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叶小说集《七粒扣》:奶奶的生、老、死及其意义

  乔叶收拢近年发表的中短篇小说,结集《七粒扣》问世。七,故事之数;扣,形象之喻。遍览全卷,小说集里的任何一个故事都与纽扣无涉,乔叶自陈初衷:“七粒扣是一味中药,清热利湿,消肿解毒”,一味养生的药,并不是救人一命的灵丹妙药,也便譬喻了作家对小说与生活的理解。

  在“70后”作家中,乔叶因善于将日常经验文学化脱颖而出。她的代表作《最慢的是活着》被赞有一种“典范的意义”,因它“充分展示了依托于生命经验的写作所具有的魅力。”在同样的理由上,也可以提出诸如琐碎平庸、缺乏意义的批评。然而,写日常经验的乔叶始终拥有为数甚多的读者,这是一件值得考量的事。她的小说有一种亲和性的语体风格,与她写散文起家有一定关联,乔叶的小说中,温情脉脉的散文化叙述时常取代现代小说常见的含混徘徊的句式或思绪跳跃的叙述节奏,乔叶不大为没有经历文学训练的读者设置智力挑战,进入乔叶的小说世界不需要很高的门槛。2003年前后开始小说创作的乔叶,置身于不再旗帜鲜明追求形式探索,并以写实为主要趋势的文学界,外部因素或多或少影响了乔叶的小说创作方向。更重要的是,乔叶在小说中展现了贴合主流社会的情感结构,读者将在她的小说中察觉到熟悉的自我,她是“我们”,是我们每个人都在扮演的伦理角色,女儿、母亲、姐妹、女友。

  《七粒扣》再次展示了乔叶式“日常经验文学化”的特质。乔叶的小说,时态是当下的,故事是此间的,她是“现实派”的作家。20余年的小说创作,乔叶与她的读者、批评者缔结的默契认知如下:你将轻松自如地进入乔叶的小说世界,那里是你熟悉得近乎舒适,舒适得已然厌烦的“日常”,正当你或舒适或厌倦的时候,乔叶的小说匪夷所思的意外即将粉碎你的安逸,使人心惊。沉默寡语、温柔敦厚的女人原来这样狠毒,撒起野竟有如此惊人的爆发力和破坏性!野,为没有被任何欧式文学典律规训过,也可以理解为不符合城市中产阶级观念的尺度。有时,你会觉得温柔敦厚的乔叶,忽然就诡诞邪僻起来,情节、修辞、譬喻,满是令人侧目的冒犯,你会忽然想起她本不叫“乔叶”而叫李巧艳,甚至怨怼她的小说少了些知识分子的精英气质,一位作家,怎就如此顺理成章地艳羡、屈服于权势的秩序,直白地坦诚对远离农家出身的渴望呢?然而,作为一个地道的豫北女人,乔叶依然乖巧而贤良,她在小说里将人物的欲望小心翼翼地掩藏包裹,她从不像父兄辈豫籍小说家那般,敲锣打鼓地演出光怪陆离的“权力的游戏”,她所设计的都是不露声色的女人,谨守“如履薄冰的微妙分寸”,实施“步步为营的扎实努力”,她们同样实现了从“小”到“大”的现代性的阶层地理转移。

  解释“七粒扣”的来历时,作家状作轻松随意,然而,以药为名,泄露了作家某些秘而不宣的潜意识片段。据我观察,写小说的乔叶,始终不断地为自己的人生“配药”,以治疗其生命中的某种创痛。不然,她不会从“四十三年简史”顺流而下,在几乎印证出女主人公与“乔叶”经验的重合度后,忽然虚构这个女人戛然止于43岁的人生结尾;不会以“女史”身份代小瓷——一个让作家感到“有意思”的河南女人——追述她的人生往事;不会一次又一次地回到女性生命记忆的起点,开启对女性人生的回溯。“在一个人的身上会发生所有的一切”,借白俄罗斯女作家阿列克谢耶维奇的话,乔叶想要证明的意义昭然若揭,她在这一位或那一位女性的身上的聆听、记述、体察到的经验、情感、隐私,使她愿意相信,女人的命运、情感和痛相互联通,相互映照,也相互慰藉。

