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东|下半场:归来仍是少年?

  

  编者按:著名人文公号“學人”发表了我所创始人兼名誉主任王建东教授的退休感言后,业内外许多朋友表达了关切和祝福。近日王教授又在“學人”发表了《下半场:归来仍是少年?》一文向朋友们致谢。本号特此转载,祝贺王教授从杭师大荣休归来,引领我们继续前行,再创辉煌!

  作者简介:王建东,著名建设工程与房地产法专家,1963年1月出生于浙江省东阳市,1979年考入华东政法学院法律专业,毕业后先后在浙江政法管理干部学院、浙江工商大学、杭州师范大学任教,退休前曾任杭州师范大学沈钧儒法学院教授、副院长、学术委员会主任。目前兼任浙江省法学会工程建设法学研究会会长、浙江省法学会民法研究会副会长、浙江东鹰律师事务所名誉主任。著有《建设工程合同法律制度研究》等学术专著六部,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房地产质量安全法律制度研究》等课题十余项,在《中国法学》等刊物发表学术论文三十余篇,总编《二十一世纪实用法学系列教材》二十二部。

  退休一个多月了。

  这是我四十年来过得最为轻松的时光。作为大学教师,有着常人羡慕的寒暑假,但毕竟此假非彼假。寒暑假对许多老师来说并不轻松,既要处理上学期遗留的事情,还要为下学期的课程作些准备,尤其是有了这么一大块完整的时间,许多老师会集中精力看看书,写写文章,也有老师会利用这段时间搞点副业创点收,哪有退休后的“长假”来得轻松呢?东坡先生说无官一身轻,其实无论做什么职业,卸下肩上的担子和责任,哪有不轻松自在的呢?

  这个月也是我四十年来过得最为惬意的日子。早就听说三亚是养老的天堂,一个多月的生活体验,感觉确实名不虚传。这里阳光灿烂,气候宜人,碧海蓝天,鸟语花香,物产丰饶,有品不完的海鲜,尝不尽的水果,吃不遍的蔬菜,既可大饱眼福,也可大快朵颐。漫步在海边沙滩,可见椰树林下,民间“乐队”星罗棋布,乐声悠扬,众多民间“歌手”引吭高歌,歌声嘹亮。翩翩舞姿与太极瑜伽交相辉映,叫牌声与搬砖声(麻将)此起彼伏,而这些活动的主角大多是双鬓染霜的长者,从所操的口音不难判断他们不少人来自祖国东北的黑土地。我由衷地感叹,这里真是令人神往的养老乐园!还是东坡先生说得好:此心安处是吾乡——无论天涯与海角。

  在神仙般的日子里,我当然没有忘记思考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退休后的日子怎么过?或者说,我该如何回应朋友们对我退休生活的祝福和关切呢?

  一个多月来,我收到了朋友们数以百计的祝福。有中式也有西式,有古典也有现代,有高山流水也有下里巴人,有引经据典也有自我创新,表达方式各异,五花八门,精彩纷呈,但祝愿的内容大致可分为“励志型”和“躺赢型”二类,而无论属于哪一类,都是诚挚而美好的祝福,在此我向各位朋友表示衷心的感谢!

  在励志型祝福中,有三个表述令我印象深刻。一位青年朋友说:愿你历尽千帆,归来仍是少年!有位退休的朋友说: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再创辉煌!一位企业家朋友说:愿您老当益壮,为社会做更大的贡献!尽管这四十年来我并没有“历经千帆”,甚至可以说是一帆风顺,尽管我也知道自然规律不可抗拒,年届甲子不可能重回少年,但我还是特别喜欢这个祝福!你想啊,归来仍是少年,这是多么美好的人生愿望!

  小时候毛主席他老人家就告诉我们: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你们好像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后来读梁任公《少年中国说》,知道了少年与老年人比有如此多的优势,也明白了少年强才能中国强的道理。我在想,美好的少年时代显然不可能归来,但少年的美好情怀难道不可以在老年人身上得以体现吗?

