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经历与个体发展(三):“少年老成”的心理代价

  发生在童年的心理创伤,无论是急性可见的还是隐性长期的,都可能影响我们的一生。十几年前、甚至是几十年前发生的事情依然可能会对我们的人际图式、自尊水平和如今的生活质量产生影响。

  在众多形式的隐性创伤中,有一种很少被提及的、在某些地区甚至被视为理所应当的是儿童的亲职化(Parentification)。与身体上的虐待不同,亲职化所造成的创伤是无形而持久的。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它为儿童带来的伤害比其他创伤要少。越来越多的研究发现,童年时期有过亲职化经历的孩子长大后更容易抑郁。

  亲职化是一种家庭角色的逆转——儿童被要求承担父母的责任,除了照顾好自己,他们可能还得做父母的体己人、兄弟姐妹的照料者、家庭中的和事佬等——孩子不再有个人边界可言,原本应当无邪的童年也因此不复天真。

  亲职化有两种主要类型:情感型亲职化(Emotional Parentification)和工具型亲职化(Instrumental Parentification)。

  情感型亲职化即孩子长期被迫要满足父母、手足或其他家庭成员的情感需求。

  有些父母也许并非有意要伤害自己的孩子,但由于他们往往过于卷入自己的生活事务,缺乏稳定、成熟和健康的情感表现,受困于痛苦情绪之中无法自拔,所以常常没有余力去关注自己的孩子或孩子的情感需求。

  敏感的孩子尤其容易被亲职化,他们天生比其他儿童更有同理心、反应更灵敏、更具直觉性;他们能敏锐地察觉他人的情绪和周围环境的细微差别;他们能看到、听到、感觉到被其他人轻易忽略的东西,包括父母没有出口的悲伤和任何有害的家庭动力。他们对别人的痛苦感同身受,因此,即使没有人明确要求他们,他们也会担负起看护人的角色,让其他人在无意中开始依赖他们抚慰自己的痛苦。《母亲》剧照

  这种有害的家庭动力甚至可能包括所谓的隐性不伦(Covert Incest),即家长希望从孩子那里得到通常提供自伴侣的情感支持和联结。也许孩子的父亲或母亲被困在一个功能失常的婚姻中,感到孤独和空虚,在需要一个替代伴侣时,孩子便被用来填补生活中的空白(注:隔代抚养中也可能出现类似的“共生关系”)。在这种情况下,亲子之间也许并没有任何外显的性行为、触摸或虐待,但情感上的紧密缠绕往往令孩子感到窒息。

  工具型亲职化和情感型亲职化很相似,但它是一种在物质或物理层面的亲职化。那些回避或对该自己承担的家长职责漠不关心的父母可能迫使他们的孩子承担起这一角色。在这种形式的教育中,孩子被迫成为维系家庭实际生存的工具。

  可以想象的是,如果一个孩子每天都忙于各种家务,比如为一家老小准备饮食、刷锅洗碗、打扫房间、哄弟弟妹妹入睡并为他们盖好被子——当为他人肩负的责任已经让个体应接不暇时,自我关照(Self-Care)往往就会被抛到脑后。

  《雾中风景》剧照

  大多数情况下,这样的孩子并没有遭受身体虐待或缺乏父母关爱——父母是爱孩子的,但他们爱的能力很有限,对孩子的伤害通常不是出于恶意,而是出于个人的局限性。

  然而,当一个本应按照自己的节奏经历自然发展的孩子被迫快速成长时,其所担负的代价不仅是身体上的,还包括心理、情感和精神上的。

  被亲职化的孩子没有得到成长和正常发展所需要的时间、关心、爱、情感支持、现实感和安全感;也没有可供观察学习的榜样。他们往往被期待“坚强些”“撑下去”,不可以表现出痛苦的迹象,甚至不可以哭泣。

  如果他们表现出了脆弱或出声求援,要么会被忽视,要么会受到惩罚。潜移默化中,他们内化了这样一个信息: 拥有需求和向往是无法被接受的。他们对自己的脆弱感到羞愧,最终,情感麻木和自我否认成为他们的习惯性应对模式。

  可悲的是,即使身边境况已经不再如故,他们也无法完全摆脱亲职化的影响。为了在父母的不成熟和过分的需求下生存,孩子会求助于各种各样的应对策略。某些情况下,这些相伴而生的应对机制会伴随他们一生,并成为他们人格的核心部分。

  有些孩子用戏谑和搞笑来化解冲突,掩饰悲伤。成年后,他们也许会成为小丑式的“开心果”,然而,他们无法触碰真实的自我,也不能让别人看到他们的悲伤。在层层的面具之下,他们是孤独的。《小丑》剧照

  有些孩子变得非常顺从。他们希望通过成为一个安静的人,来回避冲突和指责。

  有些孩子成为了整个家庭的顶梁柱。他们相信自己必须服务、帮助和拯救每一个有需要的家庭成员。他们可能无法设定自己的边界,不自觉地为取悦别人而活着。作为成年人,尽管他们可能扮演着“大家长”的角色,但自我认同感依然模糊不清。

  有些人早早地离开了家,以逃避家庭的创伤,但痛苦的记忆一直如影随形。他们对任何一种关系都很警惕,总是害怕被令人窒息的伴侣所捆绑。最后,尽管依然渴望,但他们可能会完全回避亲密关系。?

