “花恋要是醒了,你得向她道歉。一定要道歉,不能敷衍了事,否则我就报警。”

  “……好,我答应你。”

  “花恋昨天一整晚都在喊妈妈。”

  “是吗?真坚强呀!对不起啊,花恋!”

  杏子轻轻抚摩着花恋的头,不知是不是我多想了,总感觉花恋似乎笑了。我和裕太蹑手蹑脚地离开了病房。

  西欧西帮我和裕太泡了壶奶茶,她加入的白糖少说也有五匙。特比塔和孩子们去了学校。

  裕太拿出从日本带来的五盒咖喱块作为伴手礼,说要送给西欧西。此外,他还用比较流利的英语做了自我介绍。紧接着,他又报告了松本老师近期要结婚的好消息,这令西欧西开心得差点儿手舞足蹈。而目睹这一切的我超级不甘心。

  西欧西问:“你今晚也住这里吗?”裕太回答“等一下”,然后将目光移向我。

  “你累吗?”

  “不累,还好。”

  我这样回复后,他便向西欧西打听了一小会儿。其间,听到他们提及了自行车啦,市场啦,汤加人的名字啦。听了几句后,我不仅没有不甘心了,反倒觉得他很酷。

  裕太喝完杯子里的奶茶后,干劲十足地说了声:“好!”然后起身转向我。

  “那我们走吧!”

  “去哪里?”

  裕太微笑着向我伸出一只手,说:“去乐园!”

  乐园,这个连附近小岛都搜了一遍也没发现任何踪迹的地方,今天才来的裕太要怎么带我去呢?尽管抱有一丝疑问,但我还是将没有端杯子的那只手放在了他伸出来的手上。

  “画呢?”

  “在旅行包里。”

  “……包里比那幅画还要珍贵的东西是什么?”他冲挎包扬了扬下巴问。

  “秘密。”

  见我不告诉他,裕太说了句“真拿你没办法”后牵住了我的手。

  我们骑着从西欧西那里借来的自行车,来到了海岛的西部。下车后,裕太用链条锁将自行车锁在椰子树下。

  “我来过这里。”

  裕太竖起食指,“啧啧”两声后摇摇手。这家伙的动作有时特别像大叔。

  “要再走过去一点儿。”他指了指对面的小岛。

  “如何过去?什么都没有啊。你别跟我说游过去噢。”

  “Sai pe ia!”

  “这是什么意思?”

  “你放心!上帝的使者会带我们去乐园。”

  “什么鬼!难不成天使会驾着马车接我们过去?”

  “嗯,也差不多是这样子啦。”

  裕太抬眼看了看太阳,又看了看大海。天气晴朗,万里无云。太阳此时正在正上方偏东些,海水已经退潮。

  “差不多了吧。”

  裕太刚说完,椰子林内传来了一阵“沙沙”声,两个汤加男人骑着马出现了,他们是双胞胎。

  他们就是上帝的使者?天使?话说,两位长得也太威猛了些吧。

  裕太跑向他们,交流了几句后,他从背包里拿出咖喱块,给了他俩每人一盒。收到礼物的两个人喜出望外地下马,接着裕太向我招招手。

  “交涉成功。他们叫比利阿米和科普罗尼,住在对面那座沃莱瓦岛上,每天捕到鱼后就会拿去利富卡岛的市场卖。他们现在正要回岛,我拜托他们带我们一起过去。”

  “如何带我们过去呢?”

  刚问完,我的双眼就和一对圆溜溜的眼睛四目交会。

  “当然是骑马去啦。”

  不知是不是听懂了我们两个的对话,双胞胎男子得意地挺起胸脯,面露微笑。

  我用“马洛耶蕾蕾”向他们打招呼,他们用汤加语问我叫什么名字。怎么办?我无法在裕太面前说自己叫毬绘,难道要假装听不懂汤加语吗……

  “Malie.”

  裕太回答道。他没有看向我,而是一副“请多多指教”的姿态,和双胞胎友好地握了握手。

  UOLEVA or PARADISE

  比利阿米的身后坐着裕太,科普罗尼的身后坐着我,我们跨坐在马背上,蹚过海水向对面的海岛出发。双胞胎似乎认识松本老师,一听裕太说她近期准备结婚,好几次都故意做出深受打击的神色,而我每次也都差点儿被甩入海里。

  渡过浅海后,他们在靠近海岸边的小房子前下马。那里貌似是双胞胎的家。两个人的母亲走出房子对我们说:“今晚就住在我们家吧。”不知是否早有预备,裕太给了阿姨三盒咖喱块。

  作为午餐,大家一起享用了蒸熟的面包果。我和裕太在三人的目送下,踏入位于房子背后的椰子林。

  “你怎么知道这里的?还有,你怎么知道我来汤加了?”

  “因为画不见了。我心想你该不会是去了汤加吧,所以就打电话到汤加塔布岛的宾馆确认。加上你的英语不太好,我猜你一定选了家日本人经营的宾馆,然后就给Naomi's Guest House打了电话,但报了你的名字后竟然说没有这个人,没想到你用了假名。不过好在姓氏是一样的,我猜多半是你,于是就来了。为了此行,我钱包都空了不少,但不来又不行,下周你别想得到生日礼物了。还有呀,既然决定要来这里,目的地当然只有一个,可要怎样才能去到那里呢?我跑去询问松本老师,包括送咖喱块这件事,也是老师教我的。”

  “你有老师的联系方式?”

  “看了录像带后,我就跟老师要了邮箱。因为我想将来有一天我们会一起去那里,但没想到你只是让我画画,自己一个人跑来了……说实话,你的所作所为深深地伤害了我。”

  “但我们也没约定要一起来呀。”

  “你就别再补刀了好吗?”裕太停下脚步继续说,“从这里笔直地走下去就到了。”

  他指了指附近一条狭窄的岔路。站在这里可以听见海浪的拍打声。

  “你不一起去吗?”

