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看待红楼梦“扬黛抑钗”的现象?

  如题,感谢各位不吝赐教!

  欣赏《红楼梦》的过程可谓钻之弥深又无穷尽也,就像思考人生意义一般,没有终极的答案,然而这也是最吸引人投入的地方。有尊薛抑林者,亦有右黛左钗者,对于薛宝钗的评价,历来总是褒贬不一,毁誉相参。书中人物形象的塑造,引起评论者两极化的看法,如牟宗三先生认为薛宝钗是一个“人情通达、温柔敦厚的正人君子”,而且是“道中庸而极高明”的典范人物;而太愚先生却认为她是一位“富有政治手腕的现实主义者”;王昆仑先生更是直指薛宝钗是一个“披着大家闺秀美丽外衣的道学家”。实在令人不得不佩服曹雪芹出神入化的刻画功力。

  清朝的评点派也可分为“拥林派”与“拥薛派”两类。“拥林派”的支持者莫过于解盦居士,其言:“此书既为颦颦而作,则凡与颦颦为敌者,自宜予以斧钺之贬矣。宝钗自云从胎里带来热毒,其人可知矣。” ;至于“拥薛派”,除赵之谦所言:“全部《红楼梦》第一可杀者即林黛玉。”之外,护花主人王希廉更在《红楼梦回评》中,多次表现出拥薛抑林的鲜明态度,如第八回:“黛玉开口尖酸,宝钗落落大方,便使黛玉不得不遁词解说。” 或是第三十二回:“写黛玉戋戋小器,必带叙宝钗落落大方;写宝钗事事宽厚,必带叙黛玉处处猜忌。两相形容,贾母与王夫人等俱属意宝钗,不言自显。”不过拥薛派对林黛玉的指责明显的封建卫道特点,而拥林派对薛宝钗的贬斥却具有明显的直觉色彩。两者都显得三言两语又语焉不详。

  我们无法真正得知曹雪芹的真实心意,但脂砚斋是最早超出钗黛优劣而不以道德判断为终极关怀的解释者,清楚指出了“善恶二分,忠奸判然”的人物塑造手法是不近情理的手法,“瑕瑜互见,美疵并存”才是人性的真实面相。如脂砚斋第五回夹批曰:“此句定评。想世人目中各有所取也。按黛玉、宝钗二人,一如姣花,一如纤柳,各极其妙者。然世人性分甘苦不同之故耳。” 俞平伯也是根据第四十二回的回前总批:“钗、玉名虽二个,人却一身,此幻笔也。……故写是回,使二人合而为一”才作出“书中钗黛每每并提,若两峰对峙双水分流,各极其妙末能相下,必如此方极情场之盛,必如此方尽文章之妙。若宝钗为三家村妇,或黄毛鸦头,那黛玉又岂有身分之可言。”的主张。

  阅读者大多秉其自身的背景、生活经验或学识作主观性的论断与判别,无所谓谁对谁错,无所谓孰优孰劣。因此,下面只是谈及我的眼中薛宝钗是何等模样。

  正式开始之前先暂停下。经常有人问,为什么你有那么多时间玩知乎,嗯,其实已经重复过一百次了……全靠打字快。

  现在是晚上9点25分。等我写完再来对时间。

  宝钗的情节是从贾雨村补授了应天府的官位开始。书中写到贾雨村一下马,就必须要处理一件人命官司,而这件官司的主要人犯就是薛宝钗的哥哥——薛蟠,针对这号人物,书中第四回就有相关的论述,其文如下:这薛公子学名薛蟠,表字文龙,五岁上就性情奢侈,言语傲慢。虽也上过学,不过略识几字,终日惟有斗鸡走马,游山玩水而已。虽是皇商,一应经济世事,全然不知,不过赖祖父之旧情分,户部挂虚名,支领钱粮,其余事体,自有伙计老家人等措办。(第四回)

  这段文字中,清楚说明了薛蟠的性情与处世风格,此人个性骄奢,好逸恶劳,虽贵为皇商,却完全没有行商该有的经营理念与管理作为,事业全靠家中老伙计经营筹办。然而,为何地位背景如此显赫的薛家,却有如此无能的子孙呢?主要原因在于其母——王氏在教养其子方式上的错误:只是如今这薛公子帅年丧父,寡母又怜他是个独根孤种,未免溺爱纵容,遂至老大无成。(第四回)

  从文中,可以明白薛蟠会有偏差性格与混乱无序的处世风格,全因其母的宠溺。然而,其母为何会如此宠溺薛蟠?其一,在于薛蟠幼年丧父,从文中以“寡母”代称得知;其二,薛蟠为家中独子之故。因为传统社会风气“重男轻女”的观念甚重,其中富贵人家对于家中男丁多半较为宠溺、放任,书中的贾宝玉就是一例。然而,若仅靠薛蟠这位纨袴子弟,薛家的地位与权势终究不保,好在薛蟠并不是独生子女,王氏还生有一女,第四回便有针对此女的描述:还有一女,比薛蟠小两岁,乳名宝钗,生得肌骨莹润,举止娴雅。当日有他父亲在日,酷爱此女,令其读书识字,较之乃兄竟高过十倍。自父亲死后,见哥哥不能依贴母怀,他便不以书字为事,只留心针黹家计等事,好为母亲分忧解劳。(第四回)

  此处点出了书中的重要人物——薛宝钗,天生丽质,当时年纪虽小,但举手投足却十分优雅宜人。此外,从上文可知,薛宝钗能读书识字,乃因薛父尚在,深受疼爱之故。在人、事、物都如此圆满俱足的情况下,可以推论宝钗的幼年生活应是相当幸福的。

  不论贫富贵贱,宝钗都能安然自得,乐观以对,完全不受外在环境影响,更不见其身上存有一丝悲观样态;另外,若宝钗具有依赖性格,势必其心情会随着丈夫的状况起落,相反的,宝钗却展现高度的情绪掌控能力,连面对忽冷忽热、心思不定的丈夫——贾宝玉,都能怡然自得,情绪表现总是平稳妥贴,令人佩服。

  那么首先,宝钗是否有“顽固”、“刚愎”性格?此疑问早在第五回出现曹雪芹“行为豁达,随分从时”八个字的描述时,便已得到解答。另外,脂批也曾如此赞道:“宝钗认的真,用的当,责的专,待的厚,是善知人者,故赠以‘识’字。”,此批语出现在第五十六回宝钗协理大观园时的回末总评,牵涉到的是“识人”、“任人”的管理手腕,而该回中不乏看出宝钗变通、开明之性格,每每探春提出管理园中事务的办法,宝钗如认为可行,总是不吝给予肯定,如:宝钗正在地下看壁上的字画,听如此说一则,便点一回头,说完,便笑道:“善哉,三年之内无饥馑矣!”;众婆子去后,探春问宝钗如何。宝钗笑答道:“幸于始者怠于终,缮其辞者嗜其利。”。至于批语中“待的厚”、“善知人”也凸显宝钗深具慷慨且善体人意之性格,换言之,宝钗并不存在“吝啬”性格,在许多章回其实都可见到她“慷慨大方”的实际的作为,如第四十五回中,宝钗在探望黛玉时,发现她咳嗽的症状更加严重,于是当晚就派人送黛玉一大包燕窝,黛玉也为此深感窝心。另外,在第三十七回中写到宝钗与史湘云讨论如何设东拟题,宝钗深知史湘云并不富裕,故从家中要了一些螃蟹,让其作东宴请众人,以致史湘云为此情谊感动到直说:“我但凡有这么个亲姐姐,就是没了父母,也是没妨碍的。”(第三十二回)这类的话。

  也许宝钗家庭的经济背景使她能够出手阔绰、大方慷慨,但其细致、体察人心的性格却是不可否认的,像是当其见到正为自己身世飘然孤伶而自艾自怜的黛玉时,便拿自家的状况来让黛玉宽心:我虽有个哥哥,你也是知道的,只有个母亲比你略强些。咱们也算同病相怜。你也是个明白人,何必作‘司马牛之叹’﹖(第四十五回)

  “司马牛之叹”出自于《论语?颜渊》,文中:司马牛忧曰:“人皆有兄弟,我独亡。”子夏曰:“商闻之矣:‘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君子何患乎无兄弟也。”宝钗用此来化解黛玉对自身孤立无援的感叹,可见其善体人意之性格,但也因此大得人心,以致于黛玉虽明白自己身体状况不佳,还是主动邀约,对宝钗说:“晚上再来和我说句话儿。”(第四十五回)。

  虽然钗、黛两个人身处于同一个时代,也同样接受了读书识字的教育薰陶,但为何两人行为及性格如此南辕北辙呢?这与两人生于不同家庭,各自父母对其子女的养育方式不同有关:今如海年已四十,只有一个三岁之子,偏又于去岁死了。虽有几房姬妾,奈他命中无子,亦无可如何之事。今只有嫡妻贾氏,生得一女,乳名黛玉,年方五岁。夫妻无子,故爱如珍宝;且又见他聪明清秀,便也欲使他读书识得几个字,不过假充养子之意,聊解膝下荒凉之叹。(第二回)

  可推测出几个教养关键:其一,黛玉的父亲因为“膝下无子”,故将黛玉当作儿子教养,至于是否曾教导黛玉女子应有之妇德是值得商榷的,但这样的教养方式也可能在黛玉的基本性情内产生某种特性。五岁丧母,接着丧父,自幼少受‘礼教’传统教育,又‘假充养子’培育,柔弱的骨子里渗着男孩的‘刚性’。这也是黛玉初入贾府与其居住贾府一段时日后,前后行为举止巨大差异的原因。从书中第三回的情节描述中,我们可以发现六岁的她不仅未被贾府“不同别家”的天地吓得傻愣,入府过程也显得她具有很高的警觉与环境适应能力,如第三回所述:因此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生恐被人耻笑了他去。(第三回)老嬷嬷们让黛玉炕上坐,炕沿上却也有两个锦褥对设。黛玉度其位次,便不上炕,只向东边椅子上坐了。(第三回)当日林如海教女以惜福养身,云饭后务待饭粒咽尽,过一时再吃茶,方不伤脾胃。今黛玉见了这里许多事情不合家中之式,不得不随的,少不得一一的改过来,因而接了茶。早见人又捧过漱盂来,黛玉也照样漱了口。盥手毕,又捧上茶来,这方是吃的茶。(第三回)

  从上述情节,可清楚的看出黛玉除了在言行上谨慎小心外,甚至还明白自己应显现出“入境随俗”之态。对照刘姥姥那同样是五六岁的板儿在第六回与第三十九回中的反应,便知黛玉所具有的“刚性”特质之所在:半日鸦雀不闻之后,忽见二个人抬了一张炕桌来,放在这边炕上,桌上碗盘森列,仍是满满的鱼肉在内,不过略动了几样。板儿一见了,便吵着要肉吃,刘姥姥一巴掌打了他去。(第六回)那板儿仍是怯人,不知问候。(第三十九回)又命人去先抓果子与板儿吃。板儿见人多了,又不敢吃。(第三十九回)右边洋漆架上悬着一个白玉比目磬,旁边挂着小锤。那板儿略熟了些,便要摘那锤子要击,丫鬟们忙拦住他。他又要佛手吃,探春拣了一个与他说:“顽罢,吃不得的。”东边便设着卧榻,拔步床上悬着葱绿双绣花卉草虫的纱帐。板儿又跑过来看,说“这是蝈蝈,这是蚂蚱”。刘姥姥忙打他一巴掌,骂道:“下作黄子,没干没净的乱闹!倒叫你进来瞧瞧,就上脸了。”打得板儿哭起来,众人忙劝解方罢。(第四十回)忽见奶子抱了大姐儿来,大家哄他顽了一会。那大姐儿因抱着一个大柚子玩的,忽见板儿抱着一个佛手,便也要佛手。丫鬟哄他取去,大姐儿等不得,便哭了。众人忙把柚子与了板儿,将板儿的佛手哄过来与他才罢。那板儿因顽了半日佛手,此刻又两手抓着些面果子吃,又忽见这柚子又香又圆,更觉好顽,且当球踢着玩去,也就不要佛手了。(第四十一回)且说众人等他不见,板儿见没了他姥姥,急的哭了。众人都笑道:“别是掉在茅厕里了?快叫人去瞧瞧。”因命两个婆子去找,回来说没有。(第四十一回)

