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方物

  -京→辽←黑 大三角

  -莫斯科与王辽的双箭头存在感很强

  -9k 总计1w5

  -HE 一开始定的其实是BE……

  -不知道在写什么 好像有点万人迷王辽?

  -上篇  

  写在前面:

  断断续续把这篇写完了,开学后要忙的事情太多,让写作的时间变得散落。下篇删改了很多次,有很多废稿,因为每次写都有不同的新想法。它最后完成于我的数学辅修课上。

  在我看来,莫斯科和王辽的分开是必然的。就像王耀与伊利亚,或者说是伊万的分别一样。而最开始这篇的结局,是王辽不会和任何人在一起,起初我是这样构思的,后来写着写着又不忍心。算了,以后再写吧。这次就让小情侣好好在一起。

  文里写到的具体时间有意义,但我不保证意义的正确。抱歉,历史学得太差了。

  你要爱就要像一个痴情的恋人那样去爱,像一个忘死的梦者那样去爱,视他人之疑目如盏盏鬼火,大胆去走你的夜路。

  ——史铁生

  爱是鲜明的。我从不要苍白的那一种。爱是用尽全力。我从不要稀释的那一种。

  ——珍妮特·温特森

  正文:

  四

  中央大街的尽头连接着松花江,斯大林公园夹在二者之间,却并不尴尬。民乐、西洋乐、非洲鼓乐……各种音乐形态主导的乐团每隔几十步交替变换,悠扬的丝竹声还没在耳边消弭,优雅的交响乐团便喧宾夺主。

  住在哈尔滨的日子里,王辽喜欢一个人来这里散步。王黑不知道他的到来,是他有意隐瞒的,那个长春的冬季过后,王辽断绝了和王黑扭曲的性爱关系。听吉林说,王黑似乎和王赣分手了,王辽不是很在意,只是偶尔会想念如海般的松花江,然后像这样悄无声息地来临。

  中俄合璧的装潢风情在这条商业街上一以贯之,临近松花江的那段路上,会有一排木质画板依墙而立,画布后是各类年龄、职业、脸庞的人们。他们为游人勾勒自画像,顾客安静地坐在黑色软椅上,岿然不动,生怕破坏了自己的肖像。身后繁华不停,身前却如同时间凝滞。

  王辽每次路过这里,都会好奇地多看两眼,但他从未坐在那张椅子上。意识体在人群中默认为隐形,即普通人不会主动注意到他们的存在,这省去了很多被搭讪的麻烦事。除非意识体选择被人看到,不然他们就会像空气一样,时刻穿梭在人民中,却被视若无睹。

  这些天,王辽发觉那一列排放整齐的画板中,总有一个前方无人光临,他隐隐地升起泛滥的同理心,为这个生意惨淡的异国青年而苦涩。青年是俄罗斯人,幽幽的淡紫色瞳孔和苍白的发梢让人无可奈何地想起伊利亚,他隐藏在画板的阴影中,很长时间才会眨一次眼。他好像不是很介意收入的难题,青年坐在那里,仿佛是一副油画里的落魄贵族。

  王辽不愿揣测,他对王耀和伊利亚,或者现在的伊万之间的血腥爱情故事,不是非常熟悉。但青年无端地和王黑有着相似之处,不,应该说王黑相貌中掺杂的西洋色彩才是赝品。

  离开哈尔滨的前一天,王辽再次走过街口,然后停下脚步,坐在了俄罗斯青年的画板前。他抬起眼睛和青年对视,确定了自己能被观察到后,这位西伯利亚的画师拾起画笔,在白布上开始涂抹。青年不加掩饰的视线阵阵落下,王辽也没有顾虑地回望,也许该给他也配一支笔、一块画板,两个人礼尚往来地为彼此都画一次肖像,如此才公平。

  想到这里,王辽忍不住笑了,因为他的画技实在难以恭维。王京不嫌弃他幼儿园的作画水平,把王辽涂得乱七八糟的蜡笔画贴在书房墙上,王耀来家里作客的时候,看到这几张幼稚的画作,笑得直拍王京后背。王辽脸上羞得滚烫,眼睛快把竹地板钉出一个洞来,王京却底气十足地拉起他的手,面不改色地说,“我觉得好看就贴了,耀哥你要是喜欢,我可以忍痛割爱送你一副。”

