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银翼杀手》是科幻片历史上一部非常重要的作品?
与其说《银翼杀手》是个关于仿生人追求生命与追求幸福的故事,不如说这是个以仿生人为反面手法抨击资本主义的讽刺预言。这不仅仅是个贫富差距悬殊且充满歧视偏见的社会,还是个全面监控的世界,由内在到外在、由基因到记忆、由警察到杀手,除了资本家之外,其他人类或物种,都只是无足轻重的他者,随时可生可死,唯一存在的目的就是:好用。
《银翼杀手》(Blade Runner, 1982)是科幻电影里的头号经典,与《2001太空漫游》(2001: A Space Odyssey, 1968)并列,经常轮流出现于不同经典科幻片票选的鳌头。也就是说,想认识科幻电影,若没看过这两部经典科幻,还真是莫大遗憾。
《银翼杀手》的导演雷利·史考特(Railey Scott),也是另一部经典科幻片《绝地救援》(The Martian, 2015)的导演。《绝地救援》改编自安迪·威尔(Andy Weir )的同名小说,而《银翼杀手》则是改编自 1968 年 Phillip K. Dick 的短篇小说〈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Do Androits Dream of Electric Sheep?”)。 《银翼杀手》的主角是至今仍活跃于好莱坞的爷爷级吸票机——哈里逊福特(Harrison Ford),当年拍摄《银翼杀手》时其实早已四十也不年轻,要完成那些武打动作应该也不容易。
虽说这部电影于今日已是经典科幻中之经典,也是当代科幻的沃壤,但是《银翼杀手》在1982年6月26日上映时,票房却相当凄惨。一方面是因为这种超越时代的电影,可能不是1982年的观众能轻易接受的类型;另一方面则是,当时对打的暑假强档可是至今仍让人津津乐道的另一科幻经典——《ET外星人》(E.T. the Extra-Terrestrail)。这种夏日合家欢乐的新鲜外星人故事,根本不用发功就能轻易地把《银翼杀手》这类充满讽刺口吻与似是而非的黑色电影打得落花流水。
《银翼杀手》是个反乌托邦的故事,故事是这样开始的。2019年的11月,阴冷的冬季,在洛杉矶如金字塔般的大楼顶端的泰瑞公司(Tyrell Corporation),正在进行一场人性测试(The Voight-Kampff),以监视瞳孔反应,检查被测试者是否有同理心,确认被测试者是否为仿生人。人性测验的测试逻辑是:仿生人没有同理心同情心,并且易怒易暴,尤以在他们被问及「母亲」一词,很容易因为激怒而进入愤恨嗜杀的疯狂(「母亲」象征在市中心巨大荧幕的日本艺妓)。
在这个未来世界,为了解决人工问题,大型企业以基因工程开发仿生人,让男性到地球之外从事体力工作,女性则从事身体卖艺。对于制造仿生人的企业公司来说,这些仿生人是没有人性、没有情感、没有同理心的商业性工具人,因此也无需费神的以礼相待,甚且,一旦到达四年的使用期限,这些仿生人就必须交由「银翼杀手」除役(retired)。所谓的除役,其实就是处死。
在这个冬天,泰瑞公司获报,有六个 Nexus 6 型号的仿生人由地球外的星球矿场偷渡逃回地球,想要寻找延长寿命方法。由于仿生人不能随便用于地球,因此需要找到他们并除役。但是,毕竟仿生人跟地球人长得类似,只好倚赖人性测试机检验。接下来的故事,即是主角银翼杀手 Rick Deckard(Harrison Ford 饰演)找寻及除役仿生人的过程。于此同时,仿生人不只反抗,也以不同形式主张自己的「人性」。整部电影于是交错仿生人与人类的互动与主张,继而产生许多讽刺的对比。