  同样是六岁左右的孩童,板儿除了显现出易受外在物质诱惑外,不见刘姥姥时的怯弱反应,或见着新鲜事物产生“喜新厌旧”之态度也与一般孩童无异。也许有人认为,黛玉毕竟受过教育,背景也属书香世家,怎可与乡间小童放在一起比较呢?不过若以宝钗与之对比,便有得力的佐证。如第四十二回宝钗对黛玉表述的:“你当我是谁,我也是个淘气的。从小七八岁上也够个人缠的。”(第四十二回),宝钗的话语中明显点出当其年岁约在七八岁时,也曾是个小淘气,够个人缠的,与上文所提之板儿孩童模样有些异曲同工之处。但同样是六岁左右的孩童,黛玉在初入贾府时显得进退得宜,具有不符其年龄该有的胆识与小心谨慎,而此种性格也变成黛玉内在的一种基本调性。换言之,黛玉初入贾府时便带着这股因教养产生的“刚性”而展现出超龄的样子。其二,身为独生女的黛玉又十分聪明,甚得父母的宠爱,进入贾府又深得贾母疼爱,将其视为“心肝”,故养成娇性;其三,为了弥补无子之缺憾,让黛玉接受教育,使其才高因此气傲,此外,黛玉幼年失母,其实也是影响其性格的重要原因之一。总结以上几点,就可以明白身为独生孤女的黛玉为何会如此心高气傲,好使小性子。

  但在相同时代下接受教育的宝钗,入府后为何能待人圆融、深守礼教、进退得宜呢?其实,第五回已能看出钗、黛居住贾府一些时日后的差异:不想如今忽然来了一个薛宝钗,年岁虽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人多谓黛玉所不及。而且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头子们,亦多喜与宝钗去玩笑。(第五回)

  两人在初入贾府时,都受到贾府上下的热络欢迎与接待,但后来为何二女在众人心中如此不同?也许是因为,宝钗不似黛玉为独生子女,家中还有一兄长——薛蟠,虽然薛蟠自幼在能力上就不及宝钗,不过在父母教养上,因为传统社会有着“重男轻女”的观念,倒也不致让宝钗得到完全的关注,但教养上倒也不曾被轻忽,根据宝钗在第二十二回“宝钗原不妄言轻动,便此时亦是泰然自若”的表现,脂砚斋的批语让我们可以清楚明白,薛父薛母在其幼时的教养其实占了很重要的部分。脂批说道:“瞧他写宝钗,真是又曾经严父慈母之明训,又是世府千金,自己又天性从礼合节,前三人之长并归于一身。前三人向有捏作之态,惟宝钗一人做坦然自若,亦不见踰规踏矩也。”可见宝钗幼时虽也是个“淘气”的。

  但在严父慈母的教养之下,便能在某些时刻呈现稳健、不轻言妄动之性格。然而,虽然薛父在世时,因对宝钗的疼爱,使之读书识字,但书中并无提及如此教育之目的与作用,不似黛玉,被当作养子教养,为的是宽慰无子之憾,也因此无意间造成黛玉内在“刚性”之形成。

  姓氏的“薛”即“雪”的谐音。“丰年好大雪”,具有庇护作用,而带来“丰饶”的收成,故“丰饶”可谓曹雪芹赋予薛家的第一层意义。宝钗也因此具有资产丰饶的家世背景。第五回的曲文“终身误”,也特别点出薛宝钗与雪的相关性:(终身误)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以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亯。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帄!(第五回)

  “高士”这个语词指品德高尚而隐居不仕的君子,曹雪芹在此曲中,将薛宝钗比拟作在山中隐居的高士,其德行有如光亮透明无瑕的白雪。而宝钗所服用的药物,也名为“冷香丸”,这是一个象征性极强的设计:香气本身并无冷、热之分,既香又冷,表面是说药丸,实则点出宝钗性格的特征,就连宝钗的居所都有“雪洞”之称。

  然而,若以“宝钗是个冷人”的说法直接推论宝钗的性格、心性宛如铁石般冷酷无情、阴险藏奸,实在过于小看曹雪芹如此细心雕琢此人物的心意。宝钗之冷,也许只是一种在礼教的薰陶下较深沉内敛的性格表现,而非冷酷无情。

  为何如此论断?可对宝钗背后的动机进行探究得知。从表象上来看,宝钗对这姑子冷淡的态度显而易见,就连宝玉都觉察到她对姑子的厌恶,到底是什么的原因造成宝钗这样的态度,我们可以试着推敲:是因为宝钗积极入世的态度,无法苟同出家人的遁世无尘吗?还是对于外来人士所具有的基本防卫心呢?抑或是因为宝钗这明眼人见此姑子并不是什么善道人士,才故作冷落?

  从第一个问题来看,我们应该可以直接断定,这个理由不是促使宝钗有这样态度的原因,因为宝钗对同为出家人的妙玉是十分礼貌与敬重的。而从后文中可推论,最后两个原因的可能性较大。因为文中(虽然八十回后文本个人认为非曹雪芹原意,但姑且参考之)说到当姑子见宝钗冷淡的态度后,就离开找惜春去,接着在惜春那开始高谈阔论,批评妙玉的遭遇:那姑子便到惜春那里,……惜春便问起水月庵的姑子来。那姑子道:“他们庵里闹了些事,如今门上也不肯常放进来了。”便问惜春道:“前儿听见说栊翠庵的妙师父怎么跟了人去了﹖”惜春道:“那里的话!说这个话的人提防着割舌头。人家遭了强盗抢去,怎么还说这样的坏话!”那姑子道:“妙师父的为人怪僻,只怕是假惺惺罢。在姑娘面前,我们也不好说的。那里像我们这些粗夯人,只知道讽经念佛,给人家忏悔,也为著自己修个善果。”惜春道:“怎么样就是善果呢﹖”那姑子道:“除了咱们家这样善德人家儿不怕,若是别人家,那些诰命夫人小姐,也保不住一辈子的荣华。到了苦难来了,可就救不得了。只有个观世音菩萨大慈大悲,遇见人家有苦难的就慈心发动,设法儿救济。为什么如今都说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呢。我们修了行的人,虽说比夫人、小姐们苦多着呢,只是没有险难的了。虽不能成佛作祖,修修来世或者转个男身,自己也就好了。不像如今脱生了个女人胎子,什么委屈烦难都说不出来。姑娘,你还不知道呢,要是人家姑娘们出了门子,这一辈子跟着人是更没法儿的。若说修行,也只要修得真。那妙师父自为才情比我们强,他就嫌我们这些人俗,岂知俗的才能得善缘呢。他如今到底是遭了大劫了。”(第一百十五回)

  书中描述惜春听完姑子所言,倒也十分认同,便开始推心置腹的将自己内心感受与姑子分享,没想到这姑子最后还是触怒了惜春,而悻悻然地离开。如果这姑子是个如妙玉那般洁身自好的人物,相信宝钗断不会用此种冷淡的态度待之,但文中只见这姑子百般批评妙玉,甚至将妙玉的遭遇拿来说嘴,完全无出家人慈悲的心肠,最后还故意激起惜春“绞发”的念头,可谓居心叵测,可见宝钗待之以“冷”确实有识人之明。

  先前已探明宝钗的性格并不属于“冷酷无情”的类型,也许,以“喜怒不形于色”来形容其性格应该更为贴切,就如庚辰本第二十一回脂批谓:“宝钗之行止端肃恭毅不可轻犯”,“宝卿待人接物不疏不亲,不远不近,可厌之人亦未见冷淡之态形诸声色,可喜之人亦未见醴密之情形诸声色。”而书中的第三十回和第四十九回可以应证宝钗这样的性格,第三十回的描述如下:二人正说着,可巧小丫头靛儿因不见了扇子,和宝钗笑道:“必是宝姑娘藏了我的。好姑娘,赏我罢。”宝钗指他道:“你要仔细!我和你顽过﹖你再疑我。和你素日嘻皮笑脸的那些姑娘们跟前,你该问他们去。”说的个靛儿跑了。宝玉自知又把话说造次了,当着许多人,更比才在林黛玉跟前更不好意思,便急回身又同别人搭讪去了。(第三十回)

  在红楼梦中,下人的地位是卑微、低下的,连较有地位的管家周瑞家、吴新登家等,对于贾府的老爷、夫人、公子或小姐都得毕恭毕敬,要说下人有较轻挑或比较不尊重的态度,也是出现在贾府家道开始没落之后,但第三十回的贾府还在兴盛时期,故小ㄚ头靛儿会用与友人相处的态度对宝钗,势必因平日与宝钗相处大概就没什么分际与界限有关,或者是在于宝钗对待下人的态度十分柔和、亲切,以致靛儿才如其名般,分不清是蓝是紫,摸不清是主是仆的分际,导致平日行止端肃的宝钗不悦,甚至疾言厉色的指正。不过根据文中最后宝玉的反应,宝钗会如此疾言厉色,与其脱不了干系,故以此论证还不足以凸显宝钗端肃的一面。

  但到了第四十九回,香菱的态度便清楚地将宝钗不可轻犯的性格作了个凸显:如今香菱正满心满意只想作诗,又不敢十分罗唣宝钗,可巧来了个史湘云。

  虽宝钗会和一干大观园的女子说说笑笑,甚至和大家一同进行俗物灯谜创作,并没有自视甚高、目中无人之态,但香玲会在此处显露出小心翼翼,不敢打扰宝钗的态度,相信其原因已不证自明了。宝钗如同曹雪芹为她量身打造的蘅芜苑一样,主屋被石块群绕,房舍皆被遮住,显现出居处的主人在礼教的环绕下,进而拥有那股后天所培养的深沉隐蔽的性格。

  然而,不管是香菱对宝钗敬畏的反应,还是前文所提宝钗对待姑子冷淡的态度,都可见此一红楼人物不论亲疏、远近,其稳重、沉着的性格,自然使他人不敢过度亲近与打扰,故此处更可明其“不亲不疏,不远不近”之态。但如仅以此论宝钗,势必容易落入偏颇的评论,故曹雪芹为避免宝钗落入他人眼中“冷漠、不苟言笑”之类,在同一回中,又写下了宝钗平易近人、谈笑风生的样貌,以平旁人的偏颇推测:那史湘云又是极爱说话的,哪里禁得起香菱又请教他谈诜,越发高了兴,没昼没夜高谈阔论起来。宝钗因笑道:“我实在聒噪得受不得了。一个女孩儿家,只管拿着诗作正经事讲起来,叫有学问的人听了,反笑话说不守本分的。一个香菱没闹清,偏又添了你这么个话口袋子,满嘴里说的是什么:怎么是杜工部之沉郁,韦苏州之淡雅,又怎么是温八叉之绮靡,李义山之隐僻。放着两个现成的诜家不知道,提那些死人做什么!”湘云听了,忙笑问道:“是哪两个﹖好姐姐,你告诉我。”宝钗笑道:“呆香菱之心苦,疯湘云之话多。”湘云香菱听了,都笑起来。(第四十九回)