  青年的笔顿住了片刻,似乎是被这突如其来的笑意而扰,王辽立马收住了嘴角,断掉记忆里曾经闪亮的王京。

  “那个笑,很好看。”是一句俄语,青年默认了他唯一的顾客精通外语,他的画还需一些时间才能完成,但想要询问对方姓名的话语难以自抑,他几乎快要抓狂。

  即便迟钝如王辽,现在他也敢肯定面前的这位青年,其实并非凡人。他是俄罗斯哪处的意识体?为什么会来哈尔滨?他是怎么从伊万的监视下跑出来的?令人生疑的问题接踵而来,王辽的面容沉静下来,他要谨慎地对待这位不速之客。

  两个人各怀鬼胎,倒让余下的作画过程变得平坦和安静。

  当青年将成画从金属夹子上撤下时,王辽心照不宣地没有伸手接过,他用俄语开口问道,“你是谁?”王辽的俄语和日语学得都很好,是三兄弟里面最出色的,他并不以此为傲,每一个陌生的音节都在提醒他,二十世纪初他是如何被逼迫着,去练习劣质的盗版汉语,在纸上重复花体的西洋文字。所以,这个简单的问句,听起来没那么友好。

  “我们见过的,在会上。”青年避重就轻的回答让王辽皱起眉头,但很快又舒展了,“莫斯科。”

  莫斯科,王辽福至心灵,他应该猜到的,和伊万长得三四分像的人,只有莫斯科。至于他们曾经萍水相逢的画面,王辽没有确切的具体记忆。他掀起眼睑,报出了自己的名字,“王辽,辽宁的辽。”然后他期待着莫斯科的紫色眼睛里,会出现愧对与无措。上一辈的恩怨情仇,理应被铭记。

  预判糟糕地失败了,莫斯科丝毫没有仓皇的神色,他明艳地笑起来,用别扭的中文喊了王辽的名字。王辽浑身发麻,他好像看到了脱缰的海浪向他袭来,海水冰冷,裹挟了白茫茫的碎冰,他兀地明白,这是一场北冰洋的海啸。他有预感,一场鲜明的爱即将降临,不苍白、不稀释,只有用尽全力地爱与被爱。

  他接过莫斯科递过来的画像,纸上的自己眉眼低垂、额心舒展,嘴上噙着柔和的笑意,俨然一副幸福的模样。幸福,王辽很久没有与这两个字打过照面了。他再次抬起头,迷茫地看向莫斯科,问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为了作这副画。”莫斯科眨动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睛,继续说道,“不过你不会相信吧。伊万说过,你们的戒备心很强。”

  伊万。王耀。伊利亚。阿尔弗雷德。这些名字盘绕在一起,让王辽脑袋发痛。戒备心,这很正常吧?不然我们早就被历史和你们的刀锋搅碎了。王辽别过头,他想要逃避。

  或许我们不能全盘否定刻板印象,有时候东方人表达情感确实含蓄得多,远远瞧上一眼,遗憾的海洋便吞没了自己。有时候,西方人也太莽撞了,不懂得边界和疏离,他们横冲直撞,让人无处可逃。

  莫斯科从画板后站起来,走到王辽的身旁,攥住他轻薄的手腕,然后把他的脸摆正,接着吻了上去。中央大街上的游客依旧如潮,欢笑声、高亢的谈论声络绎不绝,天空晴朗,江水潋滟,他们在亲吻。

  王辽头晕目眩,他清楚此刻自己应该握紧拳头揍上莫斯科的脸,但他诡异地没有,他不想再听话了,不想再做一个好孩子。自由恋爱怎样,徇私枉法又怎样,他不想再平静地去爱了,他要幸福,不必正常。

  五

  几年后,王黑和莫斯科打了一架,在会议结束后的晚宴上,也不是多么正式的宴会,倒更像是耀哥邀大家坐在一桌前说说话。王闽慌张地小跑过来,小姑娘的声音不住地颤抖,她告诉王辽,说王黑在后院和莫斯科打起来了,让他快去拦一拦,不然耀哥知道了肯定会大发雷霆的。王辽平静地站起身,朝屋外走去,他没有很意外,王黑的性子火急火燎,喝高了同路边的狗都能吵两句,就别说和向来孤傲的莫斯科了。