六位仿生人分别是,在第一场测试就爆走的 Holden,跟银翼杀手 Deckard 相恋的 Rachel,在夜市跳蛇舞的 Zhora,在追杀 Zhora 时被发现的 Leon,还有彼此相恋的 Roy 和 Pris。不过,故事最后很诙谐狡狎地留了个伏笔,让所有观众在最后一幕瞬间再度陷入迷云,到底银翼杀手是不是人类?这就是电影最精彩的地方,每个转折处都意料之外,却又是理所当然毫不突兀,而且还每每打击既定价值。
《银翼杀手》所设定的2019年距离2017年的今日已经不远,而距离这部电影的发行年1982则有37 年。有趣的是,当时所预测的今日状态,与今日现实没有距离太多。若不是伦理忧虑与法令限制,或许仿生人早已被制作出来,而飞行车于今日应该只是无法普及而非技术不达。《银翼杀手》许多假设的未来已是今日现实,以科幻故事的现实达成率来说,真是箇中强手。
在《银翼杀手》的结尾,仿生人 Roy(由荷兰演员 Rutger Hauer 饰演)由衷的独白(Tears in Rain Monologue)非常经典,完全诠释这部电影的精神:「我曾见过人类无法想象的美,我曾见太空战舰在猎户星座旁熊熊燃烧,注视c 射线在天国之门的黑暗里闪耀,而所有过往都将消失于时间,如同泪水消失在雨中……死亡的时刻,到了。」(中文翻译取自维基百科条目「雨中泪水独白」)
仿生人 Roy 是除了银翼杀手(Harrison Ford)之外另一个吸睛角色,他身手矫健,是个 A 级的完美人类标竿,无论是脑力或是体力、内在或外在,都在一般人类之上。然而,这么勇敢又完美的人,却会在以单手解救即将跌落大厦的银翼杀手之后,莫名其妙地在雨中逝去。这其中之矛盾,即是这部电影的核心,仿生人与人类的辩论:仿生人是人吗?
仿生人是人吗?如果是人,他们能与人类平起平坐,并且拥有与人类相同的生活自由?若仿生人不属于人,他们就没有如同人类一般的精神与灵魂?况且,真正的人类就真有人性,真能展现灵魂与精神的真善美?难道,仿生人就没有如同人类一般的精神灵魂,没有对于真善美的体验与感动?显然,最后 Roy 在雨中的义行与独白,已经彻底地回答了以上所有问题。
关于仿生人是不是人,有没有灵魂、人性、与理解真善美的能力,或能不能上天堂,故事里有三个桥段可以解释。第一个桥段是银翼杀手 Deckard 与仿生人 Rachel 的秘密恋情。
Deckard 与 Rachel 第一次见面是在泰瑞公司,这是个公事公办的不期而遇。之后,Rachel 私自来到 Deckard 的家门口。Rachel 若有心事地询问,Deckard 是否曾为自己做测试,意思是是否曾经怀疑自己也是个仿生人。Deckard 回答,不用担心,我有照片可以证明我是人类。记忆代表幼年的历史,意味不是四年一用的仿生人,而照片则是回忆的具体纪录。Rachel 坐在钢琴前,失神地看着 Deckard 一张张的照片。
Rachel 告诉 Deckard 自己有记忆也有照片,应该是个人类;但是 Deckard 直言:不,你的记忆是被植入的,并非真是个人记忆,而是新一代更复杂的仿生人,必须以更细致冗长的人性检测问答,才有办法检验得出。至于那仅有的照片,只是为了让 Rachel 相信自己是真人。
听完 Deckard 的说明,Rachel 对于自身的疑惑顿时溃堤,她问 Deckard,如果我一直朝北逃亡,你会来追杀我吗?Deckard 回答:不会。面对细致五官又无辜美丽的 Rachel,情愫已然生成,在 Deckard 的半逼迫与 Rachel 的半情愿之下,他们共度一夜深情。