  从上述,可得一结论,古人云:“人必自重,而后人重之。”此句话十分适用于宝钗身上。荣格所提出的人格内在动力中,他特别强调“内向”与“外向”两极相对的性格倾向。所谓内向(introversion),是指个体的欲力所促动的生命力,在性格上会表现出沉静、含蓄、内敛,较关心自己的修持,较少注意外在的事物。而外向(extroversion)则指个体的欲力所促动的生命力,使他在性格上会表现出活泼、好动、好表现、好言辞,关心周围的一切,喜欢参与社会活动。而宝钗不仅有“内向”的人格动力,如“随时从分”(第五回)、“罕言寡语”(第八回)等。也有“外向”性格上的表现,如第二十七回“扑蝶为戏”的桥段。所以一个人的内在动力倾向,也可能不只有一个,而可能同时存在着两种不同的思想情感,只是占上风的那一个才有了显现的机会。

  因此,平时宝钗较占上风且较常显现的是其“内向”性格,而这性格恰好最受贾府长辈的喜爱,如第二十二回与第三十八回就可听见贾母赞赏宝钗稳妥、细致的性格:谁想贾母自见宝钗来了,喜他稳重和平。(第二十二回)贾母喜得忙问:“这茶想的到,且是地方、东西都干净。”湘云笑道:“这是宝姐姐帮着我预备的。”贾母道:“我说这个孩子细致,凡事想得妥当。”(第三十八回,)

  除了可从贾母口中探得宝钗的内向性格,曹雪芹在第十八回也借由黛玉作为对比,凸显宝钗内敛、不喜彰显的性格,其文如下:贾妃看毕,称赏一番,又笑道:“终是薛林二妹之作与众不同,非愚姊妹可同列者。”原来林黛玉安心今夜大展奇才,将众人压倒,不想贾妃只命一匾一咏,倒不好违谕多作,只胡乱作一首五言律应景罢了。(第十八回)

  另外,在第二十二回,也借由宝钗自身展现其含蓄、内敛的一面:宝钗等听了,近前一看,是一首七言绝句,并无甚新奇,口中少不得称赞,只说难猜,故意寻思,其实一见就猜着了。(第二十二回)

  文中宝钗虽早已知晓谜底的答案,却不外露,显得其沉静含蓄,此性格也十分符合其“冷”的特质设定。可以看出,初入贾府的薛宝钗,其人格发展已臻于成熟,而且人格的内在动力可说调和的十分完美。

  另一角度上看,曹雪芹从姓名上就已暗示薛宝钗的性格趋向,一个有着如“雪”般高洁的人物,而“热”就与第七回宝钗提到她自身的体质有关:再不要提吃药。为这病请大夫吃药,也不知白花了多少银子钱呢。凭你什么名医以药,从不见一点儿效。后来还亏了一个秃头和尚,说专治无名之症,因请他看了。他说我这是从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幸而先天壮,还不相干;若吃寻常药,是不中用的。(第七回)

  文字中提到的“热毒”为何?“热”也者,意味对人生的热情,包括希望、追求与期待,以及喜怒哀乐贪嗔痴爱之种种好恶情绪。这病根实则还隐隐牵连着冥冥命根,而这病不仅止于肉身,恐怕尤其是在暗喻“心灵”。如脂砚斋的批语所说:“凡心偶炽,是以孽火齐攻。”

  也许“热毒”本身就是一种存于内在心里的欲望之毒,并非经由外力禁制、压抑才形成的一种“毒”。既然曹雪芹设定此毒从“胎”而来,表示此热毒来自于母体。就生理医学上的角度来看,存在母体中的胚胎,对于母体所给予的养分,胎儿并无选择的权利,只能照单全收,这种先天生成又无从选择状态,蛮符合薛宝钗判词中“金簪雪里埋”的背景模式设定。宝钗未出世前,也许就受到母体胎教的影响,以致出生后体内才会存有这股胎里带来的“热毒”。但胎教的影响并不只局限于母体,其他影响最大的应属“父亲”,也就是“薛父”。但曹雪芹在书中并未安排任何有关薛父的事件或场景,仅在书中第四回提到的护官符中,点出已逝薛父的身份和地位: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紫薇舍人薛公之后,现领内府帑银行商,共八房分。)(第四回)

  从文中可知,薛父原为“紫薇舍人”,即明清时期的中书舍人,是皇帝亲近属官之一。明清两代也设有“中书舍人”一衔,但职权已不似先前朝代,仅事缮写文书而已。既然薛家有此背景,故其不仅是有经商之能的“皇商”而已,薛父甚至可能是个政治和文化素养都很高的“儒商”,且富有政治目光,所以在见其女儿能力高过其兄长数倍,总希冀透过教养,让女儿能成为一位才德兼备的淑女,以光耀薛家门楣。也许当时薛宝钗进宫陪侍公主、郡主,并不是其父最终且唯一为宝钗所设定的目标,有朝一日,若宝钗能像“元春”一样,被皇上纳入后宫为妃,则薛家的权势与地位便不可同日而语。然而,若未能如愿进宫,依封建社会的风气,只要女子有才德,就有机会嫁一个与之匹配的丈夫,门当户对的人家,也可使家族获得地位或权势上的提升。

  然而,薛姨妈既为薛父之妻,在那以夫为天的时代中,当然深受其夫婿的观念影响,故当时胎教的“环境”,已可从上述文字中推知一二。总之,宝钗除了其外被具有庇护作用的雪掩埋外,其内也被自“胎里带来的热毒”烙下病根,备受后世人批判,可谓内外深受家族影响至深。不论宝钗个人意愿如何,薛家丰饶、富裕,以及她中不能免于陷入权势核心的摆布,“冰雪”而“冷香”的宝钗毕竟是无所逃于“胎”里带来“热毒”的指责,该也是身不由己的难堪。

  曹雪芹为何言之为胎“毒”?因家世背景,便不免牵涉到地位的稳固与权势掌握,薛家送宝钗入京的终极目的就是为了寻找政治权势的靠山,来保护自己的商业利益。获取地位与权势,实际上就是一种“贪”,而贪欲不就是一种“毒”?就佛学上来说,贪欲为“三毒”之首。何谓“三毒”?在佛学中,指贪欲、瞋恚、愚痴三种烦恼。一切烦恼本通称为毒,然此三种烦恼通摄三界,系毒害众生出世善心中之最甚者,能令有情长劫受苦而不得出离,故特称“三毒”。而曹雪芹对薛宝钗所设定的“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恐怕指的就是商人文化中的一种功利主义思想。

  最终宝钗也以抚育、教养其子——贾桂成人出仕为责,可说是书中最不可能遁入空门的角色。这应该也和宝钗一出世就染此胎毒,有极大的相关。其实宝钗的先天胎毒并不是影响她人生唯一的因素,另一个影响因素在于她是一个身处于封建世代的女子。而《红楼梦》中,处处可见曹雪芹对于女子的推崇,例如:在第二回就借宝玉之口说出:“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第二回)的话语,其实是在表达对女子的悲悯与哀怜。处在这个男尊女卑世代中的女子,对于未来要走什么样的路,可能都要以父母之命为是,宝钗的父亲又在她幼年早逝,所以也只能以哥哥和母亲为首。是故,身处在那个时代的宝钗,可说从一出生,就背负着被无从选择、无法逃离的命运,换言之,也可说宝钗具有当时传统女人性格中——顺从的美德。而这种深受礼教影响的性格,从第四回的描述可推敲而得:近因今上崇诜尚礼,征采才能,降不世出之隆恩,除聘选妃嫔外,凡世宦名家之女,皆亲名达部,以备选为公主郡主入学陪侍,充为才人赞善之职。二则自薛蟠父亲死后,各省中所有的买賯承局、总管、伙计人等,见薛蟠年轻不谙世事,便趁时拐骗起来,京都中几处生意,渐亦消耗。薛蟠素闻得都中乃第一繁华之地,正思一游,便趁此机会,一为送妹待选,二为望亲,三因亲自入部销算旧帐,再计新支,——其实则为游览上国风光之意。(第四回)

  文中已见其兄薛蟠欲进京的理由当中,就有一个是“送妹待选”。至于宝钗自身对“待选”是否有意愿,或能否参与决定,从书上无法看出,但就传统礼教上,顺应父母、兄长的可能性还是大些。甚至是否入住贾府,从文中也只见薛姨妈和薛蟠对此进行讨论,并不见宝钗的任何意见,可见身在伦理中,宝钗还是有无法破除的枷锁。柔顺接受命运的性格也许并不是宝钗的本性,而是受到礼教的规范下,不得不如此。

  事实上,在封建下的女子,就算拥有一颗经世济民之心,碍于当时风气,是完全无法出仕的,即使能力强过男子,也无处发挥,只能转而压抑。故宝钗要如何避免那内在炽热的孽火齐攻?如何抑制那“送我上青云”之志呢?也许透过“冷香丸”以及如“雪洞”般的居所,才能够稍稍压抑住那颗炽热的“凡心”。也许宝钗是在根本欲望不被外界所接受的情况下,将这样的心思压抑转为潜意识,甚至因为自我防卫机制的运作,进一步将这样的欲望升华,将被压抑的潜意识转化成诗作,在第七十回宝钗在咏絮诗中,就写到:蜂团蝶阵乱纷纷。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 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第七十回)

  从诗中“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可见宝钗积极、向上的性格,也因为诗作的升华,这样“热切”的潜意识才得以舒展。此词其实也点出宝钗善于处世的特质,宝钗不仅以“解舞”、“均匀”自诩,而且以“几曾何随逝水?何必委芳尘?”以高洁自喻,暗指不愿屈居人下的心志。至于备受争议的末二句,则是曹雪芹借此表现宝钗欲凭借封建势力,猎取名位走飞黄腾达的道路。不过也有人认为这段词是旧式女子必须因夫荣子贵的隐喻,而这就要从曹雪芹所设定的“罕言寡语,安分随时”之性格谈起。

  在第八回中,曹雪芹透过宝玉的眼光,描写出旁人对于宝钗性格的形容: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第八回)

  从字面上来看,“罕言寡语”中的“罕”和“寡”都是少的意思,整句话意思指此人很少开口说话,用以形容人沉默寡言。宝玉看见一副景象,就下如此评语,应可推测,宝钗平时就给人稳重、不喜多言的印象。

  与这印象相对的书中人物,无庸置疑的,便是那个性直爽、有话藏不住的“史湘云”。而在曹雪芹编排的第二十二回的一小段情节,两女对比之下,更显现出宝钗不妄言轻动的内在性格,其文如下:凤姐笑道:“这个孩子扮上活像一个人,你们再看不出来。”宝钗心里也知道,便只一笑不肯说。宝玉也猜着了,亦不敢说。史湘云接着笑道:“倒像林妹妹的模样儿。”宝玉听了,忙把湘云瞅了一眼,使个眼色。众人却都听了这话,留神细看,都笑起来了,说果然不错。一时散了。(第二十二回)