  席间的轻松交谈没有因此而停,被拥在话题中心的王京无法脱身,他的目光小心翼翼地跟随王辽,送他推开门走进夜风中。这些年,莫斯科和王京之间纠缠不清的暧昧关系,王京了如指掌,不是他滥用公权,而是于理他该密切监视这对越界情人的动态。耀哥对此不置可否,他是否想到了自己曾经和伊利亚的那段爱情?那段生死相依、分崩离析的爱情。

  王京从未怨过王耀棒打鸳鸯,当初王京倔强地跪在青砖上,一字一句地说他自会证明,他会证明他与王辽的私情不会影响人民的意识,不会干涉历史的走向。然后他不分昼夜地工作、奔跑,直到王辽离开,他才意识到自己在爱里的缺席,那些想让我们收割幸福而付出的艰辛,最终化作了尖刀将我们的心刺得伤痕累累。

  后来,王辽与王黑短暂地搞在一起,或是现在这个大胆的俄罗斯青年和王辽的绯色事迹,王京都冷眼相对,冷是冷静,他就那样站在那里,看王辽痛苦地爱上一个又一个人。王京没再和谁过分亲密,反正都会是一样的结局,暂时相爱、某天离别。他总有种自作多情的第六感,觉得王辽还爱着他,他也爱着王辽。王京站在那里,等待王辽有一天会重新回到他身边。

  春天的夜是甜蜜的,柳树扭捏地抽出新枝,和云朵撒娇地说多落点雨吧。王辽踩上青黄的草坪,这里不久会绿茵成片,现在这片土地上只有两个纠打在一起的幼稚鬼。他们打架没什么拳法,但两个人都下了重手,莫斯科的皮肤比王黑白皙太多,血迹在他的颧骨上斑斑点点,微卷的头发也乱了,让人觉得他在这场打斗中处于败势。

  醉意延迟了痛感,双颊酡红的王黑不知疲倦地出拳收腿,没了平日里吊儿郎当的样子,仿佛真要将对方置于死地。王辽忍住转身离去的冲动,他觉得如果此时自己走上前去劝架,一定会有更头疼的坏事发生。

  行动快于思想,迈出的右脚替王辽做了选择,回过神时他已经站在了两人中间。王辽不自然地低头,语气严厉地训斥二人,“你们是存心和我过不去吗?偏要在这时候在这里打起来。”他转向莫斯科,掏出手帕擦上他挂了彩的脸,然后用俄语说一会我给你涂药。

  莫斯科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小孩子,乖巧地弯下腰任王辽擦拭伤痕,他们在王黑面前毫无过分亲昵的举动,却让王黑如芒在背。他瞪大双眼,看着从前挽着他臂弯的王辽,如今不会再将视线无条件地投注于他。王黑不再是第一顺位,是他自己放弃了这个资格。

  怅寥的夜坠满了支离破碎的沉默,王黑握紧了拳头,却又再度松开。在与王辽的亲密关系里,王黑一直沾沾自喜,认为自己占了上风。他害怕王辽会一直放不下王京,所以他装作毫不在意,不在乎王辽的悲喜,不在乎与他做爱后的温存。甚至他一度拈花惹草,让所有人误以为他和王辽不是一段认真的关系,只不过是凑在一起纾解性欲的两个人。

  无知、自大、不忠、罪有应得,王黑的罪责太多,他哪里是赢家,在王辽的心里,王黑应该是最差劲的一个爱人。

  狡黠的俄罗斯青年捕捉到他的落寞,于是他弯起破了皮的嘴角,不怀好意地瞥向王黑。王黑没有好脸色地扭过头,不想接受莫斯科的挑衅。莫斯科自有坏招,和第一次遇见王辽如出一辙,他又攥住王辽的手腕,然后压下头吻了上去。他边亲边笑,恶劣地揽住王辽的腰,让他无法挣脱。

  和莫斯科在一起的时候,王辽格外疯狂,他应该拒绝这个吻的,但他没有这样做,像几年前他默许莫斯科在繁华街头同他拥吻一样。几秒钟里,王辽没有想起松花江该流向何方,他只记得北冰洋的海水纯粹、势不可当。