  “我可没有理由和一个名叫毬绘的陌生人同行。”

  “三十分钟。三十分钟后,我就会做回真正的自己。”

  我将画布交给裕太,独自奔向小道。

  在海浪声的引导下,我马不停蹄地向前奔跑。马上就要跑出椰子林了,眼前即将就是——

  雪白的沙滩,五颜六色的贝壳。

  椰子树、杧果树、木瓜树。

  蔚蓝无瑕的天空。

  阳光闪耀,全世界的蓝都聚集在这片海面。

  与裕太描绘的乐园一模一样的景色,正广袤无垠地铺展在我眼前。

  我脱掉鞋子,赤脚踏上沙滩,太阳的热度从脚底传至全身。我放下挎包,卷起及膝的牛仔裤,脱掉罩在吊带衫外面的长袖衬衫,左手从肩部到手腕的红肿肤色清晰可见。话说,这块烧伤是怎么弄上去的呢……

  这件事一点儿也不重要!

  我奋力奔向大海,“哗啦啦”地浸入透明的水中。即便走到海水及腰的地方,脚边色彩缤纷的贝壳仍旧清晰可见。如此一来,不是没法玩寻宝游戏了吗?

  海风将我环抱,我则仰视天空。

  我踩着海底的细沙,一步步向前走,直到海水快要淹没眼睛才停下。然后我用力一踢,全身沉入透明的海水。

  我仰望着闪闪发光的海面……裕太?

  裕太用腋窝夹住我,把我拉出海面,接着将我拖到岸边。因为他突然跑出来夹住我,搞得我没法自由换气,喝下了不少海水。

  “你干吗呀?!”

  我被海水呛得一直咳嗽,而与此同时,头顶有个声音正在痛骂我。

  “你是为了做这种蠢事才来这里的吗?要是有让你痛苦到想寻死的事,你告诉我呀!”

  渐渐地,骂声变成哭声。不是的,裕太,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从刺痛的咽喉挤出声说:“裕太,我,会游泳。”

  “……哈啊?”

  裕太当场便瘫倒在地,用力过度的肩膀随着粗粗的喘息声上下起伏,然后他像个漂流者一样,东倒西歪地爬上沙滩,直接“扑通”一声坐倒在大大的杧果树荫下。我将装有矿泉水的饮料瓶递给他,他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就径直“咕噜咕噜”地喝完了。

  平时上游泳课时,我都站在一旁见习,所以他误以为我不会游泳也属正常。而一个不会游泳的人一直在海水里走,被怀疑轻生也是一件不足为奇的事。可是……

  “已经过了三十分钟吗?”

  “我怎么可能等那么久啊!我就是拉不下脸,你倒好,果真一个人跑掉了。我郁闷了五分钟后就追上来了,然后就撞见某人走到海水要淹没耳朵的地方,准备和这个世界说拜拜的场景。我不理你了,这次真的不管你了。”

  裕太说完,转过身去。我觉得很抱歉,甚至想用手指在他后背轻写“对不起”,可同时我又真的希望他能等三十分钟,因为我来这里的目的还没达成,但现在也不好叫他回到方才分开的地方……不,或许我应该把心事告诉裕太。

  我站起身,四下寻找看上去和裕太的画相似的地方。在小路与沙滩的连接口正好有棵椰子树,树下的眺望角度恰好合适。我拾起因干燥而变硬的椰子皮,把它当作铲子开始挖洞。我要挖很深很深的洞,深到哪怕暴风雨来袭或海浪拍打也不会被冲垮的洞。

  我一个劲儿地挖洞,不知不觉间,丑陋的手臂上沾满了沙子。裕太跑过来,默默地帮我一起挖。当洞挖到与裕太手臂的长度一样深时,我停下来,心想应该够深了吧。

  我从挎包内拿出旅行途中一直带着的东西。

  “原来你一直带着这种东西啊?”

  原本下定决心保持沉默的裕太出声说。

  “虽然很重,但只要找到乐园就好啦。”

  “我不是那个意思。这是墓碑吧?你从哪里搞来的?”

  “我家神户的墓园里。”

  “这样不太妥吧……上面写着毬绘、五岁,你的假名也是毬绘。这个人到底是谁?”

  “是我。这不是假名,是我真正的名字。”

  我将雕刻成地藏菩萨的墓碑轻轻放入洞内,沾在手臂上的白沙完完全全地覆盖了我那丑陋的烧伤。然而,我拂掉了这些沙子。

  十一月的某天,距离五岁生日还有一个月,我和母亲两个人在家。

  那天的晚饭是天妇罗。当料理需要用油炸时,父母会禁止我们踏入厨房。我老老实实待在客厅看电视,突然电话响了。电话的主机在父母卧室,客厅里的是分机。

  “妈妈,电话响了。”

  我冲厨房喊了好几次,母亲每次都只是回答说“等一下”,似乎没有要过来接听的意思。我想,电话很有可能是医院打来的,因为妹妹患上流行感冒住院了。于是我决定自己去接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了呼唤妈妈的哭声。大事不好,我连忙将电话拿给母亲。

  “妈妈,是雪绘打来的,她在哭噢。”

  母亲说了句“真拿她没办法”后转过身。说时迟那时快,炸天妇罗的油锅瞬间倾斜倒下,滚烫的热油直接泼洒在我拿着电话的手上。因过度惊吓,我几乎失去了那之后的记忆,唯独有印象的,只是母亲的尖叫声。

  从那天开始,母亲便不再正视我了。

  两个月后,我们出门拜访住在神户的祖父母。通常都是正月拜访,但我们家因父母工作,总会在成人节

  十七日黎明时分,不知为何,我还没痊愈的烧伤比以往痛得更剧烈,疼痛难耐的我独自起床来到厨房,将冰块装入塑料袋后,把袋子敷在伤口处。

  然后突然间,地底发出“咚”的一声巨响,脚边地板开始“吱啦吱啦”摇晃。被吓一跳的我连忙从后门快速跑出,转眼间一楼消失了。

  后来大地停止晃动,但我仍恐惧地趴在地上,数米外的隔壁邻居家有火柱正在上升。救命!救命呀!我心里拼命喊着救命,无奈喉咙却发不出声音,双腿更是动弹不得。从二楼窗户爬出来的父亲及母亲发现我后立即跑了过来。母亲刚抱紧我就突然松开手,然后用撕裂般的嗓音叫道:“为什么是你?”