表面上这个浪漫的桥段好像只是为了增加剧情的曲折起伏,复杂化剧中人际关系,但是仔细思量之后就会发现,藏在浪漫关系里的有趣暗示:一旦人与仿生人产生「关系」,关于「仿生人」的主题便瞬间地衍生出多条支线,让人不得不思索应该如何诠释仿生人。
首先,当 Deckard 与 Rachel 产生了身体上的交流之后,不只陈述仿生人也有身体的欲望,也开启仿生人是否也有情感的问题。情感是种人与人的互动关系,不只是自我内在生成的心理反应,还同时必须包含某种程度的掏心掏肺,如此才能与他人心动流转情感依托。尤其是当镜头带到 Deckard 与 Rachel 两眼相对时的情欲交流与灵魂交缠,即是很明显的证明,Rachel 果真有情感有同理心,她也能与人类在耳鬓厮磨之际求爱求关怀。
甚且,为了证明 Rachel 对于 Deckard 的情感并非基于一时兽性的失控干嚎,而是出于复杂纠结的情感计算,故事后来还有 Rachel 为了搭救 Deckard 而一枪击毙同为仿生人 Leon 的桥段。因为相处之后而对于眼前忧郁挺立的英雄逐渐心生爱慕而愿意与身相许,Rachel 的选择相当人性。
除此之外,在 Rachel 与 Deckard 诉说衷肠一夜温存之后,还有好多仿生人相关的问题开始排队发问。例如,如果仿生人与人类之间,真有情感互通身体交流,那么仿生人也会生小孩?如果生了孩子,那么 Rachel 是否就会成为母亲?然后,仿生人之子也是人类?这些孩子可都是有母亲的人类生物,而不是无中生有的怪胎异类。那么,该如何称呼他们?他们该如何被对待?与人类之子的关系又如何?于是,一连串人伦关系的相关问题便源源不绝地接踵而来。
不同人种(物种)相遇而产生新关系与新问题的主题,一点也不是人类世界的新议题。事实上早在欧洲的殖民时期,当黑人大规模被迫移民到欧洲与美洲,白人与黑人大量接触,进而产生新的人类模样时,关于这些孩子的新类型、新面貌,以及如何归类、如何定义等等,早就不乏追究与讨论。然而悲观的是,由殖民早期直至今日,由于肤色的偏见与不熟悉,人种互动的悲剧有增无减,小则误会鸿沟,大则灭族杀戮。
正如同早期的黑人被送往新大陆的主要目的,即是商业性的工具人;《银翼杀手》里的仿生人亦同。当时黑人没被当成如白人一般地有人性,甚至还因为皮肤黝黑而被视为与魔鬼连结,被当邪灵,而不能上天堂。在《银翼杀手》里的仿生人亦同,对于设计与生产仿生人作为商业用途的科学家 Tyrell,从头到尾都不认为他的创造物有灵魂有人性。这些完美的新型产物,跟所有的复制动物一样,都只是工具性的奴隶,不具精神灵魂、没有情感人性,遑论神性或是进天堂。
然而,由 Deckard 和 Rachel 的软语温存与推心置腹的关系看来,显然仿生人与人类一样,有人性也有灵魂,随随便便地时间一到即被除役处死,实在有失人道。
关于仿生人是不是人,有没有灵魂、人性、与理解真善美的能力,或能不能上天堂,第二个可以解释的桥段是 Roy 和 Pris 的梦幻婚礼,甚且,还可以由此看见商人的无良,以及企业扩张与贫富差距的悲剧。
Roy 和 Pris 之所以会来到地球,是因为他们祈求延长寿命,不只因为对于生命的热爱,更是因为他们在境外相恋,期待结婚,厮守一生。然而,仿生人四年的寿命实在太短暂,于是他们决定孤注一掷,改变现状。回到地球,他们希望找到生命创造者,帮他们重新设定或调整基因以延长生命,然后快乐结婚,享受生命,共度一生。(原来能够感受生命竟是一种幸福,当人当得太理所当然,自然地光阴虚耗,毫无觉知原来「享受生命」是人类与其他物种与众不同的享受。)
Roy 和 Pris 以及 Rachel 和 Deckard 这两对恋人,与所有的地球人一样,感受过四眼相对的灵魂连结。因为热爱彼此,也热爱生命,渴望珍惜共处时光,于是产生梦想,愿意为梦想奋斗,即使可能牺牲生命,也要排除万难地追求彼此终生的幸福。