  王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房间里的,他尽量不去想王辽和那个该死的西方人抱在一起的亲热场景,他做不到。也许王辽在下意识地报复他,想让他也感受一次被爱人平静忽略的绵密疼痛。王黑觉得王辽手下留情了,他应该被加倍鞭笞、尝尽酸涩,才能勉强抵得消他的罪行。

  六

  送别莫斯科的那个冬天,哈尔滨例行下起了纷扬的雪,王辽冻得浑身打颤,莫斯科紧紧搂住他,把绕在两个人脖子上的围巾拉得更严实了些。他们静默无声,却心意相通,莫斯科看向他东方的爱人,问他,“你会等我回来的,对吗?”

  王辽幸福地笑起来,反问他,“你一定会回来的,对吗?”

  他们在冬与春交际之时阔别,彼此都了然再次相逢没有定期,他们的爱情比梦还要不真实,因为它实在是无暇,完美不属于人间,他们必须分别。王辽一开始便知道结局如此,但他依旧选择了义无反顾,就像七八十年前和王京在东北热烈相爱的那一场梦一样,王辽踏入了同一条河流,他很勇敢,比任何人都要。

  直达俄罗斯的雪国列车鸣响了长笛,站台上难舍难分的情侣不得不松开彼此温热的手心,他们的爱和思念随这班火车一同驶往了异国,归期了无音讯。莫斯科掀开沉重的玻璃车窗,他用俄语大声地喊着王辽,说等春天来了,我一定带你去贝加尔湖钓鲑鱼。红色的围巾跃出了窗框,在苍白的雪色中扎眼得很,这是王辽亲手为他织的,像这样的物什,王辽给莫斯科带了很多,一如当年送别王京回首都时的大包小裹。

  车开远了,但那一缕火红始终鲜活,跳动在王辽黑色的眼睛里,灼出了酸涩的泪水。几十年过去,他依旧在与爱人分别,他的灵魂摔落成碎片,每有一个人走过,都会顺手拾起一块,或珍视或厌弃。前所未有地,王辽的气力已尽,无论爱是平静还是鲜活,他都不想再感受了。

  于是他闭上眼,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家,不是北京,不是黑龙江,而是辽宁。

  偶尔,莫斯科会给他拨一通远洋电话,两个人在电波中时而雀跃时而沉静。俄罗斯青年没有在第二年的春天回来,王辽只在梦里去过贝加尔湖,湖已然解冻,北冰洋的寒潮打着转儿汇合于此,莫斯科站在湖畔,正甩起鱼竿抛向湖中,等待一场丰盛的收钩。

  真正的海,依托了梦才得以窥见一隅,所谓的江河湖,都是海的残次品。非也,王辽的故土就有一片温顺的海洋,那里冬不寒冰、夏无暑热。几经辗转,王辽寻觅已久的温柔乡竟然近在咫尺,他不满于这个答案,即便回到辽宁,他也依然在等待春天。

  七

  2022年8月

  辽宁的夏鲜少被人歌颂,它不及哈尔滨凉爽,偶然脾气火暴地一跺脚,天气预报上也会出现高温预警。尽管这样,比起北京的热浪滚滚,辽宁的夏天已非常宜人了,而且它内敛得很,还没到九月便急匆匆地提起裙摆跑走了,人们在八月末就翻出了长袖长裤,在清澈的夜里、温和的风中浪漫地散步。王京姗姗来迟,下了高铁魂不守舍,视察的任务放在公文包里,他叹着气推开光洁的玻璃门,和干部们交流、汇报、总结、展望。

  这些天,他拼了命地工作、应酬、左右逢源,在觥筹交错中保持清醒。准备回京的前一天,他整理好行李箱,合上宾馆的房门,两手空空地走到太阳下。

  王京总记挂着那间杏花小院,他一生中最浓烈的情感都留在了那里,怎会不牵念?