  接下来的一周左右,我失去了记忆。

  醒来时,我躺在家里的床上,大家都叫我雪绘。

  我强调了好几次我是毬绘,但大家都说我因惊吓过度,记忆出现了混乱,他们没有人理睬我。

  “可是你们看,我左臂上有烧伤的痕迹呀!”

  “那个呀,是地震时发生火灾烧伤的。”母亲如此对我说。“对不起噢,那时如果妈妈早点儿救你出来,你就不会被烧伤了。”母亲哭泣着说。“从今往后,妈妈永远都会庇护雪绘的。”母亲抱紧我说。

  ——为了妈妈,你要连毬绘的份一起幸福地活下去。父亲刻意撇开视线,抛出这句不清不楚的话。

  我的记忆真的出问题了吗?可是烧伤那天的事,我记得一清二楚呀。如果我是雪绘,就不该有这种记忆。因为雪绘当时在医院,不在家。

  母亲是个完美主义者。她不仅在当地的短期大学担任儿童心理学教授,还自己写育儿书,到处做演讲。像她这种女强人,根本接受不了孩子被天妇罗热油烫伤的事实,这是她希望一直封印起来的过往。

  而得出这一结论的证据就是,自从我烫伤后,母亲就再也没带我出过门。两岁开始上的游泳课也不允许我去上了,甚至连幼儿园都不让我去。但地震发生后,她无论走到哪儿都会带上我。

  如果要对母亲的行为做出解释,那句话就是最好的答案,那句我身为毬绘时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为什么是你?

  如果当时获救的是雪绘,母亲应该就不会说这句话了吧。

  “可即便如此,我仍然想要说服自己。只是名字变了而已,我还是我。可当我看见自己的坟墓时,就会在心里呐喊:‘啊啊,毬绘真的死了。’从今以后,我连心灵也要变成雪绘了。”

  五岁的雪绘温和敦厚,非常喜欢画画。这样的孩子,长大后会成为一个怎样的人呢?我一直都在思考这个问题。

  即便不想被特殊对待,可母亲仍旧拜托学校特别照顾我。还有夏天要求我穿长袖制服上学,游泳课只能站在一旁见习等,因为我很痛苦,所以从没发过一次牢骚。对于社团活动,多半也是加入美术社团。

  “你一直都独自承担这些吗?”

  静静听我讲述的裕太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我现在正在跟你分享呀。”

  “你应该早点儿说的嘛!虽然我帮不上忙,但我可以陪你一起找老师商量呀。我们的班主任老师还挺靠得住的,不是吗?”

  “要是找老师商量的话,我父母就会被警察抓走噢。因为他们伪造了死亡证明。”

  “那以后你还要一直做雪绘吗?”

  “我来这里就是为了一直做雪绘。裕太不是说过吗?满二十岁后,滨野雪绘这个名字就要承担很多的社会责任。不过我很害怕,怕自己承担不了这份责任。”

  “所以你才要逃避?”

  “不是,我是来跟毬绘告别的。因为我觉得把墓碑埋掉,就能做雪绘了。但我又决定不这样做了,户籍上的名字是雪绘也没关系,我的内心要做回毬绘。这个想法是我来到汤加后蹦出来的。”

  “那你这是在干吗?”

  “不管怎样,毬绘的墓碑都不重要了不是吗?所以我仍然要埋掉它。我会让父母好好建一座雪绘的坟墓,我觉得这也是为了雪绘好,但不知雪绘会不会生气。”

  我觉得雪绘可能正在某处倾听着这一切,于是抬起头,望了望天空。

  “不会的,虽然这话轮不到我说,但我觉得她应该会很开心吧?”

  裕太也仰视天空,然后将视线落在了海平面上。

  “……不过,话说你跑得还真够远的,就算你埋在这里,你父母估计也不会跑来这里取吧。无奈之下,他们也只好建新的了。不过,我没想到你说的乐园竟然是个埋墓碑的地方。”

  “不对,乐园是我能做毬绘的地方,所以我在这个国家都说自己叫毬绘。”

  “——那你现在是谁?”

  “毬绘。”

  “在医院见到你时我有点儿惊讶,不过并不觉得你有什么变化。”

  “也许是因为我和裕太在一起的时候都用毬绘的身份吧,雪绘应该会和我父亲那种斯文靠谱的人合得来,裕太你太聒噪了啦。”

  在美术社团,当裕太来向我搭讪时,我明明很开心,却采取了雪绘的待人态度。

  “你这样说对雪绘很不敬噢,说不定双胞胎也会变成情敌呢。你妈妈有没有说过如果是雪绘就会这么说,或这样真不像雪绘的风格之类的话?”

  “说过。”

  “你硬装出来的雪绘多半是你妈妈心中的雪绘。不,也不是雪绘,而是会出现在育儿书中的聪明却毫无主见的无聊的孩子。”

  假如没有遇见裕太,我可能就不会来这里,毬绘就会彻底死去。

  “你可以和我一起把墓碑埋掉吗?”

  我双手捧起白沙撒在墓碑上,裕太也掬了一把。

  ——起死回生。我要以毬绘的身份,起死回生。

  填满洞穴,用手压紧表面后,我随即奔向大海。“哇——”我打心底欢呼,跃入水中的瞬间溅起朵朵水浪。在我旁边,一个更大的水浪飞溅得到处都是。

  放眼望去,海平面无边无际,太阳红彤彤地燃烧着,正要沉入海里。

  鼻尖微微闻到一股令人怀念的香气,是咖喱的味道。

  “这里对我们而言是乐园,但对比利阿米和科普罗尼来说,就像是他们家的后院吧。”

  “他们也一定在心里描绘了一个将来必须去的地方吧。”

  也许他们每周都会去教堂祈祷,祈祷终有一天能去到那里。

  “等我们回日本过上平静的生活,才会打心底里把现在所在之地视作乐园吧。我觉得乐园就是这样的存在。”

  炽热燃烧着的太阳在接触海平面的一刹那,天空、大海、我、裕太,全都被染成了同一颜色,犹如昙花一现的最后瞬间,所有的一切都融入了乐园中。

  约定

  “putu?”

