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剑诗集《守望》经典回放(节选)
事实上,就我的观察而言,由于摆脱了物质上的拖累,这些诗人中的一些人对“诗歌之名”的专注程度,甚至为当代诗的精神向度带来了更丰富的更多样的美学面目。刘剑的诗歌在写作面貌上就具有这样的特征。而且,更为鲜明的,与当代诗人通常采取的立场相反,刘剑的写作对诗歌的精神性的追求,基本上采取的是一种狂飙式的进取态度。正如他自己在一次诗人访谈中表明的:“我摒弃垃圾诗,我摒弃垃圾派!”。对一位当代诗人而言,如果他的写作是足够自觉的,那么,这样的态度无疑于也把诗人自己逼向了美学的绝地。换句话说,从诗歌类型学的角度看,刘剑的写作也没给自己留下什么退路。也许,这有可能就是他的写作会赢得诗歌信任的一个原点。因为作为诗人,他的美学态度是坚决的。也不妨说,正如诗人喜爱的智利诗人聂鲁达所宣称的——由于“历尽沧桑”,作为一个当代诗人,特别是作为一个在时间上有紧迫感的“新归来的诗人”,刘剑觉得他已没时间再去耍什么文学上的花招,他必须集中精力,选择好诗歌上的突击方向,以一种坚决的诗歌行动,去展示诗歌的高贵在他的生命感受中激发的那种唤醒性的力量。从这个意义上,当代诗在想象力方面,基本上已偏向日常经验。或者,至少是把诗人的日常经验作为一种想象力的尺度来使用:凡是不符合日常经验的,都被自疑为有可能是在现实感上出了问题的东西。而刘剑的诗歌中,虽然也有很多对日常经验的汲取,但总体而言,他的诗在类型上是偏向生命体验的。所以,一旦场合合适,他就宣称他是诗歌上的“唯美派”。他渴望诗歌写作能显示一种界限,并努力追求“唯美的写作方式”。这种宣示,当然涉及诗歌立场的自我交代,同时也意在减少诗歌阅读方面的误会。某种程度上,这和艾略特总要不失时机地表明他是文学上的古典主义者是一样的。如果读者缺乏必要的认同,那么这实际上是一种非常有效的清场举措。它的潜台词是,不认同诗歌之美的读者,请自行离开。
当然,这里诗人所说的“唯美”,早已不是文学史上的唯美主义的“唯美”。它指向一种广义的更为深邃的人生态度:我们作为有生命感觉的人,是否还有能力去更诗意地体验我们周围的这个世界。以及我们作为有思想能力的人,是否还愿意更纯粹地感受并建构我们和世界的诗性关系。刘剑的诗歌写作,就文学姿态而言,确实是对诗的崇高的一种当代意义上的致敬。所以,在诗歌现象上,我们固然可以称他为“新归来的诗人”;但从更为精确的文学类型的角度,特别是从想象力的角度看,刘剑属于典型的“颂歌诗人”。这样的诗人,在汉诗的传统脉络上,更为古老的诗人原型当属屈原。所以,读者也不必感到奇怪,他们会在刘剑的诗歌措辞中看到华丽的一面,在诗歌语调上听到雄辩的色彩。在更晚近的诗歌的现代性的系谱上,聂鲁达无疑起着榜样的作用。比如,聂鲁达的诗歌中的一个总的母题是:漫游和生命自由的关系。聂鲁达写过很多记录世界各地风情的游历诗。刘剑的近作中也有很多同样的记游诗,它们像诗歌的海绵一样吸纳了诗人对世界景观的生存体会。诸如收录在本诗集中的《致瑞士铁力士雪山》,《访荷兰桑斯安斯风车村》,《维也纳森林》,《佛罗伦萨的落日》,《科隆大教堂》。这些诗的意义,当然不会局限于它们仅仅是记录了诗人游历的行踪,或者稍稍折射几分吉光片羽般的心灵感受;它们的更为深邃的精神标记是,它们在一个积极进取的生命姿态中建构了一种宏阔的人生视野。甚至更为隐蔽的,它们建构了一种文化地理的世界性的眼光,以便从更具纵深感的人文历史空间来处理我们的现实感受。