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秋里的时间

  《晚秋》中安娜和勋的故事一直在我脑海中盘旋不去。

  我昨晚在梦中意识到一件事,勋几次坚持要送给安娜的那块手表其实另有深意。

  其一,手表本身是timepiece, 是一块时间的碎片,是一种提醒,提醒她曾经存在的有限时空片段里两个人的交错点。是美丽的证物。其二,时间是延续性的,指针的移动从现在指向未来,因而又有着预示未来的美好的指向性。其三,当勋最后一次把手表戴在安娜手腕上的时候,他已经知道两个人再见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人物的命运完全被不可知的迷雾笼罩,他并不知道安娜还需要服刑多少年,也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怎样的命运,谋杀的罪名也许最终会把他送上电椅。此时的手表成为一个宇宙的窗口,从中可以瞥见的是时间与空间的永久隔离。在时间轴上,从这一点开始,两个人的时间都在各自继续,或长或短,然而他们的时间将被残忍地隔离在不同的空间里,他们的时空再也不会重合。因此安娜腕上的手表揭示的是无限中有限的唯一性和不可复制性,这其实和人生本身的短暂,唯一和不可复制同出一辙。

  这块手表变成一口时间之井,成为观察的源头。井底的人在最深的绝望里怀抱有最美的希望。

  也许希望不会实现,不过心中的那一点光一直支持着你和我,支持着整个人类的存在。

  它如此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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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深浅浅的褐色, 秋天还残存一点美。

  安娜从深深浅浅的褐色里走出来。她三十出头,已经服刑七年,最近因为家人故去被保释出狱三天,出席葬礼。她脸上神情静谧,有一种莫名的愤懑,饱满的额头似乎要抵抗某种天大的不公而倔强地顶起。她眼神纯净,像一条摄氏0度的小溪,在封冻的冷静表象下,还有一丝温柔在隐隐流动。

  安娜坐上开往西雅图的长途大巴,天色晦暗,像一张灰色的明信片。大巴徐徐启动,又停住,车门开启。一个留着飞机头,流里流气的青年窜上来,打破了灰色的安静构图。他因为身上车资不够,和司机纠缠了好一会儿,然后扫了人群一眼,朝安娜走过来,他俩是车上仅有的亚洲面孔。他的坚持和诚恳态度未必能打动安娜,不过他上车的一刻很是慌张,四下张望似乎在逃离什么。安娜给了他30美金。年轻人在安娜同一排坐了下来,和她隔开一个座位。

  “这个手表你先带着,我有了钱马上还你,然后你再把表还给我。”他自说自话地把一块硕大的男表戴在安娜手上。安娜懒得争辩,她的人生有着普通人无法勘破的沉重,沉重得她张不开口。中途休息的时候,年轻人像猴子一样绕着她转。安娜问:“什么事?”“我就想找你的表看看时间。”这种幼稚可笑的搭讪手段其实可能奏效,毕竟年轻人有着骄人的身材和英俊的面庞,不过那种戏码应该出现在另一个电影里。他们到达西雅图之后,年轻人最后强塞给安娜自己的电话号码,虽然他自己也知道安娜不会打给他。

  在迷雾缭绕的城市里,两个人的生活轨迹按照预设的人生平行展开,直到再次相逢的那一刻。如果,有那一刻的话。安娜回到久别的老宅,哥哥姐姐笑脸相迎,却无言以对。令人惊讶的是,人们的无语很快变成针对遗产的争吵。安娜逃出客厅,走入花园,眼前景象一片萧瑟。一只黑色老猫沉郁地蹲在地上,似乎是旧识。安娜第一次绽开笑容,把老猫沉溺地搂在怀里,仿佛找到时间角落里遗落的一个家人。可惜老猫随即挣脱她的怀抱,打破最后一点亲情的幻梦。安娜空落落地站起来,眼前居然出现温馨的一幕—儒雅的中年男人细心照料身边的妻子和婴儿。安娜的眼睛闪烁着,身躯剧烈抖动。男人看到她,极惊讶,她却转过身,想要逃跑。男人追过来,说:“其实那天,我也想要回到现场的……” 这短短一句话,却有着石破天惊的效果。我已然猜到安娜隐痛的内情,她的罪名是谋杀亲夫。“这些年,发生了很多事,”男人隐忍地说,仿佛在感叹,也好像在为自己辩护。安娜说:“可我这些年什么都没发生。”