  归来仍是少年!这句美好的祝福,至少对我下半场的退休生活会有诸多的启迪。譬如少年的心态,年届六十,自然年龄无法改变,健身养生虽可延缓衰老,但生理年龄终究是与日俱增,惟有保持年轻的心态,积极乐观,焕发精神,蓄养勃勃朝气,除却沉沉暮气,才能使你的心理年龄永葆青春!再如,年轻不仅美好,梁任公所说的少年特质无疑还是社会发展进步的动力,退休了并不表明可以倚老卖老,在科技创新日新月异的时代,你想跟上时代的步伐,至少不被时代说再见,你就得与年轻人在一起,真要学会不耻“下”问才行!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再创辉煌——显然是过奖了,我年轻时都不曾志在千里,何况退休了呢!至于老当益壮再做更大贡献,自然也是朋友间的溢美之词。对朋友们励志型的各种祝福,我明白大家的心意,也将作为自己下半场的精神动力,在身体健康生活美好的前提下,再为自己也为社会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情吧!

  从杭师大退休了,无论是作为法学院的创始人之一,还是作为法学院的老师,我的使命完成了,我的希望也在退休感言中讲了,完全可以彻底放下了。然而,作为其他两项事业的创始人,我的使命似乎还在召唤我去继续努力。

  

  1994年,我创办了一家以建设工程与房地产法律服务为主业的律师事务所。翌年,我的朋友金鹰律师也创办了一家以建设工程与房地产法律服务为主业的律所。经过近二十年的发展,两家律所在业界都有了相当的影响力。及至2017年,考虑到律所规模化的发展趋势,以及应对律师行业日益严峻挑战的需要,两家律所实现强强联合,成功合并。合并后的五年,从逐步融合,优势互补,到形成合力,无论是管理还是业务拓展都上了新的台阶,完全实现了1 +1大于2的预期目标。那么,作为一家全国优秀律师事务所、浙江著名律师事务所,发展局面良好,势头强劲,管理团队德才兼备,后继有人,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呢?坦率地讲,还真没有什么事情需要我来担当了。说白了,我所谓的放不下,不过是一种情怀,一种牵挂,一种精神的寄托——在精力还算充沛的当下,我还非常愿意与我们东鹰所的全体律师一起继续往前走,去看看前面的风景,去迎接明天的挑战!

  

  最近chat GPT很热闹,人们既兴奋又担忧。大家兴奋于AI给人类的生活方式和生产方式带来前所未有的变化,同时也对AI颠覆性后果可能的失控深感忧虑,这种兴奋与担忧存在于各行各业,律师行业不仅不能置身事外,而且很有可能首当其冲。

  众所周知,当前司法实践中亟待解决的类案异判问题,直接影响到司法的权威和公信力。为了解决这个难题,最高法院二十多年来创设了许多制度,进行案例汇编,颁发指导性案例,设立分歧解决机制,实行统一法律适用办法,推行类案检索制度,等等,但问题至今没有得到很好的解决。我在想,也许chat GPT在突破这个难题上会有很好的作为,有的社会问题乃至法律问题也是可以由技术手段来解决的。就像支付宝一样,马云先生当年也许没有想到,支付宝除了改变人们的支付方式,使支付更便捷外,竟然无意中在很大程度上消灭了一个“行业”——扒窃,既节约了警力,又保障了老百姓的财产安全。chatGPT 的底层逻辑就是搜索统计,其核心是相关性。律师办理疑难复杂民事案件,往往会从法条、司法解释、权威判例中找依据,法律依据空缺的还可以寻找民事习惯乃至法律原理,再联系有证据证明的事实进行分析论证,提出有利于委托人的观点去说服法官。仔细想想,律师的工作与chat GPT的底层逻辑是何其相通!近日作家王安忆与余华在华东师大对话,他们认为生活不是按照常理出牌的,这是作家能够打败chatGPT的唯一办法。文学可以如此,而我们的司法恰恰相反,它要求的是类案同判以实现公平正义,这难道不是我们律师面临的最大的挑战吗?AI也许可以把我们从繁重又繁琐的工作中解脱出来,同时它也完全可能打破我们对法律知识与技能的垄断——我们将何去何从?我习惯于“手工”作业,连电脑都很少使用,AI时代的挑战当然要依靠我们的年轻律师去面对,但我非常乐意参与其中,哪怕是鼓鼓劲也好!