  王辽还住在那里吗?我叩响大门他会出来迎接我吗?王京问着自己,迟疑地坐上车,凭记忆的残影开向尘封的幸福。

  院子依旧在,但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不再是土绿色了,不知道是哪家的工匠,为它刷上了水泥灰的颜色,与盎然的盛夏格格不入。王京走近,没有立刻敲响生硬的锁,院内全部变了样,与其说是翻新,倒更让他想起,莫高窟内的淡雅佛像被涂上鲜艳油彩的惨状。平房的上半部分刷成了明黄色,剩下一半则是和院门相配的暗灰色。好一个灰黄,王京惨淡的脸上被迫挤出了一丝笑意。

  两棵参天的杏树了无踪影,探头一看,院子东南角孤零零一个圆树墩,圈圈年轮控诉着电锯的锋利和被拦腰斩断时的痛苦。墙角下不会再有一张张竹帘,晾晒的一排排杏仁核在七十年的时间里蒸发不见,一度吃到腻味的杏罐头摔在记忆的砖地上,黏腻的糖水和柔软的杏瓣死在了每一个夏天。

  菜圃的三边矮墙光秃秃,春夏再无一串红。以前,王京总爱顺手揪下几朵花蒂,幼稚地咂出不多的花蜜,不能太过张扬,否则王辽看见了定要心疼,他会抄起手边的扫帚,撵得王京满院乱跑。

  正午日头盛大,院子里寂寞如秋,没了杏树,知了也无处可依,只能借别家的蝉鸣一解夏愁。王京进退两难,七十年在几千年前,是多么地短暂,而对于两株杏树来说,又是如此漫长。他伸出手,拨弄开虚挂在插销上的简陋锁头,然后大步走去,站到了内屋的门前。王京轻拧把手,发现这道门依旧没落锁,世风日下,东北的乡下却大道之行也。

  厅堂采光极差,王京下意识地皱眉头,若是他来设计,定会多开几扇小窗。昏暗与困乏之间,王辽坐在西厢房的电炕上,呆滞地、寂寥地。大概莫斯科走后,他独自回到家乡,一直都是这般死气沉沉。王辽不再寻找心中的那片海,他开始认命。

  是吗?王辽鲜活地爱与被爱过,他见过长白山脉的绵延积雪,感受过北冰洋的洄流与生生不息,在故宫的元宵灯火下与爱人结发立誓。这样斑斓的色彩在年岁的风锤里斑驳脱落,他越来越觉得,认命比抗争更需要千百倍的勇气。

  一片萧条中,王京再次向他靠拢,或许王京一直不曾远离,只是王辽不愿回头罢了。七十载春秋过去,他们容貌不改,王京依旧意气风发,一挥手拂走一片云彩,爱人之心如初。

  王辽望向王京,待他一步步走近,走近的不只是2022年的王京,王辽看见1948年、1953年、1966年、1978年、1999年、2008年的王京身影重叠,坚定地向自己跑来,一步一春天。

  所有错过的季节在此刻滚涌而来,七十年的风迷蒙了王辽的双眼,他朦胧地笑起来,再次鲜活地、欣喜地怀抱他的春夏秋冬。

  八

  王京站定,王辽仰头看他,两个人一高一低,错落地弹奏着沉默的序曲。不过很快,王辽便开口说,“怎么这时候过来?你吃晚饭了没?”

  这样家常的问候王京已听了千万遍,几十年后也依旧不觉乏味,“没有。”这是事实,为了来得及再见王辽一面,王京没日没夜地忙公务,已经多天没吃过正经饭菜了。

  “你想吃点什么?我来给你做。”王辽自然地走到厨房里,拉开冰箱说,“家里还有冻的酸菜馅饺子,凑合煮一锅吧。”

  “粥。”王京嗫嚅地挤出了一个音节,“还要喝白粥。”

  王辽弯起眼镜,开怀地笑出声来,“你不是最讨厌饺子配粥了吗?”