  七年的牢狱生活后,安娜终于再度走上街头,突如其来的自由纵使短暂也不得不品尝一下。她好奇地打量着每一个人,另一种被封存的生活可能性似乎近在咫尺。这些年,她其实一直有个选择,一个她从未触碰的选择,那个说出真话的选择。此刻,她换上一身崭新的衣装,继续在自由的假象里入戏。她穿上一袭森林绿的长裙,配一件短裘皮,披散平日挽成乱乱麻花的长发成一头乌黑瀑布,再配一对绿松石耳环,两瓣猩红的艳唇。一个焕然一新的安娜。这一刻,就连我这个看客也莫名地激动起来,仿佛我也能再次变得年轻,漂亮,有活力。安娜在街上狂奔,没有任何人向她微笑。她把一身新衣留在火车站的洗手间里,重新回到深深浅浅的褐色里去。

  这段时间里,飞机头的年轻人已经在高级宾馆里接待过一位客人—中年女性留下不菲的酬劳。从韩国抵达美国的两年里,牛郎生涯让他吃喝不愁,以他的身段和长相,轻松拿下北美西北的“亚洲市场”。他的名字叫做“勋”。

  于是,那一刻到了。街头迷失的安娜和同样迷失于人生的勋再度相遇。面对他的不依不饶,安娜突然蹦出一句:“你是不是想要我?”年轻人的眼睛里闪现出熟稔的神色和一丝近乎职业性的骄傲。两个人在汽车旅馆里拥抱片刻后,安娜终于发力挣脱,把年轻人狠狠推倒在桌上。那一刻,勋不知道哪一个更痛,是作为男人的自尊心受伤,还是个人职业生涯的首次失败。

  不过,安娜几经决定把这宝贵的一天交给一个陌生的牛郎。两个人游荡在街上,安娜沉静悲伤,年轻人则轻浮跳脱。两个人乘坐旅游巴士观光,玩碰碰车,一起给远处吵架的情侣配音。入夜后,他们一起狂奔到无人的市场,靠着装满香肠的玻璃柜台喘息。这时安娜猛然抬起头说:“明天我必须参加母亲的葬礼,然后回监狱去。”影片进行到一半,勋终于开始明白安娜的痛了。他愣了半晌,然后居然看着安娜用汉语说了一个“好。”安娜也愣了。勋解释说:“这是我会的唯一一个汉字。意思是“不好”对吧?“ 在牛郎虚情假意的世界里,一切似乎都是颠倒的。安娜说:“不对。好就是好的意思,不好是坏。”两个人坐在空荡荡的月台上,面对轨道上漂浮起来的黑色虚空,安娜开始用汉语对勋讲自己的故事。

  安娜:“我从小一直迷恋哥哥的朋友,甚至为他死都行。”

  勋看着她,点点头,慢慢地用汉语说:“好。”

  安娜:“不过后来他娶了别的人。”

  勋试探地说:“坏”。

  安娜:“我也只好嫁给一个我以为爱我的人,他开始对我很好。后来我才知道他疑心很重,很脆弱。”

  勋继续说:“坏。”

  安娜有一点惊讶地看着勋,勋自由地运用着他为数两个的汉语词汇量,而且运用得还似乎颇为恰当。他好像完全以她的表情和语调来判断内容,几乎是个察颜观色的高手。

  安娜继续:“可是后来我一直迷恋的那个人又回来找我,说要带我一起走。”

  勋:“好。”

  安娜:“我的丈夫知道了,说要杀死我和他自己。”

  勋:“好。”

  安娜:“那天早上,我的丈夫把我打得昏死过去。”

  勋:“好。”

  ……

  一个人在讲述自己人生最沉痛的一件事:失败的婚姻,他人的误杀,自己用一生为爱顶罪。种种悲苦,隐忍,愤懑此时居然被一个善意的倾听者完全无厘头的回答瞬间消解。好或者坏,简单的价值判断被赋予使自己人生一波三折的事件。这些回答的荒谬似乎正说明了对于人生简单的价值判断是完全失效的。在这一刻,安娜震惊了,她好像明白人生本身的荒谬性,自己沉重得无法背负的过去好像一下子被全然抹去。她脸上绽开一个真正的微笑。在这一刻,她爱上他。

  两个人之间气氛正佳,勋的手机响了。

  勋说:“给我30分钟,等我,我会回来。”

  安娜说:“你陪了我一整天天,给你10美元。之前的30美元不用还了。”

  牛郎脸上受伤的神情浮现,随即被埋入一个深深的微笑里。那一瞬间,年轻的脸上终于有了沧桑感,那是一个男人隐藏着爱和痛的微笑,弥足珍贵。

  “给我30分钟,等我,我会回来。”

  “我不会等你的。”