对人类来说,灵魂相遇、热爱彼此、热爱生命、追求梦想,都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的事。但是仿生人不是一般人类,而是 Tyrell 认为的「商业性工具人」,也是泰瑞公司定期要淘汰处死的人,于是以 Tyrell 的逻辑来看,这些仿生人不可能有足够的心智能力与情感互动,遑论灵魂和高尚精神。于是,仿生人想结婚、有梦想?一定是搞错了吧。
不过,Sebastian 诡异厂房的场景,倒是能够解释仿生人真有心灵与智商。为了找到能够帮助他们改变基因延长寿命,Roy 和 Pris 找上制作他们眼球的基因工程师 Sebastian,在这个厂房里满满地摆放各式各类基因改造或机械改造的玩具,都是 Sebastian 的实验结果。有些实验结果成功,有些不完美,孤僻的 Sebastian 说这些成品都是他的家人朋友,不过它们半人半鬼的模样令人害怕。之后,Pris 穿上一身美丽的白纱,坐在这堆基因实验生物与机械玩具之间,彷彿其中一员,这一幕相当有象征意味,以对比反差解释仿生人在人类心中的模样与假设:仿生人不是人。
然而,穿着美丽白纱的 Pris 则反映出仿生人另一种面貌与故事。当 Roy 与 Pris 正在等待 Sebastian 回到公寓时,他们之间有一段对话,Pris 问 Roy 为什么那些 Sebastian 的其他基因实验生物要一直盯着他们两个看。Roy 的回答是,因为我们是如此的不同,如此的完美。尤其是你,竟是如此美丽。这段话的意思是,我们 Nexus 6 跟那些失败的基因与机械实验品不同,我们是完美的创造物。的确,Roy 不只有轻盈矫健的体能,还有天赋异禀的资质。
例如,当 Roy 与 Deckard 穿梭于大楼之间搏击对打时,仿生人 Roy 英姿爽飒昂首阔步,使得地球上的银翼杀手狼狈笨拙,一点儿也不像气定神闲的人类杀手。Roy 从头到尾都有着八面玲珑的不凡身手,他随便一个纵声长啸就足以让人步步惊魂,更何况是那轻窕纵身于大楼之间的英姿。不只如此,他的女朋友 Pris 也是位毫不胆怯虎虎声威的女打仔。若不是因为有把枪,银翼杀手根本不是这两位 Nexus 6 完美新品种的对手。
又例如,Roy 也有个完美的大脑智能,他智商逻辑极好,不只破了那场还没完成的棋局,甚至背下棋局,并以棋局为引子与 Tyrell 谈判筹码。当 Sebastian 向 Roy 说明,仿生人的某些部分其实是源于 Sebastian 的基因,Roy 不只抗议地说「我们如此完美」,接着还说「我思故我在」。
这两句话有几个暗示:1) 我的智能与心智如此完美,我们不是基因工程下的生物机械人,而与你一样,都是道地真确的人类,甚且是比人类更为完美的物种。2)虽然我曾是你的一部分,果真来自于你的某个基因,但是我现在已是自成一格的独立创造物。我是我。3)我不只是一个「人」,还是有思想的人。甚且,当我开始思索或疑惑我的生命时,我已经存在,不只是生物性的存在,而是哲学性的存在。于是 4)如果我们也是人,且是更完美的人,为什么我们的生命必须在你们人类不打算继续使用之时,即被无情冷血地除役处死?
如果 Deckard 与 Rachel 的感情互动,让我们看到仿生人不只有同理心、有感情牵系,还能灵魂交流;那么,Roy 与 Pris 则让我们更进一步地看到,仿生人不只有爱情,有梦想追求与渴望幸福,甚且,还有自我质疑、逻辑思索、以及自我诠释的能力。这些并非一般人类都能完美达成的智能,对 Roy 来说却是浑然天成又驾驭自如。于是,以完美仿生人为奴为工具,会不会产生问题?