就文学方法上,这是诗歌获得意义的一种路径。不算太新颖,但遇到合适的人选,却也能迸发出强大的诗歌火花。有趣的是,诗人自己提供的诗歌座右铭就是:“锤子抡圆了便有四溅的火花”。不知什么原因,这样的表态,也特别能激发我对诗歌的新的感受。现代诗的写作中有一个痼疾很深的东西,就是经验的阴郁。80年代,海子就试图努力在他本人的诗歌写作中洗刷掉它们。在海子看来,诗歌的抒写可以触及深深的忧伤,乃至极度的绝望。但从想象力的角度上,经验的阴郁是人类生命的自我麻木的一部分。诗歌必须有能力抵御经验的阴郁。在诗歌潜意识深层,海子其实也是一位极其看重诗的意义的诗人。他甚至要求诗歌的意义必须显示“壮丽的瞬间”。也就是说,诗的意义必须在生命的晦暗中昭示一种奇异的光芒,就如同彗星带着它的光焰划过幽暗的天宇。巧合的是,同为安徽出身的诗人,刘剑和海子的直感不谋而合,他也要求诗的意义必须趋向“四溅的火花”。这无异于声明:诗的意义必须具有神圣的启示性。这样的诗歌立场,无疑也给刘剑的诗歌带来一种厚重的品格。
我们时代的文学神话偏于向邮票大小的地域性收缩,如同文学批评在福克纳的小说中里看到并加以鼓励的。带有总体性的生命感受,通常都会遭遇文学的日常经验的挑剔。但刘剑的诗歌却依然朝向总体性的生命感受。就像他在抒情短诗《暮雨》中写道的:他依然试图“与整个世界对话”:
m剑为自己的诗歌设定的目标是,一个巨大的建立在强烈的诗意之上的“知行合一”的文本。
近作中,有许多诗篇都和诗人的游历有关。诗人的游历范围异常广大,既涉及祖国各地的自然山川,又波及世界各处的人文风情。从冰天雪地的北国风光,到西南大山中的偏僻角落,诗人的行踪仿佛从未停止过。这些诗篇,从类型上说,都可归入记游诗的行列;但它们又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游记诗。也不妨这么看,与其说它们是记游诗,莫若说它们更像是自传诗。通过风景的陈列和延展,这些诗篇向人们的阅读呈现了诗人的心灵历程。最为特异的,我们可以在诗人对风景的使用上看出刘剑的诗歌中隐含的风格密码。传统意义上记游诗,多半借助情景交融,或融情入景。诗的意义的完成是一种静态的词语系统中酝酿的。诗人和风景的关系也受困于主观和客观的二元区别。风景始终处于被动的位置,风景是被观看的对象。而刘剑的诗歌几乎从不安分于静态的展示;在诗人对风景的使用中,诗的视点是不断游移的,并且随着诗人的视角的移动,风景的内涵也在不断生成新的内容。最终,风景不仅是积极的接纳者——接纳诗人心灵的视角的变换,它更是雄浑的决定者——决定着诗的意义的生成。这样,诗和赞美的关联便悄悄复活在新的语言态度之中。在短诗《呼喊一座大山的名字》中,诗人将人和自然的关系决然地展现为高调的赞美:
我听到有人在呼喊一座大山的名字
呼喊声顺着峭壁顺流而下
激荡在整个山谷
连那些贴着山坡的草叶也在侧耳倾听
惊起的鸟儿成群结队飞向大山深处的
森林
那些完整的常绿阔叶林
它们有着不可测量的深度