  汤加语基本上都是用罗马拼音的方式发音,当我不明其意地重复一遍时,年过四十岁的资深同事莉西就会用接近英语的罗马拼音复述一遍。假如这样还听不懂,我就会从外出时随身携带的小型挎包中拿出英日迷你字典查询。

  我任职的学校是日本所谓的初高中连读女校,上课全部用英语,因此字典是我的必需品。不过话虽如此,身在汤加也不能完全不懂汤加语。

  执教后的两个月,在一次我负责的生活课小测验中发现有学生作弊。学生询问我课桌不平稳能否用纸条垫一下,我同意后却发现纸条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笔记,而且还是汤加语版。

  汤加学校升学的判定比日本严苛,如是相差一两岁的姐妹,升入高年级后姐姐和妹妹学年颠倒的现象时有发生。正因如此,大家都很拼命学习,但我绝不认可作弊。而且要是放任学生欺负自己不懂汤加语很好糊弄,往后的两年就会被轻视了。

  我当场对她提出警告,她却嘀咕回了句“palaku”,我说我听不懂,同时没有人帮我翻译成英语。

  但不管怎样,我认为这句话一定是贬义。尽管她是第一个跟我说这句话的人,不过她们聊天时常常会提及。

  回家后,我马上翻开汤加语·英语字典查询,对应的英语单词是“irritate”,紧接着我再搬出我的好搭档——英日字典进行查询,结果单词的意思只是简简单单的四个字——“超级火大”。这点和日本女高中生一样,虽然觉得很好笑,但说实话,超级火大的人应该是老师我!因为很火大,我便用汤加语造了个“我也超级火大”的句子,并在翌日的课堂上加以运用。

  原以为被斥责的学生会因此瞠目结舌,谁知她很开心地说了句“原来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啊”,此外还不罢休地追问我这句话用日语如何表达。当我用日语教她说“我觉得非常不愉快”时,因句子太长,她只重复念到“我觉得非常”便自动放弃了。

  就这样,我在学校执教了九个月,汤加语的日常对话大体都能理解。与此同时,掌握的英语词汇量也增多了。

  “Funeral.”

  无须查字典我也知道,这个单词的意思是“葬礼”。“谁的?我也要去吗?”我接着问。“前校长去世了,下午四点全体教职员工都要去她家悼念,你也一起来吧。”“那穿什么衣服去?”我继续问。“穿黑色的衣服就行。”

  我万万没想到来汤加后会参加葬礼,因此也没事先从日本带素黑色的丧服来,再加上这里的服装店也不卖这类衣服,更没时间去买布来自己缝制。走投无路之下,我只好去跟尚美姐借衣服。

  尚美姐不是我所属的国际志愿队成员,而是住在汤加的普通日本老百姓。

  尽管学校位于闹市区,但前校长的家却在机场附近,我和年轻的汤加老师们一起坐在大型卡车的装货台面上赶赴那里。此时此刻,卡车正在一条由日本公司修建的凹凸不平的“一亿日元大道”上行驶。今晚也必须从这条路返回。

  “圣诞节假期时,有人从日本来找你玩吗?”

  坐在旁边的音乐老师莫阿娜问我。她在新西兰学习橄榄球的情人回来了,听说两个人度过了一段甜蜜的假期。我本想保持沉默,但想到反正事情到了明天也都尽人皆知,于是决定在流言扩散前自行告知。

  “我朋友会坐今晚那班航班从日本过来噢。”

  听到我的回答后,莫阿娜老师立即追问朋友的性别是男是女,当我回复说是男性时,整个卡车的装货台面都发出了欢呼声。紧接着,莫阿娜老师笑着继续追问:“moa要来吗?”在汤加语里,“moa”指正在交往的异性,但正式的意思是“鸡”,所以与其解释为“情人”,倒不如说是“男朋友”,因为感觉后者更轻松些。而实际上,我们的关系要比这一层更深。

  顿时,卡车装货台面上关于我“moa”的询问一个接一个。当然,被问得最多的是他的名字、职业及其父亲的名字。

  头一回被追问隐私问题,我感到不知所措。

  难不成他们以为我是名人的孩子吗?非常抱歉的是,我父亲只是一名普通的上班族。当我告诉他们“我是松本诚司的孩子”时,他们满意地点点头,然后自豪地将自己父亲的名字告诉了我。毋庸置疑的是,我并不认识他们的父亲。本以为是担任国家要职的政治家,可一问完职业,才知道都是些类似木匠、市场人员这种普通职业。

  这个国家的人很珍惜家人,他们一定认为自己能有今日,都是托父母的福吧,因为是他们将自己带到了这个世界。

  他叫柏木宗一,职业是银行工作人员,父亲的名字叫……叫什么来着?他好像提到过,但我忘记了。

  明明都是一些不值得一提的回答,可大家的欢呼声却很高,看上去完全没有参加葬礼的苦闷感,一想起素未谋面的前校长,我不禁有些感到内疚。

  卡车每行驶几百米,就能看见一座教堂。

  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汤加国民都是虔诚的基督教徒。

  即便在日本,我也没参加过基督教的葬礼。基督教包含各式各样的教派,我所任职的女校信奉的是卫斯理公会派,汤加王国的国王也信仰这一教派。若不是来到这里,恐怕我这辈子都不会知道这个教派。

  况且这里是太平洋正中央的常夏之岛,一提到基督教我就只会联想到圣诞节,而且我脑海中的圣诞节是大家在下雪的寂静的教堂庄严肃穆地度过,这里的场景定然与我的想象截然不同吧。

  南国小岛的基督教。大约半年前发生过这样一件事——

  我当时住在校内女生宿舍隔壁的教职工宿舍,虽然只是栋白墙搭配蓝色屋顶的小平房,但像是绘本里的可爱建筑。

  尽管宿舍通了电,不过没有电视机,晚上大多数时候我都是独自看看书、备会儿课,总之过得很安静。可那日,莉西拜托我教她做女生穿的长裤,甚至还带来了缝纫机。

  汤加的女人是不穿裤子的,平时她们都会先围上刺佩奴,这是一种如一片裙般长至脚踝的传统服饰,然后再穿一件及膝的连衣裙。听说汤加的男人很喜欢下雨天,因为当女人为了避开路面凹凸不平的水洼时,会稍稍撩起刺佩奴的裙摆,而这时男人就能瞥见女人的小腿了。