故事接下来的发展非常戏剧性。不幸的是,这个完美型号果真有个致命的基因错误——早衰症(Methuselah Syndrome)。当 Sebastian 把 Roy 带到泰瑞公司找到 Tyrell 时,这位仿生人之父直接告诉 Roy 修改无望,生命将尽。换言之,就算不除役,也会因为时间一到钟声一响而自然死去。此时,Tyrell 一方面傲慢自恃地赞叹着自己的创造竟是如此完美,一方面却又蛮不在乎地对 Roy 讪笑,竟会为延了长寿命而不惜冒险。既然死亡已是挣脱不掉的命运,受到激怒的 Roy 于是祭以血腥手腕,挖掉他造物主的眼睛。
挖出眼球是种仪式,也是种宣告,暗示意味浓厚。首先,假若眼睛象征灵魂窗口,那么这位堪称造物主的贪婪商人,根本毫无灵魂可言。他眼中只有商业利益与机械性的利用,生命价值应该从不在他的考量范围。大量商业性制作的复制动物即是例证。当然,人性对他来说应该也是有条件的,对于住在金字塔顶端高高在上的富人,堪称为「人」的人性条件,应该也是建立在相当的身分与财富之上。
整部电影灰暗阴雨与贫民陋巷的场景,已经陈述了这个未来世界的现实恶梦,悬殊的贫富差距。与大部分我们想象的未来社会非常不一样,既不带着先进科技的光鲜亮丽,也没有因为文明进步而产生秩序。相反的,除了金碧辉煌的金字塔之外,其他场景都是窳陋街景或废弃大楼。城市里最富有的人往往住在采光最好的上层,而鄙陋穷困之人,包括各类新移民或边缘人,则屈窝于都市晦暗的角落。这种以居住的高低象征收入高低的手法,在 1927 年的《大都会》(Metropolis)早已呈现:光鲜亮丽的上层与卑微脏乱的下层。于是,科技发展的成果,无论是科技本身或是获利,看来只有富人获得真正的享受,而穷苦之人只能啃食杯盘狼藉之后的残渣碎屑。
姑且不论对待仿生人的无情无耻,对待同为人类的算计刻薄就已相当没有人性。Tyrell 这类资本主义顶端的人类贵族,根本只是徒具人形的生物,实在称不上是什么高贵之人,没灵魂也没人性,只剩掠夺贪婪和强辞夺理,实在远远不及 Roy 这位为了梦想而愿意冒险牺牲的仿生人。
于是,与其说《银翼杀手》是个关于仿生人追求生命与追求幸福的故事,不如说这是个以仿生人为反面手法抨击资本主义的讽刺预言。这不仅仅是个贫富差距悬殊且充满歧视偏见的社会,还是个全面监控的世界,由内在到外在、由基因到记忆、由警察到杀手,除了资本家之外,其他人类或物种,都只是无足轻重的他者,随时可生可死,唯一存在的目的就是:好用。
近日刚好在《凝视优雅》里读到一段话,也提到资本家常有灵魂麻痺又少有同理心的问题,就当成是这一小段的结论:「一项实验发现,上层阶级的人较容易患有『移情缺失』症,也就是说,愈有钱的人,愈无法精准解读别人的情绪,没有能力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也无法超越眼前现况,了解其行为对大局所造成的影响」(页 23)。
一开始,因为 Deckard 和 Rachel 的感情互动,我们知道原来仿生人不只是生物性的商业工具,而是如人类一般。他们有感情、同理心、恐惧、欲望,而且可能有灵魂。之后,因为 Roy 与 Pris 渴望延长寿命与长相厮守,我们知道原来仿生人不只想爱能爱、满腹理想,而且愿意为理想赴汤蹈火在所不惜。最后,第三个桥段 Roy 的「雨中独白」不只展现仿生人的灵魂,也展现创造力。
在 Roy 追杀 Deckard 时,Roy 不断地以延迟的威胁来延长 Deckard 感受死亡的逼近与恐吓,亲身体验死亡步步上身的震慑。或许,死的瞬间并没十分骇人,然而不知几时刚好死去的瞬间,那种精神上的恐吓威胁,才是死亡真正的颤栗之处。于是,Roy 看似延缓的追杀应非电影节奏的拖延,而是为了阐释死亡逼近时层层累积的阴森恐惧。一点一滴的恐惧会叠加纠结出无尽的恐慌,甚至是接近发疯的惊惶。此时的 Roy 宛若死神,一步步将 Deckard 逼向疯狂与死亡边缘,尤以跌落大楼瞬间,单手吊挂在钢梁上的那一刻,距离死亡最近。那是即将到达却未抵达的死亡边际,也是恐惧的极致与疯狂的边缘。