这里,巍峨的群山因人类的放声召唤而有了一种沉默的“深度”,而呼喊者呢,他们也因意识到存在着这样的“深度”而有了崭新的领悟。此外,诗歌的阅读也在人们接触这样的情境时设置了它自己的画外音:孱弱的灵魂是无法发出这样的呼喊的。这首诗中,作为景物展现的自然,和刘剑其他诗作中的风景的展示都有着一个共通的特点:自然的形象始终处于诗人雄健的观照之中。也许存在被人类的损毁的那一面,但自然的形象却从未有一刻是阴郁的。在刘剑的诗歌中,不仅草木的形象是清新的,山水的形象也是明亮的。这意味着,诗人的见证不只是对客观世界的被动的记录,它更是一种主动的积极的发明。以往的观念中,涉及诗的见证,人们总习惯性地认为,诗的见证只能朝向人类的真相。这也许没有错。但如果处理不当,或遇到文学的急功近利,那么,诗的见证也可能堕落为一种道德的叫板,陷入到一种伦理的狭隘中。而在刘剑的诗歌中,诗歌的见证更多的是面向世界的真相。换句话说,人和自然的关系依然是我们寻找自身的秘密的一个出口。就像诗人在访谈中讲到的,他的诗歌在主题上仍然专注于“人与自然的关系,个体与整体的关系,精神与物质的充盈和荒芜之间的转换”。
大多数时候,从批评观感的角度讲,人们会留下一个总体印象:大多数当代诗人不太愿意将诗的写作和精神追求联系在一起,似乎这样的联系是一种前现代性的写作迹象的残留。而刘剑的诗歌则自始至终贯穿着一种积极的精神追求。正如诗人在他的诗观中坦露的:“写诗无非是一种个体的追求”。这样的态度,已经在阅历丰富的中年诗人的观念中很少见到了。对诗歌的精神而言,个体的追求必然意味着我们愿意采取一种天真的方法,来应对人和世界的日益加剧的疏离。在《大时代的微诗歌》里,人们能读到这样的诗句:
梦中的奔马咴咴嘶鸣
我在黑暗中拈起一根针
顺手把它缀入起伏不平的草原
对生命的自觉而言,我们经由诗的行动所能完成的“个体的追求”,在上面三行中都有了最根本的体现。时间之马,不停的奔跑。人类的敏锐使我们置身于这样的背景之中。我们的愚蠢半真半假,但人生的真相中却一定包含着“痴人说梦”的那一面。非如此,生命的戏剧性就不会有更为惊心的时刻:一根针被从孤独的黑暗中捡起,“缀入起伏不平的草原”。没错,诗歌中的这个“我”,有可能是我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这也许不是结局,但可能比任何结局都要好。因为它听上去符合黑格尔的谆谆告诫:“从自己的特殊存在中解放出来,把自己沉没在永恒的绝对里”。
2017年5月
(臧棣,中国当代著名诗人,诗歌评论家,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文学博士。)
刘剑诗选辑
哥伦布
我喟叹哥伦布没有使用中国的罗盘
我喟叹哥伦布没有驾驶郑和的宝船
不然就不会“差之毫厘,谬之千里”
1492年 当你驾驶着圣玛利亚号 平塔号
尼雅号驶离巴罗斯港时
你的目标是东方的印度和中国
我要告诉远航的水手
捉住一只喜鹊比捉住一只天鹅容易
捉住一条斑鱼比捉住一条抹香鲸容易
在浩渺的大西洋
远离了西班牙曲折的海岸
水手们的命运只有交给海平面上一缕
和陆地相似的云彩
满地的黄金和香料不及海面上漂浮的
一叶芦苇 当你登上一座小岛时
圣萨尔瓦多岛诞生了 脸涂油彩头插羽毛的印第安人诞生了 一个错误的称谓延续了几个世纪
其实远航的故事早在87年前就已经
发生了
只不过哥伦布与郑和一样 都在走向
与自己的内心完全不同的世界
2016年7月4日
暮雨
黄昏时分的一场急雨
让英雄迟暮 让英雄的业绩和爱情一起
迟暮
不 他还在等待着下弦月的出现
他还在等待着清晨一轮红日的出现
他还要与整个世界对话
唠叨着落日或暮雨并不能淹没我所有
的企盼
他还将拥有整个宇宙的磅礴
雨突破了思维的桎梏
淅淅沥沥讲述着夜空的纯净
访塘朗山
深圳的塘朗山 思垠兄的塘朗山
在城市的中心 有这么一片清幽胜地
我想把它归功于这里的蝴蝶