  在这个被美好复古元素充斥着的汤加国,莉西之所以想做长裤是为了做买卖。每到周六学校放假,她就会去海滨市场开店摆摊。顺带一提,或许日本也曾延续过这样的复古时代吧。

  在周末市场,常常可以见到外国游客。那些在海边漫步的女性,全都穿着图案漂亮的宽松棉质长裤,而莉西注意到了这点,虽然只是裤子,但长度够长,能遮掩腿部曲线,此外看上去很舒适。不过遗憾的是,汤加的洋服店没有卖,汤加人也不知道该怎么裁剪制作。

  就在这时,我造访了莉西的店铺。我那天的打扮是T恤加棉质长裤,莉西一开口便马上追问这条裤子是不是我从日本带来的。

  我回答她说是我在洋装店买了颇具南国海岛特色的布料后自己缝制的,她立马要我教她,而且还约好要来我家一起做。我原以为莉西只是要做一条自己穿,谁知她买了一大堆布料,想做好后拿去市场卖。直至深夜,我们还在缝纫机前辛勤赶工。

  大概凌晨一点,门口突然有人敲门,一个女子的声音正在焦急地叫喊:“莉西!莉西!”不知是汤加人如此,还是大家都如此,只要在校内发生的事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因此住校的学生全都知道莉西在我家。我想,她们多半连我每天晚上吃什么都知道吧。

  一开门,女孩就奔到莉西身旁,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莉西,不好了!梅蕊被恶魔附身了!

  我在脑海里将这句话翻译完后,立马歪着个脑袋“哈啊”地发出了质疑,紧接着又摆出一副“别闹,你这是在耍我吗”的神情看着莉西。她大喊一声“这可不得了”后猛地站起身,然后以比平时快三倍的速度整理好衣服及发型,用力拽紧民族服塔瓦拉后飞快地夺门而出。

  女孩旋即追了上去,我也跟着来到了女生宿舍的某房间。莉西在房门口停下脚步,命女孩即刻去取椰子油来。女孩从自己的房间拿出一个小瓶,莉西将椰子油倒满手掌心,使劲儿地在我脸颊上涂抹。

  脸蛋、双臂等露出肌肤的部位,她全都帮我抹了一遍。

  ——恶魔讨厌椰子油的气味。

  莉西如此说的同时,也往自己的脸上及手臂不停抹油。前来凑热闹的女孩子们,也都相互给对方擦抹椰子油。

  然后,就在终于要踏入房间的那一瞬,莉西用她那粗壮的手臂拦住了我。

  ——里耶你不能进去。因为你不是基督教徒,会被恶魔附身的。恶魔会从房门出去,你站在窗边围观吧。

  我在脑海里默默翻译了一遍莉西的话,我想我的理解应该没错,于是老老实实按照莉西的吩咐,透过面向走廊的百叶窗窥视屋内。

  被恶魔附身的女孩呼吸急促地躺在床上,身子微微颤抖着。莉西轻轻在她全身洒油,然后直接将没有盖上瓶盖的瓶子放在她枕边——开始祈祷。

  我边观察莉西祈祷,边在内心揣摩,这位痛苦的女孩会不会是气喘?大学时,我曾目睹一位名叫佐纪的朋友被同样的症状困扰。

  我是不是不该呆呆地站在这里围观,而是赶紧骑自行车去叫德国医生过来看诊?不过想归想,或许我这个门外汉只是多此一举。这个国家有这个国家的处理方法,再者我也不知“气喘”用英语怎么说,有无相对应的汤加语都还是个疑问。

  正当我在脑海里盘算这些时,女孩的症状得以缓解,呼吸也变得稳定了。莉西用手臂拂去额头上的汗珠,得意扬扬地走出来说:

  ——恶魔离去了!

  当晚,莉西决定留宿女生宿舍,她将装有椰子油的瓶子塞入正准备独自回家的我的手中。

  ——恶魔应该还在这附近活动,你拿着这个当护身符。放在床边就不会有事了。

  我接过后向她致谢,回到家后便按照她的嘱咐,将瓶子放在卧室床边。不知是因为洗澡没冲干净还是那瓶椰子油,我鼻子里充斥着椰子油甜甜的气味。当身心疲惫卧倒在床,意识快要接近模糊时,总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守护着我,感慨完驱魔好厉害后便陷入了深深的睡眠。难道这就是所谓的芳香疗法吗?

  用椰子油驱魔应该不是基督教的传统做法,也许是这个国家特有的,抑或是南国小岛特有的风俗。

  卡车停下来了。

  虽然前校长的家是平房,但对普通的汤加人而言,这已经算是大房子了。邻居和亲戚们正在家门外忙东忙西,这一点与日本的葬礼一样。

  随着卡车的抵达,起先还在装货台面上吵吵闹闹的同事们立即神情严肃起来。他们从车上下来后径直走向前校长的亲戚们,吊唁安慰对方的同时彼此拥抱痛哭流涕,目睹这一场景的旁人也有伤感到吸鼻子的。

  汤加人对自己感情的表达非常坦率,高兴就哈哈大笑,悲伤就泪流满面,不悲伤就停止流泪。正因如此,大家不用像日本葬礼那样,分明与已故者不熟,还要为了配合现场气氛故作悲伤。如果与前校长素未谋面的我也流露出悲痛的神色,估计汤加人反倒会觉得莫名其妙吧。

  听尚美姐说,汤加葬礼的形式会因教派的不同而不同,即便同一教派也有很多差别之处。这次的葬礼形式似乎是傍晚先在自家举行,晚上转移至教堂,翌日清晨安排下葬。

  汤加流行土葬,但墓碑不是石造的,而是布制的。

  布的大小也各不一,尚美姐拜托我替她丈夫做的尺寸是长一点五米、宽一米。做的时候我觉得真是太大了,但当布的两头穿入木棒,竖立在凸起的土堆上时,与周围的墓碑相比,我才知道这是标准尺寸。