  从文中可知,对于凤姐玩笑似的话语,宝钗在察觉出这是种带点轻视意味的玩笑后,“便只一笑不肯说”,相较于史湘云的心直口快,不加思索地说:“倒像林妹妹的模样儿。”,宝钗的“不肯说”显现出其为人厚道,以及性格上的谨慎小心,如袭人所认为的,确实是个“不是轻嘴薄舌奚落人的”。也因为此种性格,往往使她能远离争端,不受无谓的波及。因为当众人散去,史湘云不仅为此与宝玉斗气,欲离园而去,还和宝玉同时成为黛玉怨怼的对象,可谓完全陷入风波之中。

  而“罕言寡语”的下句“人谓藏愚”也有其意,“人谓”应指他人口中或眼中宝钗所展露的样态;“藏愚”则意指不愿显露自己的识见和本领。此语词所延伸出的性格,可借由第二十二回元春送灯谜至贾府,与众人同乐的情节来进行探究:忽然人报,娘娘差人送出一个灯谜儿,命你们大家去猜,猜着了每人也作一个进去。四人听说,忙。来至贾母上房。只见一个小太监,拿了一盏四角帄头白纱灯,专为灯谜而制,上面已有一个,众人都争看乱猜。小太监又下谕道:“众小姐猜着了,不要说出来,每人只暗暗的写在纸上,一齐封进宫去,娘娘自验是否。”宝钗等听了,近前一看,是一首七言绝句,并无甚新奇,口中少不得称赞,只说难猜,故意寻思,其实一见就猜着了。(第二十二回)

  在早已猜着灯谜的情况下,宝钗却选择闭口不言,只说难猜,就是一种“藏愚”的实际作为。然而,却有些人因宝钗此举,认为其“逢迎谄媚”、“善于作伪”。此种论调与早期评点十分相似,都属“感觉”式的评断,实在过于断章取义。宝钗是否有意“作伪逢迎”,有两种推论方法:其一,可用“元妃身何处”进行论证。当时元妃仅派遣小太监送灯谜至贾府,并未亲自到场与众人同乐,若要说宝钗矫揉造作,那她是要“造作”给谁看呢?而且若要品评书中人物,为何不言过往情节中亟欲出风头的黛玉“争强好胜”,反倒认定宝钗的低调是种“矫揉造作”,故此言论稍嫌偏颇!其二,曹雪芹刻划宝钗看见灯谜的反应,用的是一种内在独白的形式,一种隐藏在其内心的思想活动,如不见此段文字,谁知宝钗心中所想?谁知宝钗内在所藏?换言之,从此段情节可以看出,宝钗的“藏愚”其实是种性喜低调、不喜出头的人格特质,就算比众人早知晓谜底为何,还是选择隐藏在人群中。

  而“人谓藏愚”的“人谓”二字除先前所述之义外,这二字也代表曹雪芹对宝钗博学多闻的肯定。像在第四十二回就显露出她在画作方面的学识:宝钗道:“你不该早说。这些东西我却还有,只是你也用不着,给你也白放著。如今我且替你收著,等你用着这个的时候我送你些,也只可留着画扇子,若画这大幅的也就可惜了的。今儿替你开个单子,照着单子和老太太要去。你们也未必知道的全,我说著,宝兄弟写。”宝玉早已预备下笔砚了,原怕记不清白,要写了记着,听宝钗如此说,喜的提起笔来静听。宝钗说道:“头号排笔四支,二号排笔四支,三号排笔四支,大染四支,中染四支,小染四支,大南蟹爪十支,小蟹爪十支,须眉十支,大着色二十支,小着色二十支,开面十支,柳条二十支,箭头朱四两,南赭四两,石黄四两,石青四两,……”(第四十二回)

  这样洋洋洒洒的一大段,就是出自宝钗之口,里头如数家珍地把一幅画要使用的材料、用具,甚至数量,都详实地描述出来,连品名都一清二楚,令人为其咋舌。但宝钗的见多识广也不仅限于艺术层面,从其他情节中可发觉,其在文学、戏曲、医学等方面也都有所涉猎,学识可谓十分渊博。

  而宝钗如此学识渊博却“罕言寡语”,除了是一种外显的“低调”性格外,也可说是一种心思周全下的处世之道。尤其第五十五回王熙凤对其“不干己事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第五十五回)的评论,正是此种说法的最佳认证。在许多场景中,只要有凤姐儿在,就不曾听闻宝钗的一丝言语。如第三十六回,凤姐、王夫人和薛家母女四人同在一房中,独独只见凤姐、王夫人以及薛姨妈的对谈,完全不见宝钗,而且此场景持续了“半日”。这么长的时间,宝钗只在一旁静静的聆听,完全一副“不干己事不张口”的模样,可谓“罕言寡语,人谓藏愚”的另一种刻划。除了因礼教薰陶,具有与长辈相处要得宜的观念外,也出自她对自身居处贾府,只是一个“外客”,只是一门“亲戚”的自知之明,就如凤姐儿曾说过:“再者林丫头和宝姑娘他两个倒好,偏又都是亲戚,又不好管咱家务事。”宝钗谨慎小心可谓处处可见。

  然而就如前头针对宝钗“谨慎小心”之性格所述:“此种性格,往往使她能远离争端,不受无谓的波及。”换言之,此性格也往往能使其成功“避祸”,像第七十五回“开夜宴异兆发悲音 赏中秋新词得佳谶”中“搬迁离园”事件,便是行事谨慎的宝钗为避祸而有的作为。在该回中只见宝钗轻描淡写地对尤氏和李纨提到:只因今日我们奶奶身上不自在,家里两个女人也都因时症未起炕,别的靠不得,我今儿要出去伴着老人家夜里作伴儿。要去回老太太、太太,我想又不是什么大事,且不用提,等好了我横竖进来的,所以来告诉大嫂子一声。(第七十五回)

  她将自己离园的情况定位为“不是什么大事”,所以连与贾母和王夫人打声招呼的礼节都自行省略了,此举与其平日礼数周全的行事风格截然不同,将此段与第四十八回要带香菱进入大观园同住时的态度相比,便知差异。当时一入园,宝钗便千叮咛万交代,提醒香菱一定要处处去打声招呼,才合乎礼数,其文写道:宝钗笑道:“我说你‘得陇望蜀’呢。我劝你今儿头一日进来,先出园东角门,从老太太起,各处各人你都瞧瞧,问候一声儿,也不必特意告诉他们说搬进园来。若有提起因由,你只带口说我带了你进来作伴儿就完了。回来进了园,再到各姑娘房里走走。”(第四十八回)

  相较之下,当宝钗要搬离大观园时,竟然说出“要去回老太太、太太,我想又不是什么大事,且不用提”,当中一定有她的考虑,应该是为了避免当面辞行时,被贾母和王夫人极力挽留之故。因为以宝钗顺服的性格,必然无法当面拒绝长辈要求,便可能产生无法顺利离园的情况,这是其心中不愿之事。然而,如何断定宝钗因上述所言才如此做呢?可从其在何处显现顺服论起。

  在第二十九回便曾显露出此性格,其文写到:一时,凤姐儿来了,因说起初一日在清虚观打醮的事来,遂约着宝钗、宝玉、黛玉等看戏去。宝钗笑道:“罢,罢,怪热的。什么没看过的戏,我就不去了!”凤姐儿道:“他们那里凉快,两边又有楼。咱们要去,我头几天打发人去,把那些道士都赶出去,把楼打扫干净了,挂起帘子来,一个闲人不许放进庙去,才是好呢。我已经回了太太了,你们不去我去。这些日子也闷的很了。家里唱动戏,我又不得舒舒服服的看。”贾母听说,笑道:“既这么着,我同你去。”凤姐听说,笑道:“老祖宗也去,敢情好了!就只是我又不得受用了。”贾母道:“到明儿,我在正楼上,你在旁边楼上,你也不用到我这边来立规矩,可好不好?”凤姐儿笑道:“这就是老祖宗疼我了。”贾母因又向宝钗道:“你也去,连你母亲也去。长天老日的,在家里也是睡觉。”宝钗只得答应着。(第二十九回)

  文中可见宝钗原已拒绝凤姐邀约,不去看戏,却因贾母的一句“你也去,连你母亲也去。长天老日的,在家里也是睡觉。”,只得答应着,这也难怪宝钗会采取暗自离园的作法。后来的几个章节也证实:宝钗的作法确实有先见之明的。因为在第七十八回,就被王夫人屡劝,希望她能搬回大观园住,但木已成舟,宝钗只要找个理由便可巧妙地回绝,其文如下:宝钗笑道:“这话说的太不解了,并没为什么事我出去。我为的是妈近来神思比先大减,而且夜晚没有得靠的人,通共只我一个。二则如今我哥哥眼看要娶嫂子,多少针线活计并家里一切动用的器皿,尚有未齐备的,我也须得帮着妈去料理料理。姨娘和凤姐姐都知道我们家的事,不是我撒谎。三则自我在园里,东南上小角门子就常开着,原是为我走的。保不住出入的人就图省路也从那里走,又没人盘查,设若从那里生出一件事来,岂不两碍脸面。而且我进园里来住原不是什么大事,因前几年年纪皆小,且家里没事,有在外头的,不如进来姊妹相共,或作针线,或顽笑,皆比在外头闷坐着好,如今彼此都大了,也彼此皆有事。况姨娘这边历年皆遇不遂心的事故,那园子也太大,一时照顾不到,皆有关系,惟有少几个人,就可以少操些心。所以今日不但我执意辞去,之外还要劝姨娘如今该减些的就减些,也不为失了大家的体统。据我看,园里这一项费用也竟可以免的,说不得当日的话。姨娘深知我家的,难道我们当日也是这样冷落不成。”凤姐听了这篇话,便向王夫人笑道:“这话竟是,不必强了。”王夫人点头道:“我也无可回答,只好随你便罢了。”(第七十八回)

  是故宝钗选择“搬迁离园”的作法有其性格参杂于内。其实在“抄检大观园”前,宝钗就已懂得明哲保身,谨慎性格不言而喻,在第六十二回就这么写到:一进角门,宝钗便命婆子将门锁上,把钥匙要了,自己拿着。宝玉忙说:“这一道门何必关,又没多的人走。况且姨娘、姐姐、妹妹都在里头,倘或家去取什么,岂不费事。”宝钗笑道:“小心没过逾的。你瞧你们那边,这几日七事八事,竟没有我们这边的人,可知是这门关的有功效了。若是开着,保不住那起人图顺脚,抄近路从这里走,拦谁的是﹖不如锁了,连妈和我也禁着些,大家别走。纵有了事,就赖不著这边的人了。”(第六十二回)

  所以从“罕言寡语,人谓藏愚”(第八回)至“不干己事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第五十五回),甚至到一把角门钥匙,都是宝钗“谨慎小心”性格的显现,而她“罕言寡语”的道理就在这里。

  除了“罕言寡语”外,宝钗的另一个特质是“安分随时”,其实早在第四回曹雪芹便已透过情节的描写来形容宝钗这项特质,其文写道:自父亲死后,见哥哥不能依贴母怀,他便不以书字为事,只留心针黹家计等事,好为母亲分忧解劳。”(第四回)