和百分之九十的植被的覆盖
山势起伏 风景和人也跟着起伏
夏日的夕阳让我伸手可及 并不觉得烫手
柔软的暖融融的像个金黄色的婴儿
湖面悠悠 垂钓的人力量用得恰到好处
鱼儿出水的瞬间 完成了一次灵魂羽化
升华的过程
思垠兄的的菜地 思垠兄的的风水宝地
蝴蝶与蝴蝶花谁会更娇艳
南瓜和茄子嫩的爆炒 老的清蒸
辣椒越老越红 像即将退休的思垠兄
记住这丰盛的晚宴丰沛的盛情
记住这风光秀丽的塘朗山
当我们从山上走下
我发现深圳的夜空与塘朗山一样
纯净率真 无丝毫遮掩
2016年7月8日
赶牛下山
在去往库尔德宁的山路
我看到一群骑马的牧民正在赶牛下山
山顶牧场的草儿已开始变得枯黄
像那头落在后面的一瘸一拐的老牛
几年前它可是一头头牛
无论是春季上山还是秋季下山
它总是头戴树枝和草丝编织的花冠
雄赳赳地走在牛阵的最前面
如今它已衰老 就连脖颈下的牛铃
发出的叮当声也显得很微弱
我在遐想 下山后它的生活会很悠闲安静吗
明年开春山顶上牧场的草儿还会生长的茂盛葳蕤吗
那草叶上的露珠还会晶莹澄澈吗
这头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老牛
还能登上那陡峭险峻的山顶牧场吗
一阵山风吹来 我突然看到老牛的身体
原来就是一片等待发芽的草地
呼喊一座大山的名字
在翻越高黎贡山的盘山路上
我听到有人在呼喊一座大山的名字
呼喊声顺着峭壁顺流而下
激荡在整个山谷
连那些贴着山坡的草叶也在侧耳倾听
惊起的鸟儿成群结队飞向大山深处的
森林
那些完整的常绿阔叶林
它们有着不可测量的深度
翻越一座大山 我常常能听到
有人在呼喊一座大山的名字
呼喊声打着尖锐的唿哨
像淬过火的铜器或陶片
像在垭口蜂涌而来山风
让我饱经风霜的身体发出一阵阵颤慄
这时我想弃车独行
或者驾一叶扁舟划向山的深处
像是翻开一页页苍翠的书籍
在云南这块苍老而又崭新的汉诗的
板块上
寻找于坚或者海男的部分
候鸟迁徙的危险区域
候鸟迁徙时 飞越东亚的一大片区域
是危险的
从那一阵又一阵长空中传来的凄厉的
哀鸣声 你就能知悉
从那一大片一大片消失的湿地中你就能
知悉
从那超浓缩的足以呛死云彩溺死河流的PM2.5你就知道了
从那一张张大网挂满的死鸟中你就能
知悉
从那各式各样的奇思妙想匠心独运的
捉鸟神器中 你就能知悉
虽然猎枪收缴了
密林里依然有猎杀鸟类的枪声
虽然《动物保护法》颁布了
餐桌上依然有飞鸟可怜的身影
“宁吃飞禽二两,不吃走兽半斤。”
国人啊 国人。 国人的嘴太刁
天上飞的 空中飘的
除了飞机不吃 白云不吃 热气球不吃
还有什么能够抵御住那贪婪而又发臭的
血盆大口
香港迪士尼乐园
进入香港迪士尼乐园
我看到的不止是美国小镇大街
不止是幻想世界明月世界海盗世界
不止是玩具总动员快乐大本营灰熊山谷
这一切均产自唐老鸭米老鼠的变种
香港大屿岛 我不知道它原来是什么样子
但至少比现在真实而纯粹
在这里 唯有天空和风还是从前的
这与眼前的风景无关
睡公主城堡上空烟花
是一整天最为璀璨的部分
但我宁愿相信那是唐老鸭在附近海面划出的一道道弧线
宁愿相信那是米老鼠在白天嚼碎的爆米花
在孩子们的眼里
那是无数只鸽子在天空中撕碎的彩虹
他们伸开小手
想接住那偶尔散落的花瓣 哪怕是碎屑
对于我这个有些沧桑的老男人
此时我感到我的思维尚不如孩子们清澈、深邃
想到这 我终于释然了
不再纠结拘泥于1997年之前或者
1997年之后的事情
大海
好像有一位大神告诉我
在没有人类的时候