  虽说是墓碑,但色调并非像日本那样净是些黑白、橘黄或紫色等冷色。第一次见到汤加色彩艳丽的墓碑时,很难让人相信这真的是墓碑。

  尚美姐丈夫的墓碑采用了红缎布,绣在上面的逝者名字选用了深蓝色的缎带,周边还用蕾丝及剩余红缎布制作而成的玫瑰加以装饰。尚美姐的草图上没有玫瑰,而之所以加上去,是因为之前尚美姐跟我说她丈夫很喜欢玫瑰,但汤加没有玫瑰卖,因此无法供奉在他坟前。

  我给尚美姐看过草图后,她说一定要加上去。收到做好的成品时,她喜出望外地夸赞说这次做得最好。布制的墓碑持久性较差,受烈日照射及海风腐蚀后会出现褪色破损,所以必须定期更新。

  因为做的次数多了,即便尚美姐再拜托我做新的墓碑,我也不会因此悲伤。

  我跟随同事们走向平房大门,先我们一步抵达的莉西叫住了我。她将我带到与逝者告别的列队前方,但其实我这种无关紧要的人,即便等到最后也没关系,可他们却把我当作贵宾接待。在这个国家,日本人受到隆重的礼遇。

  进屋前,他们递给我一个用白色假花编织的大花圈。进去后似乎要将花和布等赠礼(估计是用来供奉的吧)送给围坐在逝者身旁的近亲们,而这个花圈就是赠礼之一,我越发不安迟疑起来,话说真的要我送吗?我瞟了眼莉西,她跟我说她也会赠送布料,所以只要跟着她做就好了。

  首先进入安放逝者的房间赠礼,然后亲吻逝者的脸颊,最后离开房间。——亲吻这种事,我真的做得到吗?

  通过影视剧,我知道欧美人在问候对方时会亲吻彼此,但殊不知汤加人也是如此,尤其是在刚执教的那段时间,每当需要问候的时候我都会不知所措。但我抱着“入乡随俗”的心态加以接受,在快一年的时间后,这一风俗在我看来完全就是家常便饭。

  亲吻用汤加语表示是“uma”。正如情人节巧克力有情人与人情之分,加上别称后意思的分辨就变得轻而易举了。“唔嘛”这个单词不是指爱情之吻,而是寒暄之吻,听上去是不是很可爱呢?新学期伊始的这个月,有五位老师前来报到,为了表示欢迎,我也和她们一一“啵啵啵”地唔嘛了下。

  可是,尸体的话该如何?事到如今,也由不得我解释什么文化差异、宗教不同。不一会儿工夫便轮到我了,我将花圈交给貌似逝者女儿的人,然后坐在遗体枕边。

  逝者的相貌与我大学时住过的“紫罗兰庄”公寓的房东太太很像。

  我呆呆地望着逝者的脸,莉西在我耳畔提醒:“uma.”

  没错,这也只是唔嘛而已。我缓缓蹲下,将嘴唇贴在遗体的脸颊上。

  冰冷冰冷的。我想,这个人已经不在这里了。

  凌晨一点,礼堂响起铜管乐队学生们的演奏声。

  铜管乐队是汤加葬礼的必备品,将遗体从教堂运往墓地时,铜管乐队还会跟着游行。

  此时此刻,前校长的遗体正在教堂内。学校和教堂间虽有一定距离,但据说为了不让逝者寂寞,演奏会持续整晚。如不是事先得知,我必定会误以为是在举行什么庆典活动。乐队演奏的曲目活泼,闭上双眼,眼前浮现的是甲子园球场。

  但我不能一直享受这音乐的气氛。

  我换上T恤及棉裤,跳上自行车,拼命骑向尚美姐家。平时尚美姐要给外国游客做导游、写旅行书,与此同时,还要为了经营宾馆的梦想而四处奔走。

  直至半年前,我和尚美姐还都只是点头之交。此外我的年纪比她小一轮,但她却待我如闺密般友好,而我们友谊升华的契机是她拜托我帮忙准备亲戚结婚典礼的餐食。

  尚美姐之所以会找我,是因为我是家政队员。就在我俩握好几百个饭团的时候,突然聊起了各自的身世,在发现我们存在一个巨大的共同点后,我们变得亲密无间,常常一起吃饭,一起出门。

  我骑到尚美姐家,轻轻敲门,她立刻迎了出来。

  “抱歉呀,这大半夜的。”

  “没事,没事。等宾馆建好后,这就是家常便饭的事了。”

  尚美姐如此说后,让我坐在厢式车的副驾座上,接着发动汽车引擎。

  我们这是要去机场。

  日本没有直飞汤加的航班,所以中途必须在斐济、新西兰或夏威夷转机。其中一班航班的抵达时间是凌晨两点五十分,尽管我认为没有必要搭乘这个点的航班,但要是想充分利用好短暂的假期,这班航班不失为效率最高的一班。其他队员的家人及朋友从日本过来时,也常搭乘这班飞机。

  虽然这种时间接机很麻烦,但我又没法对初次造访汤加的人说:“你自己坐四十分钟的出租车来市区吧!”更何况还是深夜,这时的机场及机场周边都是漆黑一片,完全不像一个国家的大门。

  若是白天抵达的航班,我会自己搭出租车去接机。

  这个国家的治安比日本还好,就算司机是位身材魁梧的大叔或大哥也大可放心。叫什么名字呀?做什么工作的呀?父母是谁呀?结婚了吗?愉快地回答完这几个必问的问题后即可抵达机场。然而换作深夜的话,我还是有点儿担心。

  要叫个男队员陪我去吗?最后我还是决定请尚美姐帮忙。

  虽然我很希望尚美姐的梦想早日实现,但一想到她每周都有一晚要去接送深夜班机,难免替她感到辛苦。但是,开宾馆是尚美姐和她已故丈夫的约定,因此或许她并不会觉得辛苦吧。

  不管怎样,对我这个试图打破与逝者约定的人而言,我不太能理解尚美姐的心情。

  我将我们要去接的这个人的故事告诉了尚美姐。

  我和宗一邂逅于大学网球社团。

  这是个时常可见的、名校男生与附近女子大学女生共同组合而成的轻松愉快的社团。比起打网球,我们花在聚餐上的时间更多些。升入大学后我交到的第一个朋友名叫佐纪,而邀请我加入网球社团的人也是她。在此之前,我的人生与网球一点儿交集也没有。孤身一人从农村考入大学,我想,大概女大学生的日常生活就是这样子吧,于是没做太多思量,就痛快地答应入团了。