  有些孩子奋不顾身地承担起全家人的保护者角色。在发展过程中,相关的神经通路被不断强化,他们变得高度警觉,即使威胁已不再存在,他们也无法放松。

  作为成年人,他们也许会有高度的完美主义倾向或易于焦虑,不自觉地习惯于在自己或周围的人身上挑毛病,总是在责怪自己没有做正确的事情,一旦出现差错,便倾向于不问是非地责备自己,并且不断地试图去修复已经明显无法挽回的问题。

  

  如果父母倾向于只在乎孩子做了什么,而不重视孩子本身,这个孩子就会慢慢养成从外部事物的获得上建立自尊的习惯,不断地从一个目标奔至下一个目标,希望它能带给自己想要的爱。

  不幸的是,外部成就带来的满足感转瞬即逝,因此个体的内心总是感到空虚。(参见《“我曾以为从此自己就会快乐” | 梦想实现了,可是然后呢?》)

  如果父母总是粗心大意、鲁莽行事,他们为孩子(们)营造的可能是一个混乱和不稳定的家庭环境。因此,孩子需要时刻保持警惕,随时留意下一个危险出现的迹象,既不能放松,也不能放心信任别人。当处于压力之下时,即使知道不合逻辑,个体也可能会偏执地一意孤行。此外,过于谨慎的倾向也可能会阻碍个体在职业生涯中更上一层楼。

  如果父母在孩子面前表现得像个恶霸,那么孩子很早就会对权力产生一种扭曲的印象——凡事只能依靠自己,世界是一个“赢家通吃(Winners-Take-All)”的地方。长大后,个体对外常常一副刚强自立的样子,让人无法靠近。即使和另一半在一起,也难以放松警惕,更因为困于为保护自己而建造的隐形城堡中而倍感孤独。

  值得庆幸的是,对于曾经在儿童时期被亲职化的成年人来说,不止一种治疗途径可以帮助达成整合与疗愈。

  第一步是说出自己的故事。如果已经准备好讲述自己的过去,就意味着个体能够承认并接受已经发生的残酷现实。这有时是一个艰难的过程,因为个体可能已经通过社会条件作用(Social Conditioning)或出于生存本能压抑了自己的记忆和感觉。当和他人聊起童年时,个体可能很难回忆起任何一件事,甚至一谈到父母的话题时,个体就会感到内疚。

  个体可能会为自己童年时期发生的所有不幸遭遇辩护,觉得有必要原谅父母的忽视或虐待,甚至还可能会因为有糟糕的感觉而感到歉疚。如果个体所经历的主要是情感上的亲职化,那么缺乏外显的虐待迹象会让个体更难开口为自己发声。在背负了这么多年的负担后,压抑已成为一种“常态”,承认父母或其他家庭成员在有些事情确实做错了可能是最艰难的开头。

  承认现实并不代表接受不公正,而是在接受个人故事里的真相。当能够看到真正发生过什么的时候,个体便不再需要将额外的精力和能量投注在防御、合理化,或压抑之上。相反,如果继续生活在否认中,个体的精神能量和生命力将被耗费在压抑那些已经存在的痛苦上,而不是将之运用在整合与疗愈之中。

  因为不得不过早地成熟,个体可能被训练得过分独立、自主性极高而无法容忍自己的脆弱或是开口寻求他人的帮助。成长在所能获得的情感支持十分有限的家里,高度自力更生是个体唯一的选择,它曾经是一个十分有效的生存策略,但如今却可能不再适用——它使得个体持续地处于孤立状态,无法与外界相连。因此,挑战自己去真正地与他人建立联结,也是最有效力的疗愈方法之一。

  心理治疗、心理自助和自然疗法都可以成为个体在自我整合过程中有用的辅助手段。如果对传统意义上的治疗或咨询存有疑虑,也可以购入一个日记本或从事一种艺术创作活动,通过写作、音乐或绘画疏导悲伤,并与那些有类似经历的人建立联系。

  需要注意的是,疗愈过程中有一个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自我慈悲(self-compassion)。在我们将慈悲和宽恕延展至他人之前,必须首先练习自我慈悲。作为一个曾经被亲职化的孩子,个体很可能已经发展出了一个严厉的内部批评者,这个内部批评者不断地吹毛求疵,当不好的事情发生时第一个跳出来对此大加鞭笞。

  因为无论如何无法完成那些强加在自己身上的过分要求,个体可能已经内化了羞耻感和罪责感。而自我慈悲可以帮助平复这些内部批评,让个体更清晰地理解自己的经历,并显著提升自尊水平(详见:《平息你内心的消极对话:自我慈悲的5个练习》)。

  

  主笔 | Imi Lo

  编译 | 一隻鹿

  补充阅读

  童年经历与个体发展(一):被遗忘的内隐记忆 - 知乎

  童年经历与个体发展(二):歇斯底里的父母与濒临窒息的孩子 - 知乎

  复杂型创伤后应激障碍 | 童年经历与个体发展(完结篇) - 知乎

  治愈之路:自我慈悲入门指南

  Lo, I. (2019 DEC 12). Did You Have to Grow Up Too Soon? Psychology Toda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