  从前,王辽把饺子端上桌,再调好酱油、陈醋、香油、蒜泥和香菜在蘸料中的比例后,最重要的是不能少了一碗白粥。可以是隔夜剩下的硬米饭泡开水,也可以是新煲的一锅黏糊糊的白米粥,怎样都好。王辽会在王京震惊的视线下,夹起一只冒着白气的饺子放进醋碟里,接着扒拉一口粥饭,最后露出满足的微笑。

  和王辽分开的七十年里,王京才适应了王辽的种种怪习,他以这样别扭的临摹去思念王辽,他活成了爱人的模样。

  来时饺子走时面。王京说,煮完挂面就好,卧一个鸡蛋。王辽瘪着嘴回他,那你坐着等一会吧。

  一碗热汤面下肚,王京不好意思地看向王辽,却发现他相当坦然,好像他们之间从未生隙。王辽没有爱上别人,王京也没有被困在京城,他们在这片沃实的黑土地上拉紧手,反复地度过七十次仲夏,在平凡的日子里一遍又一遍地重新爱上对方。

  王辽问他,“你明天就走吗?”

  幸福的碎片溅了满地,七十年前的离开已成定局,如今,王京依然要再度与爱人临别。他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头,然后牵住王辽的手,默然了良久。

  是夜,他们躺在并不柔软的矮炕上,似乎谁的爱意都想宣之于口,但终究无人提及。王京想,倒不如做爱。他转过头,掀开王辽的被子,不客气地捱了进去。

  王辽用胳膊抵住王京的胸膛,“你明天还要赶路,算了吧。”他小声求饶,不知能否生效。

  窸窣的动作滞住了,王京微不可察地叹气,“王辽,你还在怨我吗?”他把爱人拢在怀里,小心翼翼地发问。

  “没有。”王辽干脆地回答,“快睡吧。”

  这怎么不是在责怪他?王京恍惚,迟迟不愿松开抱紧王辽的手,他到底该怎么办。私奔吗?要不私奔吧,就这样生活下去,不生孩子也没关系。王京把脸埋在王辽的颈窝里,眨了眨眼,不出所料地没有泪水滴出。

  他们的呼吸渐趋一致的平稳,月挣开窗的束缚,降落在这对兄弟,亦是恋人的额头上,宛若双生婴儿的施洗礼。

  九

  四小时零五十九分钟,是从辽宁到北京的车程。一天两班,一班在清晨八点,另一班在下午一点,王京买了早班的票。而自家里开车到城区外的高铁站,还需要二十分钟左右,王京轻声推开门的时候,王辽在被窝里翻了个身,似乎还没意识到爱人的悄然离去。

  郊外的体感温度比市区要低一些,王京打了个喷嚏,推开计程车的后备箱,把行李搬出来放在地上。他苦涩一笑,手里的箱子比来时沉了不少,也不知道王辽究竟塞了多少东西进去。走进候车厅,王京抬起腕表,发现离发车还有半小时,他开始迫不及待。当然,不是为了离开,而是过于渴望探求箱子里的物什。

  于是他按下行李箱的安全扣,在众目睽睽之下翻找爱意。

  现在是八月,没错,但箱子里为什么会有线织的围巾手套、毛衣线裤,怪不得沉了许多,原来是王辽把整个冬天都装进了行李箱。其实还有很多细碎的琐物,七十年前王京没带走的搪瓷水杯、工业计划时期一摞摞的手稿、两个人依偎在一起的黑白合照,以及一袋上冻的酸菜水饺。王京的肩膀不住地颤抖,他预感,如果坐上了这班列车,那将是他与王辽的诀别。王辽送给他一季冬日,他却无以为报。

  他合上箱盖,提示乘客入站的机械电子声回荡在大厅里,王京站起身,排到了检票队伍的末尾。

  王辽一直醒着,他清晰地听着王京翻身起床、洗漱、拖行李箱出门。汽车发动的嗡响没有随王京的离开而远逝,它们在王辽的颅腔里拔高声调,尖锐地撕扯着他的神经。即便他在七十年前就明白,王京不会回头,但王辽依旧感到旷日持久的疼痛。他等不到春来,所以剔除了冬的存在,妄想以此来奢求春暖冰融。王辽亲手塞进箱里的衣服和杂物,每一件都是他的呐喊与挽留,他想王京留下,他想再度拥抱春天。

  七点二十七,时钟暧昧地在数字边缘试探,车开了,站台上空无一人。夏天的朝阳在山头上凉爽地伸懒腰,照在院角的老树墩上,照在王京的金属拉杆箱上,照在他们的脸上。

  王京在奔跑,因为高铁站的回城公交发车太慢,他等不及。人们向他张望,一个穿着薄衬衫的男人在八月的黑土地上狂奔,西装外套被丢掉了,行李箱也落在路中央了,都不重要,只要他回到王辽身边,多少件衣服多少双鞋都不会缺。王辽会一边笑着骂他败家,一边为他赶出新衣裳。