  起初接触网球这项运动,感觉还不错,社团的成员也都挺随和。因为身边净是些好人,所以不知不觉间,我成为社团出席率最高的新生。

  那件事发生在六月,社团活动第一次遇到了下雨天。

  佐纪有课要上,于是我只身一人来到活动地点。出乎意料的是,我竟然是第一个到达的。

  我想做点儿什么打发时间,环顾室内,在混乱不堪的堆满不知是书架还是储物柜的地方,我发现了魔方。

  魔方在我上小学时很流行,但遗憾的是父母不给我买,于是它便成为我心心念念想要得到的玩具。虽然也跟朋友借过几次玩,但每次在我拼好一面之前,在一旁等得不耐烦的朋友就会一把夺回去说:“都说了要这样转啦!”也正因如此,我从未靠一己之力拼好过一次。

  也许这是我实现多年梦想的契机。如此想后,我便开始专心致志地“咔嗒咔嗒”转起了魔方。那种入迷的状态,就连雨滴拍打铁皮屋顶的声音都没听见。我喜欢蓝色,但乍看之下似乎红色更容易拼好,于是我一心一意想要拼出红色。然而,最后一格无论如何都拼不完整。正当我心想干脆撕掉颜色贴纸,将魔方使劲儿攥在手里,以致指尖都捏到变色时,有人一把拿走了魔方。

  这个人是比我高一届的学长——柏木宗一。

  旋转三次后,他将拼成一面的红色展示给我看。接着,他继续“咔嗒咔嗒”转动魔方,不到一分钟,六面全都拼好了,他将魔方递给我。我心服口服,甚至拍手多次叫好。嗯,另外应该还夸了他是“天才”。

  一旦打开叫好的开关,宗一其他令人称赞的优点也都一一显露,他的网球技术在社团里数一数二,而且就算是在酒席间谈论日本经济,他也能说出许多我完全听不懂的专业词汇,以及一些听似很聪明的话。

  就这样,在探寻他诸多的不可思议时,他邀请我看电影、听外国歌手的演唱会,如社团有活动,我会去他的公寓过夜。

  起初我有六成的不安,担心自己配不上他。其余四成则是幸福,因为被如此厉害的人喜欢着。

  “葬礼如何?”

  手握方向盘的尚美姐询问道。

  “亲了尸体。”

  “毕竟是第一次,而且还是你完全没见过的人,是不是感觉很恶心?”

  “在轮到我之前,我心里一万个不愿意,就像打预防针前想要溜走的心情一样,但真亲了后,感觉也还好。我想多半是因为尸体冰冷,感觉不像是在亲人,而是触碰陶瓷之类的东西。”

  “是吗?毕竟都入棺了嘛。”

  尚美姐目视前方,喃喃自语道。虽然她也同意我的说法,但把逝者比作东西感觉还是有些罪恶。

  “还有,管乐队吓了我一大跳。要在礼堂演奏一宿,学生们不累吗?而且演奏的曲目都很明朗,着实令人感到意外。”

  “那是为了不让死者悲伤,感觉就像是快快乐乐送他们去天国的意思吧。”

  “真的呢,仿佛可以精神饱满地游行到天国。原来如此啊……”

  “什么原来如此?”

  “之前我和莉西讨论过。”

  只要和莉西在一起,起初明明聊的是一些关于食物之类无关紧要的话题,但最终一定会转移到基督教这个话题上。

  学校每年都会在十一月举行一次义卖慈善会,就在那日的前一天,我和莉西坐在学校生活教室里,给学生绣好的桌布钩织蕾丝花边。

  汤加人平日里都很悠闲,以至于我都怀疑除了时钟的指针外,岛上是否还有走得特别慢的指针。比方说,在公交车站等上午九点的车,可都快十点了也不见汽车的踪影,一边看表,一边等得不耐烦的乘客只有我一人。当我向站在旁边排队的汤加阿姨抱怨“公交车好慢啊”,她却笑眯眯地回答说:“不是九点的公交车吗?中午之前来就好啦。”

  尽管他们过得很悠闲,但活动却很多。例如学校的、教堂的、红白喜事的等,再加上这里没有外卖店,所有的餐点都必须自己准备。曾有人拜托我给傍晚开始的派对做一百人份的牛肉咖喱。好在派对还有其他餐点,所以一百人份的牛肉咖喱,一个人还是可以应付得了的。

  清晨,我系好围裙前往制作餐点的小屋,当我询问“食材在哪儿”时,却被告知“现在正在准备中,请再等等”。走到小屋背面,发现他们正在肢解牛。与此同时,大叔们还笑呵呵地问我想要哪个部位的肉。

  我呆若木鸡地想,派对不是今天举行吗?汤加人为何要用这头牛做如此费事的菜呢?此外还要准备主菜烤全猪……然而,最不可思议的部分还在后面。

  他们倒推出需要花费的最少时间,直到必须动工的时候才开始快速行动。汤加人以跑代替走,手上的动作快到惊人,而且还不停地使唤小孩子。

  他们的这一行为,让我想起了小学时赶暑假作业的场景,我不是那种会每天做一点儿作业的好孩子,假期的大部分时间我会用来去海边玩、睡午觉、放烟花,等回过神来才发现,四十天的暑假已过去一大半,剩下的时间哪怕用双手也数得过来。此时此刻,我才第一次想起了作业这个东西,迫不得已,只好将余下的天数平均分配,每天拼命赶进度,然后在九月一日全赶完交给老师。

  因此,汤加人的做事方式我不太理解。除不理解之外,一旦习惯了他们的做事方式,就连自己也会跟着慢步调起来。

  深夜,我和莉西在生活教室里拼命地赶针线活。我不太擅长钩蕾丝,所以没法一边干活一边聊天。那天夜里,基本上说话的人都是莉西。

  有一次,两个渔夫乘船出海捕鱼,遇上暴风雨差点儿葬送性命,幸好他们漂流到了一座无人岛。直至夜晚,暴风雨也没有停息的意思。其中一人为了求救,一直在岛上烧火升烟;另一个人则向上帝祈祷了一宿。

  ——你知道后来他俩如何了吗?