接着,满脸狰狞的 Roy,以扎了根钉子的左手单手举起 Deckard,此处的恐惧更加放大,如果 Roy 不认为跌落大楼是最残忍的惩罚,那么如地狱般的酷刑会是什么?正当等待着 Deckard 被刺瞎双眼扒皮刀刮之时,极度意料之外的是,Roy 不但没有以极刑伺候,反倒是将 Deckard 摆在一旁,然后独自在滂沱雨中泪流满面地朗诵着如诗一般的独白:
我曾见过人类无法想象的美,我曾见太空战舰在猎户星座旁熊熊燃烧,注视c 射线在天国之门的黑暗里闪耀,而所有过往都将消失于时间,如同泪水消失在雨中……死亡的时刻,到了。
在人类的世界,诗,是所有文类里最为精简且又接近真善美的文字精华。诗,起于细腻的心与细致的观察,透过精神性的消化,最后才将意境化为宛若真理的文字。能撰写诗的心肯定有着非常干净清澈的灵魂,而且非常接近上帝。故事最终让 Roy 朗诵出这段如诗之作时,已经超越同理心与人性的范畴,而是证明 Roy 还具高尚的心灵与胸怀。
在这个桥段,无论是以死亡威胁恐吓 Deckard,或是在诵诗中结束生命,都是同理心的表现。如果一个人没有感受过被死亡穷追不舍的战栗,又如何能创造死亡威胁的氛围恐吓对方?例如鸡猪牛羊几千年以来都为人类以工具或商业目的的方式对待,却从不曾听闻有任何聪慧机智的牛只,懂得以死亡胁迫人类,甚且追杀人类。懂得恐惧、害怕死亡或许是许多生物都有的本能,但是要达到以恐惧或死亡作为情绪工具,操弄他人的情感,则必须具有以同理心为基础的更高层次心智运作能力。
再者,在生命的终点,能对生命的一切美好感同身受地发出赞叹与歌颂,也必须有着相当内敛含蓄的同理心与纤细入微的情感作用。例如,Roy 明白什么叫做「美」,于是知道他在地球之外所见过的美,远比人类在地球上所见过的一切更加崇高且令人赞叹。他感受过美,有能力判断美,更能赞颂美,这些都是人性的表现,而且,是高尚人性的展现。
Roy 热爱生命珍惜生命,但他明白脑中一切美好的记忆,都将随着他的死亡烟消云散,正如同雨中的泪水,即使曾经温热,最后也是不留痕迹。他曾经有的爱情已经化为乌有,他所经历的一切美好与冒险,也都渺然失落,没有一样代表 Roy 的记号留下,连一滴泪也没有。非常感伤无奈,也非常诗意动人。
Roy 在这个桥段,把同理心与宛若诗人的创造力十足地展现,彻底颠覆故事一始以人性测试机检验仿生人与否的假设。Roy 不只不是科学企业家 Tyrell 所认定的仿生人,令人刮目相看的是,仿生人不只有人性有同理心,还能在感动之余颂诗创作。相较于只有贪婪心而没有想象力的 Tyrell,Roy 的灵魂反而显得更为清澈美丽。因为他有个洁白的灵魂,而且还上了天堂。
纯真洁白的灵魂,即以黑夜大雨中的白鸽为象征。在 Roy 救起 Deckard 之后,便不再理会这个已经惊慌失措的人类。Roy 如超人般提起 Deckard 的那一把,既是义勇、是施舍、也是原谅。毕竟,造成 Roy 今日悲剧的始作俑者并非 Deckard,何须以他为报复对象。一把提起,不只拯救了 Deckard 的生命,也拯救了他自己的灵魂,因为在生死关头之际,还能同理、认同、并且原谅,肯定必须是有着相当高超的灵魂能量才能办到
因此,Roy 不只证明了他是有同理心,有人性,能创造,还有着高尚灵魂。自此,他不再需要任何来自人类的认同与原谅,他已经获得灵魂的救赎且与神同在,因为他的灵魂已经随翱翔天际的白鸽飞向天堂。如此,也能明白为何看似代表死神的 Roy,竟染着一头白发也总穿一身白。
完成任务之后,Deckard 的长官 Bryant(M. Emmet Walsh 饰演)出现,明白6位仿生人只剩 Rachel 还在人世,也明白 Deckard 不会动手除役 Rachael,便说了:Rachel 也活不久喔,真糟糕。不过,哪个人能久活呢?