  对我们东鹰律所而言,比AI挑战更迫切需要解决的现实问题是如何转型升级,以适应中国建筑房地产行业的巨大变革。改革开放以来,国家大力发展基础设施建设,推动房地产业发展,加快现代化和城市化进程,作为以建设工程和房地产法律服务为主业的东鹰律所可以说正好撞上了风口,生逢其时,得益匪浅。但是,近年来的建设工程和房地产形势已经表明,基本建设高潮行将过去,房地产产业的黄金时代已不复存在,我们面临的形势是蛋糕在缩小,而从事这一专业的律所和律师却日益庞大,可以说这片曾经的法律服务蓝海已经变成内卷严重的红海。这几年我们顺应大势,力推转型升级,从民商事法律服务为主,发展成全过程全方位的法律服务,从工程房地产法律服务占绝对比重,发展为以工程房地产法律服务为核心其他多个领域为支柱的新业态,虽然成效卓著,但绝没有到达理想的状态,转型升级的任务还远远没有完成。东鹰律所的核心理念是“专业、勤勉、优质、创新”,我们当下特别需要的就是“创新”,只有通过创新服务模式服务内涵,提升服务品质,纵向发掘,横向拓展,保持领先优势,才能在激烈的竞争中实现可持续发展。各位东鹰同仁,让我们抟心揖志,一起努力!

  

  (东鹰所同仁合影)

  发表退休感言后,有好几位朋友特意来电询问:你还办案子么?我的问答是:当然!我有两个根深蒂固的理念:一是法学不仅是学问,还是一门技艺。法学教授亲自办一点案子于教学于科研都是有益的,只要处理好律师与教师双重身份,就可以相互成就,相得益彰。退休前是专任教师兼职律师,退休后转换成专职律师客座教师,角色变了,工作重点自然也转移了。二是,我也始终认为,不论年轻律师还是资深律师,做刑事业务还是民事业务抑或行政业务,律师的主场理应在法庭。我特别敬佩一些已经功成名就,甚至是德高望重的大律师名教授,仍然能够亲自出马,舌战法庭,展现风采!当然,毕竟到退休年龄了,我得量力而行,减负做减法也是必须的。

  在四十年的职业生涯中,我还有一个创始人的身份,以及尚需继续努力的事业。浙江是建筑业大省,浙商也是房地产的重要力量,为提升专业法律服务的水平和品质,为解决建设工程和房地产疑难法律问题提供理论指导,助推浙江省工程和房地产业的健康发展,我在2012年发起成立了浙江省法学会建设工程法学研究会。2019年房地产法研究会撤销后,其研究领域并入了我会,我将名称从“建设工程法学研究会”变更为“工程建设法学研究会”,以涵盖建设工程与房地产两大领域。现在研究会已有近150个理事,包括学者、法官、律师、行政官员以及工程和房地产界的专业人士,研究会已经成为浙江省工程建设法学研究和交流的重要平台。成立十年来,研究会每年都针对工程与房地产领域的突出问题进行专题研讨,理论联系实际,既有对疑难问题的理论分析,更有解决疑难问题的对策方案,受到工程界房产界以及法律界的欢迎和赞誉。今年是研究会第三届的开局之年,我想在未来的五年间,与全体理事共同努力,力求达到以下目标:一是丰富学术研究和交流的形式,运用学术年会、学术沙龙、学术讲座等多种形式,活跃学术氛围,扩大学术影响力。二是加强横向交流,走出去请进来,积极与对工程与房地产法研究卓有成效的研究机构、专家学者建立联系与合作,共同推动工程与房地产法学的发展。三是集中研究会的研究力量,围绕浙江建筑业的特色开展课题攻关,拿出具有浙江特色的标志性的研究成果,为浙江建筑业的高质量发展提供法律理论支撑和指引。我衷心希望五年后这些目标能够很好地实现,我也可以放心地把研究会的担子交给学有专长且年富力强的中青年同仁。