  一个女人的一生,是乔叶永恒致以敬意的小说叙述时间,“活着”,是乔叶衡量人性的时空尺度,古老中国、炊间烛下讲故事的妇人一样,她不断地“从头说起”,伴随着溢出唇齿之间的叹息,仿佛“从头说起”才能悟出人生莫名的真谛。

  纠缠乔叶的痛感来自何处?《七粒扣》里,徜徉着一种隐秘而复杂的耻感。小说里那些奔波在清晰的、逐步向上路途中的女人们,想要摆脱农家出身,渴望从农村到县城、省城、京城,她们的儿女求学国外。在中国文学的家族谱系中,可以指认乔叶为路遥的“妹妹”,乔叶小说里的女人是孙少平的同乡姊妹们,她们中的一些人比兄长们要走运一些,恰好赶上了中国的高速发展期,在快速推进的城镇化进程中,由村到城的路,增加了许多条可行的分岔路。事到如今,《七粒扣》里的女人们人到中年,忽然有了五味杂陈的情绪,她们也开始对“现代性”之路感到彷徨与茫然,于是,富起来的女人“很矫情的是,她觉得他们很亲。这些为生计操劳和奔波的人们,让她觉得像是陌生的亲人。本质上,她觉得自己和他们没有什么区别,尽管看起来她比他们过得体面,更像个有钱人。”(《四十三年简史》)

  痛感纠缠之下的乔叶开始反思。不敢大张旗鼓地反思,毕竟所得不易,毕竟是信奉多年的信条,但她拥有超常的敏感,每走一步,她瞻前顾后、患得患失,她自我批评、自我考量,但她必须隐忍住“踏空”之感,甚至不敢轻易自诩人生之“虚无”,感受“虚无”需要处于更优越的位置上,需要拥有更大的文化权力。恰如《拆楼记》,再没有比这部“非虚构小说”更适合展示作家乔叶与世界的关系了,她的叙述人一边算计,一边旁观,一边入戏,一边抽身,一边反思,她清晰地呈现分裂的自我,人性的里外好坏她都占全了。

  楼起楼拆,也有十年了。《七粒扣》遵循了作家的“衰年变法”,小说里的女人似失去了拆楼时的野性,步入城市中产阶层的她们孑然一身地在城市里“空巢”独居,意兴阑珊,孤独寥落。此时,衰老的母亲出现了,几乎成为了某种救疗的希望。《给母亲洗澡》会让人想到《最慢的是活着》,前者是后者的残篇余韵。衰老、俭朴、受难的女性长辈,她们的存在,她们对作家长成女人的生命历程的影响与个人的“日常”之关联,构成了作家乔叶文学世界的光源,光源不时衍射而下,形成了一系列碎片光斑似的人物及故事,在不同的创作阶段和小说里,乔叶时常留下或浓重、或虚渺的衰老女性的身影,或近或远地在我们眼前闪动。十余年前是奶奶,而今是母亲。

  我们不得不思索乔叶小说里的奶奶,以及奶奶的老、病及死。奶奶,是乔叶与她的生命起点的牵绊与纽带。当她通过女性叙述者表达怜爱与孝顺时,也在天真骄蛮地表达着年轻晚辈的不屑和不解,她固然使亲情之“情”具有了复杂性,摆脱了煽情式亲情伦常的套路,赋予日常经验文学化的表达途径,然而,奶奶之生、老及死,更重大的意义不仅仅是亲情写作的进步,它是乔叶对于自己乡土出身、乡土联系的根本态度与隐秘情感——既亲密又厌烦,既难舍又不屑,既渴望又乏力,那是回不去的“陌生”的故乡,是自己不得不选择、实则无法选择的牵绊与割舍,她意识到自己无法像奶奶一样生、老,正如她无法阻止死亡的降临,她不得不承认再也无法回到生命起点的家乡,正如她不得不选择,不得不走上这条迁徙的路。也许,这才是“我们”的情感结构,她清晰地呈现了复杂的、纠结、分裂的人性,同样隐秘地、低声地倾诉着现代性之下人所必然遭遇的无奈。

  “到了冬天,家里完全安静了下来。奶奶死了,是在睡觉的时候。村里人都说这是最有福气的死法。办的是喜丧。”忙碌的乔叶忘不了交代这一笔,奶奶死了,无疑是一个不容忽视的事件,对她小说里的每一位女人来说,大致如是。在乔叶的小说里,女人之于女人的意义,远重于男人施诸女人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