  不重要。王耀的责罚不重要了,他人的疑目不重要了。王京要像一个痴情的恋人那样去爱,像一个忘死的梦者那样去爱。为什么,为什么要错过,为什么要离开。这个世界上究竟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值得我们错过所有的夏天去追逐。更何况,王京现在有底气去疯狂,有筹码去自由。

  离去不足一个时辰,王京却觉得眼前的景象已大不相同,他看到新的树种被埋下,明年夏天便会悠然成荫;他看到燕子在屋檐下筑巢,春去秋来,不变的是他和王辽相依的身影。王京大声地喊着王辽,泪水挂在笑容上,他再度鲜活。

  王辽推开屋门,赤脚向春天跑去,他也在笑着,然后拥上爱人。

  也许七十年前我们就该如此幸福,王京想。他迟来地抱住爱人,把冬与春一并还给了他。

  十

  2023年3月

  北京的夏天毫无预告地散落在春秋里,三月还没唱完春日序曲,夏就急冲冲地推走凉爽的夜晚,自顾自地坐在了舞台中央。王辽为此困扰不已,因为家里的空调还不能吹出冷风,夜里他被热得神志清醒,一气之下躺在地板上便不起来了。王京坐在床上,哭笑不得地看着王辽,问他真的有这么热吗?

  就是有这么热!王辽气鼓鼓地说,他埋怨着,“明天我就回辽宁,等有空调了我再回来。”

  “那我和你一起回去。”王京抱起王辽,把他重新放在床上,然后从卧室门后拖出来一台立式风扇,插上电源让它缓慢地吹动空气。王辽满意地翻过身,把被子抱在怀里,好像睡熟了的样子。窸窸窣窣中,王辽握住王京的手,这是一双干燥的手,不比王辽的手常年爱冒汗珠。他总喜欢恶作剧地把掌心窝藏的薄汗,抹在王京的西装裤上,洇出一片暗色水渍,王京从来不会因此生气,他会笑着把王辽的手平展,问他是不是在紧张?

  幸福如斯。王辽别无所求。

  极少数地,王辽会想起松花江上的晚风拂过耳廓,打开手机会发现王黑发给他的消息,他都语气如常地回复,然后叮嘱王黑最近别喝太多酒。

  莫斯科的书信不曾间断,王辽也会一封一封地回寄,简短但足够真诚。有时,王京会对此表示不满,捂住信上花体的外文,不准他落笔或是贴上邮票。王辽把信搁置在桌角,耐心地哄着王京,问他晚上想吃什么。

  北京没有海洋,春夏秋冬也不分明。夏极端地热,冬拖泥带水地折磨人,春秋的狂风与雾霾也是常客。但王辽在此上岸,不再浔游,他想,这样才有实感。

  补:

  一封莫斯科写给王辽的信,俄文看起来干净漂亮,在落款后有这样一句话:

  亲爱的王辽,如果明年春天我仍无法回到你身边,就请随意地追求你的幸福。如果可以提唯一的要求,我宁愿替代我的那个人是王京。他的爱不逊色于我,你会得到幸福。

  希望你幸福、健康。希望你常想念我。

  时时期盼我们的贝加尔湖垂钓之旅。

  王蒙手机里一段模糊不清的录音,点开播放键,王黑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好像是喝醉了后的胡话:

  快给王辽打电话……让他来接我回家……我不想、不想一个人在家。好冷,黑龙江好冷……我想去海边。我们去看海吧……

  引注:

  加上我本身的狂野和激烈,爱变得很危险。我从不服用毒品,我服用爱——疯狂而无所顾忌的那一种爱,损伤多于治愈,心碎多于健全。我争吵,殴打,隔天又设法重归于好。我片字不留地离开,毫不在意。 爱是鲜明的。我从不要苍白的那一种。爱是用尽全力。我从不要稀释的那一种。我从不躲避爱的巨大,但我浑然不知爱可以像太阳一般可靠。日常升起的爱。

  这是第二段引用的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