  从我的角度出发,我自然认为求救是正确的行为,但我已经掌握莉西每次说这种话的套路了,不用猜也知道,一定是诚心祈祷的那个人迎来了圆满的结局。

  ——祈祷的那个人获救了?

  我刚回答完,莉西就说“没错”,并满意地点了点头。她真为自己教育有方而感到欣喜。然后,她道出了两个渔夫的结果。

  翌日清晨,暴风雨过去,天空万里无云,搭救他们的船只来了。彻夜祈祷的渔夫毫发无损,点火的渔夫虽然性命保住了,但火光烫伤了他的双眼,最后他失明了。

  我没有追问莉西“难道不是因为他一直点火,才引来了救援的船只吗”。

  紧接着,莉西问我:“听说在日本遗体都会被焚烧掉,这是真的吗?”我理所当然地回答说是,莉西则紧皱眉头地大声叫道“呜欸”。

  这是一句将“阿依呜欸噢”重新排列成“噢依阿呜欸”的汤加语,意思类似“哎呀呀、哎哟喂、天哪”,比较像口头禅,有时也会直接省略为“呜欸”。

  莉西以一种看野蛮人的眼神注视着我,但我知道这是因为两个国家的文化存在差异,所以并不会因此感到不快。我第一次听到鸟葬的时候,流露出的表情应该也是这样子吧。

  不过非常抱歉的是,我说不出日本实行火葬的理由。因为祖先的坟墓在寺庙里,所以被询问信奉什么宗教时,我会回答佛教,但我并不认为自己是佛教徒。就连佛教教派,我也是担心万一被问起好有个回答,才在出发前的新干线月台上追问了父亲一句。

  父亲的回答也很含糊,他说可能是净土真宗吧。这是谁创造出来的教派?这是个什么性质的教派?关于这些疑问,我至今仍是一头雾水。

  我只知道如果自己现在死了,家人会请老家附近寺庙里的住持来诵经,然后将我的骨灰埋葬在那间寺庙的墓里。可莉西想了解的是火化的原因。

  ——会化作烟升天呀。

  我将自己在火葬场看见烟雾时的感想告诉了莉西。她回味无穷地说“原来如此啊”,与此同时还感动地点了好几下头。紧接着,她又提出了下一个问题。

  ——日本人每周日都会去寺庙吗?

  ——Ikai.

  意思是不会。日本人不会像这个国家的人一样每周日去教堂,而且一天去三次。这点也令莉西皱紧了眉头,于是我赶紧补充说:“过年、中元节及春分时我们会去扫墓。”结果莉西说:

  ——次数这么少,那你们死后去了天国,知道如何跟佛教里的耶稣说话吗?

  她在说什么?我连佛教里的耶稣是释迦牟尼还是佛祖都搞不清楚。更何况人死后,即便有这样的世界,我也从没想过会跟这号人说话啊。

  要真得说话,应该也只是跟阎王爷汇报下吧。连用日语都回答不出来的问题,用英语和汤加语就更无法回答了,我只好以另一个问题代替回答。

  ——你们为什么要每周都去教堂呢?

  我秉持着入乡随俗的精神,每周日也都会去教堂做礼拜。用汤加语唱赞美诗,一边聆听牧师讲话,一边想念去世的人,尽管有一大半内容根本听不懂。假如我想念的逝者的灵魂投胎转世,多半也不会想回到我身边吧,但我依旧一直在内心祈祷:“对不起,对不起!”

  我以为教堂里所有的人都是为了悼念重要的亡灵才聚集于此,然而……

  ——我们是为了练习死后能与耶稣好好对话才来的噢。

  莉西如此说。她说她之所以去教堂,是为了给自己死后做准备。

  ——不是为了给逝去的家人和朋友做祷告吗?

  我以确认的语气反问道。结果,莉西也用问题的形式回复我说:

  ——里耶寇,你认为死亡是一件很悲伤的事吗?

  莉西平时都叫我“里耶”,可一旦落到严肃的话题上,她就会叫我“里耶寇”。我认真地点点头,表示当然很悲伤。

  ——死亡不是一件很悲伤的事。

  莉西缓慢地说,但我无法认同。死亡怎么不是一件悲伤的事?尽管文化宗教存在差异,但应该没有人会认为死亡不悲伤,也没有哪个国家的文化宗教是这样定义的。可能是看到了我无法接受的表情吧,莉西稍稍露出了困惑的神情。

  莉西的英语原本就不太利索,虽然上课规定使用的语言是英语,但莉西的课八成都在说汤加语。或许她正在脑海里拼命将这些能用汤加语流利表达的内容转换成英语,但我还要在脑袋里将英语转换成日语,这就像玩了一场十多个人的传话游戏,句子的真正含义已在无形中出现偏差。不过,莉西的话在我听来是这样的:

  悲伤的是离别,不是死亡。倒不如说活着就是一场试炼,我们每周日去教堂是为了练习用我们的声音与耶稣沟通,等以后死了,能获得与他同住在一个世界的资格。我们必须每天不停地锻炼。换言之,所谓的死亡,就是被允许与耶稣共住一个世界的证明,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因此,我们不应该认为死亡是一件悲伤的事。与亲人别离固然悲伤,但只要一直祈祷,总有一天我们又会同住在一个世界,一起谈笑风生。

  一滴水珠掉落在绣有花朵图案的刺绣上,这是什么?我盯着看了会儿,又落下一滴。莉西用她那厚实的大手掌抚摩着我的后背,水滴再次划出一道泪痕,沿着我的脸颊往下滚落,这时我才发现原来是自己在哭。

  ——Sai pe.

  “没关系。”莉西如此说后,紧接着邀请我去办公室喝茶。“茶点差不多准备好了吧。”她说。平时都是我自己泡茶喝,这次却不小心喝到了莉西那放了四匙白糖的奶茶,真是太过甜腻了!不过,这香甜的奶茶正好填补了深夜钩织蕾丝及不停转换语言而消耗的脑力。

  我一边重新开始钩织蕾丝,一边在脑海里重温莉西说过的话。忽然,我下定了一个决心,在义卖慈善会结束的当晚,我就写了封信,然后连同在慈善会上买到的几个民俗工艺品一起寄回日本。

  举报/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