  为何此段最能看出宝钗“安分随时”的特质呢?要回答此问题,便要先对“安分随时”这个词语有所了解。何谓安分?意指守规矩,安于本分。处于书中的时代的女子应该要守什么样的本分呢?从宝钗对黛玉所述的一段话便可得知,其言:自古道‘女子无才便是德’,总以贞静为主,女工还是第二件。其余诗词,不过是闺中游戏,原可以会可以不会。咱们这样人家的姑娘,倒不要这些才华的名誉。”(第六十四回)

  因此第四回宝钗“不以书字为事,只留心针黹家计等事”已显现出其“安分”的特质。而且,在许多章回中都可见到宝钗埋首于纺绩针黹的场景。如第八回,就从宝玉眼中进行描写这:宝玉掀帘一迈步进去,先就看见薛宝钗坐在炕上做针线,头上挽著漆黑油光的?儿,蜜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棉裙,一色半新不旧,看去不觉奢华。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第八回)

  而在第三十六回中,改从黛玉的眼中看见这样的宝钗:林黛玉却来至窗外,隔着纱窗往里一看,只见宝玉穿着银红纱衫子,随便睡著在床上,宝钗坐在身旁做针线,旁边放著蝇帚子。(第三十六回)

  上述情节在在都显示出宝钗的“安分”,无怪乎曹雪芹在第五回宝钗一出场便直接点出“安分随时”这项特质。

  至于宝钗之“随时”以“顺应时代的情势”解释较为恰当。而在第四回的情节中,直接点出宝钗会放下书字,留心于女子本分中的针黹,都是因薛父去世,其兄——薛蟠又无法成为她和母亲的依靠,在这样的现实生活情势下,即使自身拥有高于其兄十倍的才情,还是毅然决然地放下诗词、书字,改留心于针黹、纺绩等女子应守的本分,此处宝钗的“随时”,“随”的便是现实家庭的情势。但宝钗的“随时”并不仅顺应家庭现况而已,更深入来说,其顺应的是当时传统社会限制女性发展的时代情势。换言之,唯有“安分随时”,才能解其母之忧虑,甚至让薛氏家族能得以延续,以至于我们可以进一步理解,为何聪慧的她明明很清楚宝黛之间深刻的情感,却还是选择介入宝黛之间。

  至于,“安分随时”的下半句“自云守拙”其意为何?“自云”不外乎指自己说;“守拙”则意指安于自己的朴拙,不去用心与世周旋。此语和“安分随时”可谓异曲同工,此语所指的“朴拙”应该就是女子应守本分的另一大项——“女子无才便是德”。因为明清之际,出现大量精通书史善于吟诗弄文的女子,时人喻为“才女”——赞扬一个女子是才女,即是称许她超出一般女子被预期的水平,在学问与诗文的造诣,达到文人竖立的标准。

  以宝钗高过其兄十倍的才能,若有机会发挥,赢得“才女”美名可谓轻而易举,但既然其认为自身应该安于朴拙,不去与世周旋,自然而然视诗词为“闺中游戏”,而安于女子本分——纺绩针黹,这可从宝钗所述:“其余诗词之类,不过是闺中游戏,原可以会,可以不会。咱们这样人家的姑娘,倒不要这些才华的名誉。”的话语得到印证。而且宝钗明白以当时家庭状况以及社会氛围,自身的才情与学识终究无处发挥,反之,若能“安分随时”,努力维持深具妇德、礼教的表现,也许还能为自己赢得一个理想的夫婿,为其母解忧,为薛氏家族延续命脉。

  虽说“自云”,但曹雪芹主要借由宝钗与其他人物对话时,从其口中说出:何谓“守拙”?在第三十七回中,宝钗便对史湘云如此说道:诗固然怕说熟话,然更不可过于求生,只要头一件立意清新,自然措词就不俗了。究竟这也算不得什么,还是纺绩针黹是你我的本等。(第三十七回)

  一句“究竟这也算不得什么”,可说漠视女子在诗词才情上的发挥,也无意间阐述著“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观念。尔后,至第四十二回,宝钗甚至直接向黛玉点明“女子无才便是德”之内在含意:所以咱们女孩儿家不认得字的倒好。男人们读书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读书的好,何况你我。就连作诜写字等事,原不是你我份内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份内之事。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这便好了。只是如今并不听见有这样的人,读了书倒更坏了。这是书误了他,可惜他也把书糟踏了,所以竟不如耕种买卖,倒没有什么大害处至于。你我只该做些针黹纺织的事才是,偏又认得了字,既认得了字,不过拣那正经的看也罢了,最怕见了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第四十二回)

  从上述可见,宝钗不仅仅是“自云”而已,借由对其他女子的阐述,也表露自身对这样观念的认同。

  而除了上述曹雪芹所描写宝钗“安分随时”特质的情节外,高鹗也在其续写的最终第一百二十回“甄士隐详说太虚情 贾雨村归结红楼梦”也试着通过某段描述来强调宝钗此项特质,文中写道:薛姨妈道:“这是自己一定的。咱们这样人家,还有什么别的说的吗﹖幸喜有了胎,将来生个外孙子必定是有成立的,后来就有了结果了。你看大奶奶,如今兰哥儿中了举人,明年成了进士,可不是就做了官了么﹖他头里的苦也算吃尽的了,如今的甜来,也是他为人的好处。我们姑娘的心肠儿姐姐是知道的,并不是刻薄轻佻的人,姐姐倒不必耽忧。”王夫人被薛姨妈一番言语说得极有理,心想:“宝钗小时候更是廉静寡欲极爱素淡的,所以才有这个事。想人生在世真有一定数的。看着宝钗虽是痛哭,他端庄样儿一点不走,却倒来劝我,这是真真难得的!不想宝玉这样一个人,红尘中福分竟没有一点儿。”(第一百二十回)

  宝玉的离去对宝钗而言,也是一种情势上的转变,如同其幼年薛父早逝,而当时她已能顺应时势,“不以书字为事,只留心针黹家计等事,好为母亲分忧解劳。”(第四回)。此时宝玉虽让她痛哭不已,但她依然切合时宜地让自己“端庄样儿一点不走”,还回过头劝王夫人宽心。显然的,高鹗此处主要从宝钗外在“妇容”进行描写,但已让所有读者见识到其柔顺中带有一丝坚忍的性格。也许宝钗是如何走完剩余的人生道路,我们无从得知,但取其“安分随时”之特质,相信不论发生何事,这只埋于雪中之金簪必能坚忍、勇敢的走下去。

  此刻晚上10点40分,休息一下,一会继续。

  曹雪芹在描写人物的心理活动时,十分注重内心独白与人物性格的联系,并以合乎人物的心理逻辑,去刻划人物的心理,借此观照人物的内心世界,使笔下的人物各个皆具其特性。 在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杨妃戏彩蝶 埋香冢飞燕泣残红》中,就有多处薛宝钗“内心独白”的桥段设计,如:且说宝钗、迎春、探春、惜春、李纨、凤姐等并巧姐、大姐、香菱与众丫鬟们在园内玩耍,独不见林黛玉。迎春因说道:“林妹妹怎么不见﹖好个懒丫头!这会子还睡觉不成﹖”宝钗道:“你们等着,我去闹了他来。”说着便丢下了众人,一直往潇湘馆来。正走着,只见文官等十二个女孩子也来了,上来问了好,说了一回闲话。宝钗回身指道:“他们都在那里呢,你们找他们去罢。我叫林姑娘去就来。”说着便逶迤往潇湘馆来。忽然抬头见宝玉进去了,宝钗便站住低头想了一想:宝玉和林黛玉是从小儿一处长大,他兄妹间多有不避嫌疑之处,嘲笑喜怒无常;况且黛玉素习猜忌,好弄小性儿的。此刻自己也跟了进去,一则宝玉不便,二则黛玉嫌疑。罢了,倒是回来的妙。想毕,抽身回来。(第二十七回)

  从文中可看出宝钗心思细密、替人着想的个性,那低头一想,想的是“如果她在宝玉之后也进入了潇湘馆,是否会让平时相处亲密、不避嫌的两人变得尴尬”;且平日观察入微、体察人心的她,对周围每个人的个性可说是了若指掌,此时因了解“黛玉的好猜忌、好弄小性的个性”,如自己唐突进入也许会掀起不必要的风波,故选择返回原处,找寻其他姊妹去,也就是说,宝钗一直处在“避嫌”的行动考虑之下,这也显示出生性低调、不喜惹事的性格。

  然而,宝钗的内在独白也不单独只有此处,在同一回中的另一处,曹雪芹也运用了这样的方式来进行描写,其文写到:宝钗在亭外听见说话,便煞住脚往里细听,只听说道:“你瞧瞧这手帕子,果然是你丢的那块,你就拿着;要不是,就还芸二爷去。”又有一人道:“可不是我那块!拿来给我罢。”又听道:“你拿了什么谢我呢?难道白寻了来不成?”又答道:“我既许了谢你,自然不哄你。”又听说道:“我寻了来给你,自然谢我;但只是拣的人,你就不拿什么谢他?”又回道:“你别胡说!他是个爷们家,拣了我们的东西,自然该还的。叫我拿什么谢他呢?”又听说道:“你不谢他,我怎么回他呢?况且他再三再四的和我说了,若没谢的,不许我给你呢。”半晌,又听答道:“也罢,拿我这个给他,算谢他的罢。——你要告诉别人呢?须说个誓来。”又听说道:“我要告诉一个人,就长一个疔,日后不得好死!”又听说道:“嗳呀!咱们只顾说话,看有人来悄悄在外头听见。不如把这槅子都推开了,便是有人见咱们在这里,他们只当我们说玩话呢。若走到跟前,咱们也看得见,就别说了。”宝钗在外面听见这话,心中吃惊,想道:“怪道从古至今那些奸淫狗盗的人,心机都不错。这一开了,见我在这里,他们岂不臊了。况才说话的语音,大似宝玉房里的红儿的言语。他素昔眼空心大,是个头等刁钻古怪东西。今儿我听了他的短儿,一时人急造反,狗急跳墙,不但生事,而且我还没趣。如今便赶著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个‘金蝉脱壳’的法子。”(第二十七回)

  从文中“不但生事,而且我还没趣”这句话,就可再度发觉宝钗在此回最初所显现的不喜生事、低调的性格,但是宝钗以黛玉为借口,使了“金蝉脱壳术”,也成了她备受争议,广受批评的争端。但宝钗的做法也许只是基于一种但求无碍的消极避祸心理,然而,这牵涉到内在动机与心理的部分,故在此暂且不论。

  但此回并不单单只凸显宝钗低调、不喜生事的性格,另外也借由描写宝钗的一个小举动——“听”,来表现她的好奇及处处留心的特质。上文中除了第一次的“细听”以及下一段“听见这话”的“听”外,整个过程中“听”字总共用了七次。然而,何谓“处处留心”?其实就是“细心”,常用以形容一个人总是留心细微处的表现,贾母也曾因此称赞宝钗:“我说这个孩子细致。”(第三十八回)。另外,曹雪芹也曾另外在一回情节中,点出宝钗的此项独特性格,其文写到:贾母因看见有个赤金点翠的麒麟,便伸手翻弄拿了起来,笑道:“这件东西,好像我看见谁家的孩子也戴着这么一个的。”宝钗笑道:“史大妹妹有一个,比这个小些。”贾母道:“原来是云儿有这个。”宝玉道:“他这么往我们家去住着,我也没看见。”探春笑道:“宝姐姐有心,不管什么他都记得。”(第二十九回)

  固可说“处处留心”是宝钗的习惯也是其性格上的显现。不过,此回最特殊之处在于,第二十七回被曹雪芹加入了一段极其罕见的桥段,桥段中的宝钗可谓前所未见,也是《红楼梦》全书中宝钗唯一一次外向性格的展现:忽见面前一双玉色蝴蝶,大如团扇,一上一下的迎风翩跹,十分有趣。宝钗意欲扑了来玩耍,遂向袖中取出扇子来,向草地下来扑。只见那一双蝴蝶忽起忽落,来来往往,穿花度柳,将欲过河去了。倒引得宝钗蹑手蹑脚的,一直跟到池中滴翠亭上,香汗淋漓,娇喘细细。(第二十七回)

  此段文字所描写的情境中显然并无任何他人在场,四下无人的情形下,总算让平时总是谨言慎行的宝钗有了放松的一刻。相信贾府的任何一人,甚至是最亲近的薛母、薛蟠,都未必见过宝钗蹑手蹑脚,小心翼翼,不敢声张的样子。此时的宝钗,不用在意他人的眼光,不用在意自己的行为举止是否恰当,眼前只有那对玉色双蝶。倘若有第三人在场,相信就算是再怎样令人惊叹的事物出现在面前,都无法让沉着稳重的她显露出如此活泼、天真的面目。不置可否的,各位看官所见的也是“薛宝钗”!