这是一个转折。在上一段 Roy 的独白中,观众才为他感同身受作为一个仿生人的无奈,因为只有短暂四年,就必须在最美好的青春年华剎那凋谢。但是,那又如何,所有世人不都如此?任何在地球上的人类,最后不都与 Roy 一样,如雨中之泪,实时曾经温热甘甜,最后也只能消逝无踪。身为人与身为仿生人,又有多大的差别?
不过,更为震撼的一幕落在 Deckard 发现 Bryant 留下的一只独角兽摺纸。这只独角兽曾经出现在他的梦境,一模一样的独角兽。这意味着两层意义。第一,显然 Bryant 知道 Deckard 的梦境,意思是 Deckard 的梦境也是植入的,他的记忆已是早就设计好的剧目。换言,Deckard 也是仿生人,跟 Rachel 一样,都是目定性的工具人。不过,真有那么悲观吗?假若如上一段的推论,无论是人或仿生人,到头来都一样,不过都只是冬雨里的一行热泪,最终都将消逝得无影无踪,那又如何?
不过,的确可以如何,那就得进入独角兽的第二层涵义。独角兽在古代会是那么深受喜爱又珍惜的吉祥物,即是源自于牠那独一无二又无可取代的「独特」性。如果以独角兽象征着 Deckard,即意味着 Deckard 真是位独一无二特别之人,做着独一无二特别之事。那么,世上任何一人不都也是。如果说 Roy 悲伤自己的生命宛若大雨中的一行热泪,那么他独白那段如诗一般的挽歌,就是创造,已是纪录也已经流传。换言,虽然人无法超越时间,但是创造物则有可能,例如,创造生命或艺术,都能为独一无二的自我,超越时间延长生命。
《银翼杀手》真是个千回百转的故事。先是 1) Tyrell 对于仿生人的人性否定,到 2) 仿生人一个个证明自己的人性与灵魂, 然后 3) 马上又跌入仿生人生命短暂的悲情,4) 接着转折到凡人皆会消逝于时间之流,无人能逃,再紧接着又发现 5) 原来 Deckard 根本无须担忧 Rachel 即将早逝,因为自己根本就是个仿生人,生命短暂到来不及悲叹,最后,6) 独角兽的出现又宣告着人人的独一无二,人人皆可创造自己恒常永久的存在。
整个故事高潮迭起,转折又转折,关于生命的办论,一层又一层一阶又一阶,每当以为醒悟的当头,发现后面还有一层,好不容易又看懂一层,再发现后面还有一阶,最后,故事总算走到尽头,也终于得到结论:1) 只要有同理心又能原谅敌人,人人都能获得灵魂的救赎,2) 只要透过创造,无论生命或无生命,人人都能超越时间进入永恒(但是前提是地球没有毁灭)。《银翼杀手》能够如此超越他的时代,除了特别的故事与技术之外,藏在故事里关于人的辩论一层又一层,也是主要缘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