  

  (2019年研究会更名仪式现场照片)

  

  (研究会2020年度学术研讨会召开现场照片)

  如果说“励志型”的祝福着眼于过程,那么“躺赢型”祝福在乎的无疑是结果。退休了,辛苦过了,可以休息了,自然不存在什么躺平问题。休息好,身体好,日子过得好,躺着就赢了,所以称之为“躺赢型”祝福也是挺合适的。大家说得最多的祝福是荣休快乐,身体健康,生活美满,以及意义差不多的其他话语。生活幸福美满当然是我等凡人的崇高理想,但要达成这一理想实属不易,不要说太多的指标,仅就上面三句话的关系而言,心情愉悦,身体健康,无疑是幸福生活最基本的前提,否则财富再多地位多高也难言幸福美满,所以我们通常把三句祝福词连用,是有其内在逻辑的。

  现实一点说,退休了哪怕再做点什么事,也不可能像原先那样忙碌,大把的空闲时间怎么过?可以看看书,但人老眼花,毕竟有限。想与年轻人聊天,他们不仅忙于奔波没有时间,而且有时间也未必聊得来。因此,孤独往往是影响老年人心情的最大障碍。老年生活要过得丰富多彩,还得自己找乐趣,如此看来打牌九搓麻将,唱歌跳舞琴棋书画,还真是老年人最好的心情调节器,可惜我从来对这些东西不屑一顾,不会打牌不懂麻将,唱歌跳舞都不来,琴棋书画也只对书法有点兴趣,根本就谈不上有什么爱好。就是书法吧,我主要还是欣赏,看得多,练得少。我真的应该有所改变了,无论如何都得努力去培养一点兴趣爱好。还是从书法开始吧,多临贴多练字,专心致志,沉浸其中,在修身养性的同时,争取提高一点境界——不至于明明不是老干部,却把字写成了“老干部体”,多少也算个文人吧,总得写出点文人书法的味道来!

  影响健康的因素很多,而注重锻炼无疑是有益健康的积极因素。问题是这也是我的弱项。上学时的体育课,大多数同学都欢呼雀跃,我却兴趣索然能逃则逃。我唯一喜好的项目是乒乓球,多年不打了,也该重新练起来了。这几年唯一有所进步的是有空走走路,希望能够持之以恒常态化。有多位朋友向我推荐过太极拳,我想也该认真考虑一下了。

  在这一类祝福词中,最让我心动的是一位从某报社老总位子上退休的朋友说的话:“望珍惜黄金十年,以通达之心态,康健之体魄,享受人生!”我知道,这段话既是他对我的真诚祝福,也是他自己退休生活的真实写照。这些年来,他在朋友圈里给我的印象是,要么在锻炼身体,要么就和一批朋友一起周游世界。这几天他在朋友圈的晒图,就是新加坡的风情,马来西亚的景观,还有泰国的美食,多么开心,多么潇洒!是啊,世界那么大,应该去看看!过去的四十年里我也到过不少地方,但基本上都是法院宾馆两点一线,连走马观花都算不上,只能说是签到打卡而已。国人从来都将行万里路与读万卷书相提并论,现在有时间了,也该像读书一样心无旁骛地去行走天下,趁着这个黄金十年!

  写到最后,当然也是最重要的。退休了,就有时间多和家人在一起了,也应该弥补一下长期以来因所谓的事业而对家人的亏欠和疏忽。含饴弄孙,天伦之乐,本当是我们寻常百姓最大的幸福吧!

  在海南的日子里,自然会想起曾经浪迹天涯的东坡先生,光是写这篇短文,我就已经多次借用了东坡先生的金句名言。我知道,愿你历经千帆,归来仍是少年,这么美妙的句子其实也是由东坡先生的词句化用而来的。退休的朋友们,让我们以少年般的心态,少年般的热情,去迎接人生的下半场,努力像东坡先生那样,活成一个有趣的人,可爱的人,温暖的人,自在的人!

  

  休假结束了。下半场,再出发!

  四月六日草于三亚,四月八日改于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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