  但曹雪芹在此章回的题目为何不以“宝钗”为名,而是借代“杨妃”来标示呢?是取其外貌、体质上的相似性呢?还是有另一层更深的含义?有待我们更进一步探究。

  “杨妃”指的是杨贵妃,乃中国古代四大美人之一,也是常用以形容女子容貌姣好,足使花、月为之退掩、失色的四字语词“闭月羞花”中的“羞花”。然而此女在四大美女中较为与众不同处就是在于——体态。在成语中就有“燕瘦环肥”一词,此词点出杨贵妃体态较丰腴的事实。而杨贵妃除体态丰腴外,白居易在“长恨歌”中用“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来形容她的倾国之貌,并用“温泉水滑洗凝脂”描写贵妃皮肤的嫩滑白净。而《红楼梦》第四回就显现出宝钗与杨贵妃的关联性,其文提到:寡母王氏……今年方四十上下年纪,只有薛蟠一子。还有一女,比薛蟠小两岁,乳名宝钗,生得肌骨莹润,举止娴雅。(第四回)

  此处已见对宝钗肤质的描述“肌骨莹润”,肌骨指的是肌肉与骨骼,莹润则指洁白光滑、丰泽白皙的样子,恰似贵妃嫩滑白净的肌肤,可谓两者第一相似处。另外,在第八回,则借由宝玉之眼来描写宝钗脸部的相貌: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第八回)“唇不点而红”,自然可以联想到“唇红齿白”这个常用的词语,至于“眉不画而翠”,则可联想到“翠眉”,古代用螺黛所染画的眉毛,也是用以比喻美人的眉毛。而“脸若银盆”中的“银盆”,主要形容圆月,在此应是取其肤色白皙如银盆般光可鉴人,双颊丰润如盆,故以脸若银盆形容之。“眼如水杏”中的“水杏”,实指一种呈椭圆形、头尾微尖的果实,在此曹雪芹应是取其外形来形容宝钗略圆的眼型。从上述两段文字,我们已经可以想像出一个脸型圆润福态、五官精致秀丽、肌肤晶莹赛雪的美人形貌。宝钗的美,属于环肥的美;雪肤冰肌,丰泽腴润;而她所抽中的花签又属“冠艳群芳”、“任是无情也动人”的牡丹,雪的冷,牡丹的艳,正是杨贵妃的“雪肤花容参差是”。可见,将宝钗之美比拟那四大美人之一的杨贵妃并不为过。

  根据与曹雪芹年代相近的李渔在其所著的《闲情偶寄》一书,对于女子的面相与性情之相关,有其独到的见解,其言:“面为一身之主,目又为一面之主。相人必先相面,人尽知之。相面必先相目,人亦尽知,而未必尽穷其秘。吾谓相人之法,必先相心,心得而后观其形体。形体为何?眉发口齿耳鼻手足之类是也。心在腹中,何由得见?曰有目在无忧也,察心之邪正,莫妙于观眸子。”意思指面庞是人身之主,而五官又以眼目为主,一个人的目光,最能表露出心思的邪正愚慧和性情的刚柔。

  根据《红楼梦》书中对宝钗外貌的形容,宝钗应属面相中的“营养质”,也十分符合宝钗“体丰怯热”的特点。然而,这种脸型的人经常面带微笑,显得非常可爱、动人,所以留给人一种和蔼、亲切的印象。其性格比较明朗、快乐,与任何人都能融洽的相处,是属于讨人喜爱的类型。此性格描述与书中第五回“而且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头子们,亦多喜与宝钗去顽。”所述做对比,到十分符合曹雪芹笔下的薛宝钗。故从外貌上,对宝钗的性格也可略窥一二。

  虽然书中将宝钗与杨贵妃并列联想有其美意,但是当其他书中人物提及宝钗与杨贵妃相似之处时,宝钗本人并不是那么乐意。像是第三十回就写到:宝玉听说,自己由不得脸上没意思,只得又搭讪笑道:“怪不得他们拿姐姐比杨妃,原也体丰怯热。”宝钗听说,不由得大怒,待要怎样,又不好怎样。回思了一回,脸红起来,便冷笑了两声,说道:“我倒像杨妃,只是没一个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杨国忠的!”(第三十回)

  从上述文中可知,宝钗对于宝玉开她因体态丰腴、体质燥热的玩笑非常不悦,以至于平时待人平和稳重的她,也忍不住明嘲暗讽的表示宝玉不似杨国忠那样能干,甚至将这怒气迁怒到下人靛儿身上。宝钗很少感情激动的时候,但宝玉当着人说她长得胖,像是杨贵妃,太伤害了她的体面,她不能不反攻两句话。虽然宝钗深受礼教薰陶,但是在心理上还是有获取他人尊重的需求,与平常人无异。现实社会中,所有人都希望被认可、赞许、关爱,宝钗自然也不例外。毕竟宝钗的“生理需求”、“安全需求”与“社交需求”都已因富裕的家庭背景,以及周全的人际关系获得满足,而当这些需求都满足的情况下,当然会希望得到更高的,“尊重需求”的满足。故当宝玉将其比拟为“杨妃”体丰怯热时,宝钗的“尊重需求”自然没有得到满足,进而产生沮丧情绪或神经质的倾向。

  宝钗虽然曾经如第五回所描述的“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头子们,亦多喜与宝钗去顽。”,但也可能因为心理生活空间的变化,而有下文情节中不符合其性情的反应,其文写到:二人正说着,可巧小丫头靛儿因不见了扇子,和宝钗笑道:“必是宝姑娘藏了我的。好姑娘,赏我罢!”宝钗指他道:“你要仔细!我和你顽过,你再疑我。和你素日嘻皮笑脸的那些姑娘们跟前,你该问他们去。”说的个靛儿跑了。(第三十回)

  所以,虽然宝钗个性平易近人,但如心理情境产生变化,便有可能产生以往“不可能”的情绪反应。假使一个人只有较边缘的区域受到了指责,虽然产生忿怒,但忿怒的程度较小;假使牵连较中心的区域,则很可能会公开表示愤怒。故我们可以合理推测,宝玉无意间将宝钗的体丰怯热拿来玩笑,自以为无伤大雅,殊不知已牵连至其人格的中心区域,促使平时喜怒不形于色、温柔敦厚的宝钗也忍不住发怒,直接冷笑的回应宝玉。如此说来,其性格还是带有坚守、不可侵犯的部分,而这样性格的展现,只能说,使得曹雪芹笔下的她更“栩栩如生”了。

  不管从家庭背景还是养育方式进行探究,都可看见宝钗成熟、稳妥、善体人意的一面,虽然曹雪芹在刻划此人物时,给予了一些世人眼中负面特质的设定,如冷、热等,但实际上宝钗的“冷”,不是“冷酷无情”的冷,而是一种独有的“端肃恭毅”、“一言一事必求理义”的处世态度;其身上的“热”也是在她无从选择与逃避的情况下,存于体内的先天之“毒”,但主要也是借此来形塑她对外在事物追求的热切。至于“罕言寡语”、“安分随时”,除了显现出她性喜低调之外,谨慎小心更是其内在的主要特质,也因为此特质,使得她能躲过不必要的风波与祸端。

  当然,外在环境也是影响性格的重要因素,而宝钗在外在环境传统礼教的薰陶下,对其又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呢?我们接着来探讨。

  曹雪芹笔下的薛宝钗不管是性格上的“冷”与“热”,或是“罕言寡语”、“随时从分”的特质,都显示出礼教确实对她产生了影响,甚至是剥夺,以第四十二回她对黛玉所说的话语,便可看出礼教对其个性或主观性上的影响,其文写到:你当我是谁,我也是个淘气的。从小七八岁上也够个人缠的。我们家也算是个读书人家,祖父手里也爱藏书。先时人口多,姊妹弟兄都在一处,都怕看正经书。弟兄们也有爱诗的,也有爱词的,诸如这些《西厢》《琵琶》以及《元人百种》,无所不有。他们是偷背着我们看,我们却也偷背着他们看。后来大人知道了,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才丢开了。所以咱们女孩儿家不认得字的倒好。男人们读书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读书的好,何况你我。就连作诗写字等事,原不是你我分内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内之事。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这便好了。只是如今并不听见有这样的人,读了书倒更坏了。这是书误了他,可惜他也把书糟踏了,所以竟不如耕种买卖,倒没有什么大害处。你我只该做些针黹纺织的事才是,偏又认得了字,既认得了字,不过拣那正经的看也罢了,最怕见了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第四十二回)

  文中可见宝钗年幼时也是个“淘气的”、“够个人缠的”,但经过礼教的薰陶后,淘气转化成“不妄言轻动”,够个人缠的转变成“安分随时”;原先背地里“爱词”、“爱书”的主观意识,却变成“咱们女孩儿家不认得字的倒好。”、“就连作诗写字等事,原不是你我份内之事”、“你我只该做些针黹纺织的事才是”等礼教之观念。虽然第一回借空空道人之口说全书“无朝代年纪可考”,但作者本身仍为当代的社会人,对于生命的体验,与生活细节的观察,都在特定的时空之中完成。因之,《红楼梦》书中所展示的社会氛围、文化特征,必定与作者所处的社会风气相关。蔡义江认为:“《红楼梦》写的不是一家一事一人,它不是自传体小说,也不是小说化了的曹氏一门兴衰史,虽则在小说中毫无疑问地融入了大量作者自身见闻、经历和自己家庭荣枯变化的种种可供其创作构思的素材。只是作者搜罗并加以提炼的素材的来源和范围都要更广泛得多,其目光和思想,更是从几个家庭扩展到整个现实社会和人生。”

  所以,宝钗会自愿顺服礼教,其实也与女子唯一的人生目的——“嫁人”有关。在其父亡逝、其兄不成材的情况下,顺服于礼教的束缚,接受“女子无才便是德”的礼教观念,放下笔墨拿起针黹;收起淘气,努力维持“贞静”的样貌,这样的宝钗从外表到内心,从克己到处人,体现着一种自我修养的很高境界,在那个社会条件下堪称典范。而依书中的情节来看,宝钗终归希冀自己在符合社会传统礼教的规范下,为自己与家族的未来,寻得一个能与自己匹配的佳婿,这也难怪为何曹雪芹会直言她为母分忧解劳。