  “我知道”。

  勋去见了自己逃离的人,一个缠着他的老顾客。那个女人要逼他私奔,而她的老公正在追杀勋。等勋狂奔回分手地点的时候,等待他的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他好像想起了什么,随即跑回他们在汽车旅馆开的那个房间。房间里没有人,他的手表却在那里。“她回来过,”他想着,嘴边又浮现出灿烂的微笑。

  第二天,安娜木讷地站在葬礼的现场,谢过前来吊唁的人群。那个她少年时代的恋人,她为他顶罪七年的男人居然都不敢当众拥抱她一下。这时候,勋出现了。看到他,安娜居然像一朵白菊花一样,淡淡地微笑了。豆腐宴上,勋和那个中年男人同坐一桌。中年男人威胁他:“你不要玩弄安娜的感情,她的人生已经够惨了。”这个看似憨厚可靠的男人却正是在玩弄安娜的感情后,又心安理得地让她为自己背负杀人罪名长达七年之久的人。这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再残忍不过。勋是韩国人,经常听不懂这些中国人在说什么,而且他也不了解其中的前因后果。不过只看眼神的交流,他也本能地感觉到眼前这个人就是安娜痛苦的根源。他狠狠地教训了这个人。两个男人在葬礼宴席上扭打成一团,安娜冲上前把他们分开。她一拳捶在勋胸上:“你们为什么打架?”

  勋说:“因为,哦,因为他用了我的叉子。”

  安娜愣了半晌,有一些郁结已久的情愫似乎突然通畅了,她声嘶力竭地喊:“你为什么用别人的叉子?你说啊?为什么用别人的叉子?你道歉啊?!!!!!”

  那个伪善的男人此刻像泄了气的气球,低声说“对不起”。众人哗然。安娜跌坐地上,失声痛哭。

  可是安娜总归还是要回到监狱里,替那个不爱她的人服完刑为止。安娜就是这样的人。

  安娜和勋的分离很不易。安娜坐在大巴上,面如死灰。勋在车下徘徊不去。如果他选择上车,就要做好直面追杀者的准备。汽车开动了,一个已经逐渐变得熟悉的人影坐在安娜旁边。

  影片到这里没有结束。故事在这里发生了一个极其意外的转折。

  从西雅图出发后,雾气越来越浓。最后司机不得不停车,等待雾气散去。天地间充斥的奇妙介质,处于水和气之间,把安娜和勋与众人隔开。两个人都有点高兴。这时候勋的电话又响了,他慢慢走开去,接电话的时候对方没有应答,等待他的却是套上头的绿色塑料袋和一支顶在腰上的手枪。他这样跌跌撞撞走了好久,直到被人按在冰冷的石凳上。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狰狞的脸。一个中年男人抛给他一个问题:“你怎么让我太太爱上你的?”勋哆哆嗦嗦地说:“我们只是聊天。”中年男人沉默了一会,抛出第二个问题:“那你为什么要杀她?”他随即扔了一个沾着血迹的女用手提包,正落在勋大腿上。年轻的小伙子惊恐地睁大双眼。他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警察就在来的路上,他们会以谋杀罪逮捕你。”人生的这一笔讽刺实在辛辣,现在勋要和安娜一样,为莫须有的杀人罪顶包。勋失魂落魄地回到安娜那里,跟她说了一句奇怪的话:“在你出狱的那一天,我会在这里等你。”在这里,两个人的感情终于爆发,长久地拥吻。那个吻长得没有尽头,因为他们这个吻就是世界的尽头。他们没有明天。饰演安娜的汤唯事后透露,这一段其实是导演临时加上的,“他觉得我们需要一个感情的爆发。后来我跟导演说,拍完吻戏的感觉是冷,冷到骨头的感觉。导演说那就对了,因为角色是在一个未知的境地,对未来充满渴望,却又无奈,好像瞬间一切都像泡沫一样消失。”

  雾依然浓重。

  安娜在大巴里小睡醒来,看到自己身上披着勋的外套,手腕上多了那块男式腕表。她大惊失色,跳下车在四周的旷野里无声地奔跑,四处寻找勋。就在她即将回到大巴时,看到咖啡馆前新停的警车。她看不到车里的人,不过车里的人想必能看到她。安娜与车里想象的视线交锋,表情极为复杂。

  两年后,安娜刑满释放。没有人在门口等她,没有家人,也没有那个她在意的人。安娜回到巴士中转站的咖啡馆,静静地一个人坐在窗前的位置。咖啡馆里静极了,几乎能听到木窗上的白漆剥落的声音。镜头定格在安娜身上,她拿起叉子,准备叉一块蛋糕,却又放下。过了一会儿,门响了,安娜满怀希望向门口望去。她又失望地低下头。又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对镜头外的对座轻轻缓缓地说:“你好,好久不见”,然后深深地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