  其实在《红楼梦》中,薛宝钗并不是唯一个受礼教规范的女子,根据第四回的描述,李纨也是一位受到传统礼教束缚与影响的女子,而且堪称书中传统礼教之典范。曹雪芹主要也借由此人物,顺道将书中所强调的礼教观念做了阐述,文中写到:至李守中继承以来,便说“女子无才便有德”,故生了李氏时,便不十分令其读书,只不过将些《女四书》、《列女传》、《贤媛集》等三四种书,使他认得几个字,记得前朝这几个贤女便罢了;却只以纺绩井臼为要,因取名为李纨,字宫裁。因此,这李纨虽青春丧偶,居家处膏粱锦绣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无见无闻,惟知侍亲养子,外则陪侍小姑等针黹诵读而已。(第四回)

  首先,文中提到“李守中继承以来,便说‘女子无才便有德’”,是书中第一次提到“女子无才便是德”这句话,此语显示出当时社会对女子智识增长与学识拓展的限制。而文中提及李纨以“纺绩井臼”为要,此与“女教四法”中的“妇功”有关。

  传统礼教会对女子受教育有如此之限制,其实并不是开始于《红楼梦》所处年代——清朝,而是远在春秋,甚至到明代,都可在一些文献记载中看见一些认定女子有天赋上的弱点之言论,认为女子因为先天能力不佳,所以不用读书,诗书翰墨也只能作为游戏,如《论语》所记载的“为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

  《红楼梦》中出现许多互通书信与结诗社的情节,像是第三十七回“秋爽斋偶结海棠社 蘅芜苑夜拟菊花题”,便是描述书中的第一次结社情节,而且还牵涉到书信——帖儿上的往来,文中写到:探春笑道:“我不算俗,偶然起个念头,写了几个帖儿试一试,谁知一招皆到。”宝玉笑道:“可惜迟了,早该起个社的。”黛玉道:“你们只管起社,可别算上我,我是不敢的。”迎春笑道:“你不敢谁还敢呢!”宝玉道:“这是一件正经大事,大家鼓舞起来,不要你谦我让的。各有主意自管说出来大家平章。宝姐姐也出个主意,林妹妹也说个话儿。”宝钗道:“你忙什么,人还不全呢。”一语未了,李纨也来了,进门笑道:“雅得紧!要起诗社,我自荐我掌坛。前儿春天我原有这个意思的。我想了一想,我又不会作诗,瞎乱些什么,因而也就忘了,就没有说得。既是三妹妹高兴,我就帮你作兴起来。”(第三十七回)

  文中探春对大观园内众人下帖,便是一种书信传递,而下帖就是为了“结社”,不过女子虽然通过书信流通与缔结诗社得到了才情上的舒展,但是当中还是存有礼教对女子的限制。女子深隐于闺帏,不暴露出形容,是尊贵的象征。将自己谨慎隐藏,清净幽居,即是闺中女子自爱的表现。同时诗作的抒情载体,表达的是深层的情识,形诸于文的同时,已将内心世界晒诸于外,可视为己身边界的延伸,一但暴露于外,即是以阅读的形式被男性观看,而此与女教所持明显背道而驰。

  而这样的礼教观念可在第六十四回中,宝钗对黛玉所说的话语得到印证:林妹妹这虑的也是。你既写在扇子上,偶然忘记了,拿在书房里去被相公们看见了,岂有不问是谁做的呢。倘或传扬开了,反为不美。自古道“女子无才便是德”,总以贞静为主,女工还是第二件。(第六十四回)

  所以,宝钗、黛玉等姊妹虽然得以在大观园中成立诗社、吟诗作对,但所作诗词也仅能相互鉴赏,不得流落于外,以免不小心被男子观看而违背礼教。另外,第六十四回宝钗也提醒女子在吟诗作曲时应有之心态,其说到:其余诗词之类,不过是闺中游戏,原可以会,可以不会。咱们这样人家的姑娘,倒不要这些才华的名誉。(第六十四回)

  喜文弄墨的女子,当然渴望情志的发抒,能得到知己或时人的认许,或可博得才女的美称。所以宝钗才会出口提醒众人,切莫因自身才情而有沽名钓誉之心,当然,她也是在提醒自己要“安分随时”,谨守礼教对女子之规范。也许“女子无才便是德”这句话的出现原因种种,但主要还是出自一种社会对付女子的手段,毕竟女子虽然一直受到传统礼法的束缚,不过其智慧还是可能随着时代而进步。男人虽然钦慕有才情的女子,不过如果她的才情对自己形成一种威胁,特别是足以映衬出自己的平庸,那么这个特质就不再是正面的。而身在清朝的作者曹雪芹,当然也深知男子此种心态,以及这类特意针对女子的礼法观念,故设计在《红楼梦》一书中,借“薛宝钗”这一角色将这样的观念做个表述。

  然而,曹雪芹除了借“女子无才便是德”凸显宝钗深受传统礼教薰陶外,在许多章回描述中,也利用宝钗在“女教四法”上的守持,来彰显礼教对其所产生的影响,而这样的影响就让我们很少看到她坦露自己的真情实感,只处处看到她从礼合节的言谈举止。

  班昭《女诫》所提到的“妇德”、“妇言”、“妇容”、“妇功”四法,其中宝钗一直强调的“贞静”二字,便包含在“妇德”中。首先,“妇德”指不必才明绝异也——幽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是谓妇德。其二,“妇言”指不必辩口利辞也——择词而说,不道恶语,时然后言,不厌于人,是谓妇言。其三,“妇容”指不必颜色美丽也——盥浣尘秽,服饰鲜洁,沐浴以时,身不垢辱,是谓妇容。其四,“妇功”则指不必工巧过人也——专心纺绩,不好戏笑,洁齐酒食,以奉宾客,是谓妇功。

  宝钗除了用言语提醒黛玉“贞静”的重要外,她自身也将四种女教之法彻底展现在日常生活中:首先,宝钗在“妇容”上的守持,如第七回写到:只听帘栊响处,方才和金钏顽的那个小丫头进来了,问:“奶奶叫我作什么﹖”薛姨妈乃道:“把匣子里的花儿拿来。”香菱答应了,向那边捧了个小锦匣来。薛姨妈道:“这是宫里头作的新鲜样法,拿纱堆的花儿十二支。昨儿我想起来,白放著可惜旧了儿的,何不给他们姊妹们戴去。昨儿要送去,偏又忘了。你今儿来得巧,就带了去罢。你家的三位姑娘,每人一对,剩下的六枝,送林姑娘两枝,那四枝给了凤哥罢。”王夫人道:“留着给宝丫头戴罢,又想着他们作什么!”薛姨妈道:“姨娘不知道,宝丫头古怪着呢,他从来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第七回)

  显然,宝钗不喜欢装饰用的“花儿粉儿”,故可知她不特别在乎其颜色美丽与否,只以整洁朴素为上。像第七回描述周瑞家的进到里间,见到平日的薛宝钗也只是穿着家常衣服,头上简单的散挽著?儿而已,如此的整齐、简单、朴素,可谓“妇容”的展现。

  而第七回接着的第八回中,曹雪芹更进一步从宝玉眼中,展现宝钗同时具有妇德、妇言、妇容、妇功四种传统妇女礼法的样态,此回中是这样描述的:宝玉掀帘一迈步进去,先就看见薛宝钗坐在炕上做针线,头上挽著漆黑油光的?儿,蜜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棉裙,一色半新不旧,看去不觉奢华。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第八回)

  文中点出宝钗正在炕上做针线,这正是“妇功”的展现;接着,进一步描述宝钗的穿着,“一色半新不旧,看去不觉奢华”(第八回),简明地写出宝钗的“妇容”;接着所述的“罕言寡语”,可知宝钗在“妇言”上的表现;最后,提到宝钗的“安分随时”,更是传统礼法中“妇德”的展现。然而,此回才只是曹雪芹所著的八十回中的第八回而已,但已如此详实的描摹,可说此人物深具礼教的样貌,早已深深地刻在读者的脑海中。

  不过,针对妇道所施行的教育,并不通用于所有女子,只有“宗室五属之女”才能在出嫁前三个月接受这些教育。为何在出嫁前三个月才教受这些教育?因为,当时的人认为“妇人学,一时足以成已。”意思指这些妇人的教育并不艰难,只需要花一些时间即可学成。然而,相对地位较低下的庶人之女,就连受这些教育的机会都没有,单单只有出嫁前,父母戒勉几句而已。而宝钗既贵为皇商之后,又准备待选入宫,必然接受了妇道礼法的教育,以致才有那些符合女教的形象表现。既然当时女子在出嫁前三个月才接受那些教育,换句话说,宝钗在幼时尚未接受正宗礼法的教育,再搭配第四十二回她儿时也会翻阅杂书,甚至到打骂才丢开的程度之论述,也让人恍然大悟,为何宝钗会有如此博学多闻、通晓古今的学识。不过宝钗既然接受了礼法教育,势必对礼法有深入的认识与了解,是故,当她面对满口浓词艳赋的黛玉时,便担心其因拣了些不正经的书看,而移了“性情”。为何宝钗如此提醒黛玉?此处的“性情”指的是什么?人的本性和情欲。因而我们可以从“贞静”二字来探讨,以求理解宝钗为何对黛玉言:“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也借此了解宝钗受到传统礼教影响的内在心理。

  “贞”有坚定不移之意,而多指意志或操守。宝钗所指的“贞静”的“贞”,应与女子之字义有关。在《红楼梦》第二十八回,便可从宝玉的内在独白,见识到宝钗在“贞”字上的守持:此刻忽见宝玉笑问道:“宝姐姐,我瞧瞧你的红麝串子。”可巧宝钗左腕上笼著一串,见宝玉问他,少不得褪了下来。宝钗生的肌肤丰泽,容易褪不下来。宝玉在旁看着雪白一段酥臂,不觉动了羡慕之心,暗暗想道:“这个膀子要长在林妹妹身上,或者还得摸一摸,偏生长在他身上。”(第二十八回)

  宝玉既言“这个膀子要长在林妹妹身上,或者还得摸一摸,偏生长在他身上。”代表当时宝玉并不敢随意唐突宝钗,换言之,这个平日与女子相处亲昵无碍的宝玉都因其“端肃”而不敢越矩,可见宝钗在“贞静”上,下了功夫。

  明代,是奖励贞节最有力的时代。而明代《温氏母训》一书中提到:最能守节的便是那“贫也不知愁,富也不知乐”的人,而贾母就曾提到了宝钗这样的特质:大凡一个人,有也罢,没也罢,总要受得富贵,耐得贫贱才好。你宝姐姐生来是个大方的人。头里他家这样好,他也一点儿不骄傲,后来他家坏了事,他也是舒舒坦坦的。如今在我家里,宝玉待他好,他也是那样安颁;一时待他不好,不见他有什么烦恼。我看这孩子倒是个有福气的。(第一百零八回)

  此处所刻划的不正是宝钗“安分随时”的特质,然而,“守节”不也是一种安分。虽然第一百零八回不是由曹雪芹所写,但高鹗也属清朝时期的人物,应该对当时女子的规范有某种程度的理解,与曹雪芹应相差不远,故采之。而且明末的《温氏母训》曾提到:“只看晏眠早起,恶逸好劳,忙忙地无一刻丢空者,此必守志人。”以此对照宝钗平日的生活作息,便能发现:她必是一个能“守节”之人,像第四十五回就写到:宝钗因见天气凉爽,夜复渐长,遂至母亲房中商议打点些针线来。日间至贾母处、王夫人处省候两次,不免又承色陪坐,闲话半时,园中姊妹处也要度时闲话一回,故日间不大得闲,每夜灯下女工必至三更方寝。(第四十五回)

  文中提到宝钗“日间不大得闲”、“每夜灯下女工必至三更方寝”已见其“勤”外,“日间至贾母处、王夫人处省候两次,不免又承色陪坐,闲话半时,园中姊妹处也要度时闲话一回”更显现其“忙”,可谓“忙到无一刻丢空者”。在《温氏母训》中说明“为何这样的人能够“守节”?”,其写到:“身勤则念专,贫也不知愁,富也不之乐,便是铁石手段。若有半晌偷闲,老守终无结果。吾有相法要诀曰:‘寡妇勤一字经。’”可见,宝钗确实是个能守“贞节”之人,可谓无庸置疑。

  不过,除了“贞”字之外,女子本分还提到“静”字。“静”的字义也不少,且比“贞”字特别的是,书中处处可见曹雪芹在宝钗身上作“静”的刻划。在第二十二回中宝钗就有类似的特质,文中提到众人皆因贾政在场,拘束不乐,唯独宝钗“原不妄言轻动,便此时亦是坦然自若”,凸显出其本已存有的“静”的特质。此外,“静”除了上述字义外,也指环境的缄默无声。如“安静”、“宁静”。然而,宝钗除了“罕言寡语”的特质与此字义相关外,情节中也可以发现宝钗“静”的特质,如宝钗本爱“静”,故在贾政离席后,就对“如同开了锁的猴子一般”的宝玉说到:“还像适才坐着,大家说说笑笑,岂不斯文些儿!”。另外,书中也常常运用宝钗做针黹的情境,营造出一股安适、宁静感,如第八回,便从宝玉眼中,展现了宝钗在炕上闲静地作针线的样子。其实,“针黹纺绩”也是养静培德的一种修练。精巧的绣针和闺秀细致平滑的双手正适合用来从事刺绣的工作——显示出这名女性无须接触室内或户外的粗活。刺绣是纯洁的象征,令人联想到道德上的净化。曹雪芹每每刻划宝钗沉浸在针黹纺绩的样子,便是在呼应其“山中高士晶莹雪”之形象。

  而除了上述字义外,“静”还有“贞烈”的意思,“贞烈”指自身能够守节,宁死不屈,致使他人不敢随意轻慢侮辱之。如《诗经》邶风?静女:“静女其姝。”第三十六回也可看见宝玉对宝钗肃穆之意:宝玉未说话,黛玉便先笑道:“你看人家赶蚊子分上,也该去走走。”宝玉不解,忙问:“怎么赶蚊子﹖”袭人便将昨日睡觉无人作伴,宝姑娘坐了一坐的话说了出来。宝玉听了,忙说:“不该。我怎么睡着了,亵渎了他。”一面又说:“明日必去。”(第三十六回)

  从文中可见,宝玉得知宝钗曾在自己睡着时相伴,不免一惊,深怕自己“亵渎”了她。脂批也提到:“写得钗、玉二人形景较诸人皆远,何也。宝玉之心,凡女子前不论贵贱接亲密之至,岂于宝钗反生远心哉。盖宝钗之行止端肃不可轻犯,宝玉欲近之而恐一时有渎,故不敢狎犯也。”。如此一来,综合前段“贞”字的探讨,可说宝钗在“贞静”上是下足功夫的。

  第六十二回文中所写:宝玉笑道:“原来姐姐也知道我们那边近日丢了东西 ﹖”宝钗笑道:“你只知道玫瑰露和茯苓霜两件,乃因人而及物。若非因人,你连这两件还不知道呢。殊不知还有几件比这两件大的呢。若以后叨登不出来,是大家的造化,若叨登出来,不知里头连累多少人呢!你也是不管事的人,我才告诉你。帄儿是个明白人,我前儿也告诉了他,皆因他奶奶不在外头,所以使他明白了。若犯不出来,大家乐得丢开手;若犯出来,他心里已有了稿子,自有头绪,就冤屈不着平人了。你只听我说,以后留神小心就是了,这话也不可对第二个人讲。”(第六十二回)

  当时大观园已出现许多内部的纷乱,大事小事皆有,大事主要是“玫瑰露与茯苓霜”事件;小则如藕官园内烧纸钱,或是芳官对其干妈的偏心不平等,闹得沸沸扬扬,一切就如心理学中“蝴蝶效应”般的发生了,但还居处于园中宝钗不仅未被波及,甚至还早一步提醒平儿,让平儿小心行事,其态度是如此的冷静、平和,不见一丝混乱,真可谓之“静”。

  宝钗在第五十六回对探春和李纨说:“学问中便是正事。此刻于小事上用学问一提,那小事越发作高一层了。”宝钗语中所谓的“学问”其实指的便是儒学在日常生活中自觉地、不时地“去欲存理”。换言之,也就是所谓的“一言一事必求理义”之意。在许多章回中,也可见到宝钗“一言一事必求理义”的态度,如第四十七回,虽然薛蟠因柳湘莲的缘故伤痕累累回来,对兄长心疼与爱护之心一定有的,但宝钗自知是家兄理亏,故劝谏欲寻拿柳湘莲的薛姨妈,希望借此给兄长一次教训,以免过于溺爱其兄,落得纵容其生事之嫌。薛姨妈听了直说:“我的儿,到底是你想的到,我一时气糊涂了。”另外,第七十七回,贾府中的王夫人也对宝钗的话心服口服,其文如下:王夫人自是喜悦,因说道:“‘卖油的娘子水梳头’,自来家里有好的,不知给了人多少。这会子轮到自己用,反倒各处求人去了。”说毕长叹。宝钗笑道:“这东西虽然值钱,究竟不过是药,原该济众散人才是。咱们比不得那没见世面的人家,得了这个,就珍藏密敛的。”王夫人点头道:“这话极是。”

  不过事事求理的结果,反倒给人“无情”之感,尤其在面对书中一些事件的态度,让人感受到透心彻骨的森然冷气,莫过于她在金钏儿投井、三姐饮剑、湘莲出家这一系列事件中的态度。对“金钏儿投井事件”宝钗的态度到底为何?我们一一来探讨,其文如下:一句话未了,忽见一个老婆子忙忙走来,说道:“这是哪里说起!金钏儿姑娘好好的投井死了!”袭人唬了一跳,忙问“哪个金钏儿﹖”那老婆子道:“哪里还有两个金钏儿呢﹖就是太太屋里的。前儿不知为什么撵他出去,在家里哭天哭地的,也都不理会他,谁知今儿找他不见了。刚才打水的人在那东南角上井里打水,只见一个尸首,赶着叫人打捞起来,谁知是他。他们家里还只管乱着要救活,哪里中用了!”宝钗道:“这也奇了。”袭人听说,点头赞叹,想素日同气之情,不觉流下泪来。宝钗听见这话,忙向王夫人处来道安慰。(第三十二回)

  首先,宝钗与袭人虽然同时听闻金钏之死,但两人反应大不相同,袭人念其同气之情,流下泪来,但宝钗只听闻后,说了句:“这也奇了。”未见其为此落泪。针对宝钗这样的反应,宝钗的“冷”是道德价值压倒了人之常情,也可说是一种在“静”字上的修为,使她能用“冷静”的态度面对。

  然而,“无情”其实只是后世读者的一种读后观感,实际上,宝钗并不全然的冷漠,尔后她便急忙前去王夫人的居处,安慰王夫人便可为证,此种理性判断后的作为,着实令人感受到她的“热”,宝钗对王夫人的劝慰、对金钏儿致赠粧裹,都显出其人情上的厚道与温暖,无视传统文化中将自己的衣物给死人妆裹,可能沾染不祥之气的忌讳,真可谓“一言一事必求理义”。

  生死是人一生中之大事,悲喜也是人之常情,虽然金钏儿只是王夫人之婢,但相较于王夫人之悲痛,宝钗以其“是个糊涂人”作结,不见其对人死之悲悯,实在有失“常情”,但也只能说其理性大于感性。不过,如要因此说其冷酷、无情,就未免太过,毕竟宝钗一听闻此事,马上前往王夫人居所,此举无非出于关心,致赠金钏儿妆裹也可见其热心。故可说,宝钗其内心以“同理”王夫人的想法去处理,而其外在则显露出“冷静权衡”的样貌,可谓“情理”兼具,“冷热”并存,实在令人印象深刻。然而,宝钗除了性格上的“冷热”并存,也许其情感上也是如此,如果仔细观察,说不定可以发觉,就是因为这“冷”与“热”,使得她在情感上产生了波动与起伏,进而呈现出一种独特的心理历程。

  此刻晚上10点20,我去喝口水。

  接下来继续对宝钗的情感历程进行探讨。

  宝钗在初入贾府时,是以“探亲”及“待选”的名义进京的。但“待选”之事可说是“雷声大,雨点小”,在薛氏一家于贾府住下后,却未见他们有任何送选的行动,也毫无这方面的信息或蛛丝马迹,这“待选”一事是真是假,也就让人生疑了。从后来章节中完全未提及此事看来,“待选”势必不是宝钗进京后继续待在贾府的主要原因。但是,如果说宝钗在一开始进到贾府时,就抱着当贾府宝二奶奶的心愿,倒是有些过度推测,试着以宝钗初入贾府的情景来做解释:不想如今忽然来了一个薛宝钗,年岁虽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人多谓黛玉所不及。而且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头子们,亦多喜与宝钗去顽。因此黛玉心中便有些悒郁不忿之意,宝钗却浑然不觉。那宝玉亦在孩提之间,况自天性所禀来的一片愚拙偏僻,视姊妹弟兄皆出一意,并无亲疏远近之别。其中因与黛玉同随贾母一处坐卧,故略比别个姊妹熟惯些。(第五回)

  从上文可知,宝钗初入贾府时,其实只是在人际关系与个性明显比黛玉占优势,本来和女子相处就没有什么亲疏远近之别的宝玉,也没有因此与之较亲近,相处也只是基于天性使然。一直到第八回,才有宝钗与宝玉两人互动上的描写,而且实际上是宝玉主动前去梨香院探视宝钗,而非宝钗主动亲近宝玉,文中写到:且说宝玉来至梨香院中,先入薛姨妈室中来,正见薛姨妈打点针黹与丫鬟们呢。……宝玉道:“姊姊可大安了﹖”薛姨妈道:“可是呢,你前儿又想着打发人来瞧他。他在里间不是,你去瞧他!里间比这里暖和,那里坐着,我收拾收拾就进去和你说话儿。”宝玉听说,忙下了炕来至里间门前,只见吊着半旧的红?软帘。宝玉掀帘一迈步进去。(第八回)

  宝玉掀帘进去后的情节可说是“金玉良缘”之说的开端,其后情节如下文:宝钗因笑说道:“成日家说你的这玉,究竟未曾细细的赏鉴,我今儿倒要瞧瞧。”说着便挪近前来。宝玉亦凑了上去,从项上摘了下来,递在宝钗手内。宝钗托于掌上,……。宝钗看毕,又从新翻过正面来细看,口内念道:“莫失莫忘,以寿恒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