就已经有大海存在了
但我不知道 那时候的大海
海面上是否也会涌起滔天的巨浪
如果有 那么若没有人类的眼睛
它还有什么意义
而大海更多的时候
是深邃而幽静的
更像是没有人类的世界
午后的笛音
午后 可以有阳光闪耀
也可以有细雨霏霏
可以有你竖琴的弹奏
也可以有我吹响的笛音
我的笛音在林梢缭绕
让飞翔的世界充满着和谐
而魔鬼的笛音却让整个世界慌乱而恐惧
午后的阳光在为我不断膨胀的情欲催眠
虽不似午夜的星辰 但比星辰暴虐
虽然花朵已消逝的无影无踪
但那金色的光芒还在
那如花似玉的女神还在
那燃烧的圣洁的玉体还在
以及那炽热的嘴唇 那滚烫的一吻
足以掩盖那无边无际的种满玫瑰的花坛
噢 要炸裂了 花坛。要炸裂了
叠拼的身体里有无数飞奔嘶鸣的马匹
要冲出身体以及整个午后奏响的笛音
去午后她身体的幽壑淘金吧
那里贮藏着十万吨的金矿
只怕 只怕日后我再去探访她时
看到的只是一壁竖起的悬崖
或是一朵凋零的花的残瓣
2016年的最后一夜
旧年的最后一夜依然是梦魇缠身
我依然跟不上她偏狭执拗的脚步
想要从怨恨的情绪中解脱出来
但怨恨积攒的乌云和雾霾依然把暗夜
遮蔽
我的脚步越来越沉重
它吃进去的道路足足有数万公里
但我依然觉得两手空空
面对一座蕴藏奇妙玉石的矿山而缺乏
开采的工具
我是如此的笨拙 欲望的火花将它徒劳
的撞击
我长满荆棘的手臂要摘下枝条上多余的玫瑰
她的精神正在分裂 正变成一条蛇
我嗅到了一丝危险
两个人的脚步出现了如此不合拍的节奏
登山的脚与走下湖堤的脚
在夜与昼的边缘 我看到一簇盘蜷着的
带着毒素的蘑菇正在盛开
这就是旧年的最后一夜与新年新曙光的开始 它们彼此隔绝
又像卷心菜一样紧紧抱在一起
2016年12月31日深夜
杭州短章
一 西湖
俯拾你太多的景色与故事
俯拾你太多的沧桑与诗词
湖面上滚滚的热风吹开微微的涟漪
湖心亭的飞檐上蹲着几只避暑的鸟儿
我想它们一定是找错了地方
碧桃翠柳间飞舞的蜻蜓与蝴蝶
像一群热疯了的孩子
再加上一个向老的我
要去断桥寻找白娘子与许仙的踪迹
鸟儿与蜻蜓和蝴蝶都擅长飞行
但它们不属于同类
飞行与飞行之间总有一段很长的距离
二 西溪湿地
天目山一团云雾漂流到这里
便成了一座湿地
在杭州西部 这座巨大的城市生态保护
系统
这座不能称为海或者湖的地方
这座松木古荡 群山环抱 溪流蜿蜒 曲水萦绕 不容巨舟的地方
那榭了一茬又一茬的花韵与香魂
盛传于唐宋元明清的史籍里
只一句“西溪且留下”
让我对一生残害忠良干尽坏事的宋高宗
多少改变了一点不良的印象
三 宋城
给我一天 还你千年
时间是纸里包不住的火焰
置身宋城 看木偶戏皮影戏
看南宋的市井杂耍
看千古情的演艺
看清明上河图的繁华
看暖风熏得游人醉
看西湖歌舞几时休
突然 天降暴雨 人影瞬间消失
整个宋城淹没在大金的金戈和蒙古的
铁骑之间
四 灵隐寺
北有北高峰 南有飞来峰
杭城几多桑蚕事
西湖屡失烟霞中
几经浮沉 并未泯灭你的佛光与灵性
大殿前破损的台阶决非一个朝代磨下的
黛瓦上的黑斑鸠也决非前朝留下的
石缝砖瓦间的苍苔 却是王朝末期的伤口
在梦幻与现实之间论述着灵与隐的
辩证法
安妥着一颗颗看破红尘洁净如莲的心
五 梅家坞
云栖竹径 灵隐南下 穿过梅灵隧道
群山烟雾氤氲缭绕
遗落仙境的世外茶园
翠绿的茶树和采茶姑娘的歌声每年
都要分娩出更加新鲜的茶香
在梅家坞 我想约三、五好友
找一方石桌、三、五尊石凳
吃茶 饮酒 赋诗
让一场急雨冲走满城的喧嚣
一个人荡漾而孤寂的午后
拥有了整座山林的喷薄欲出的浩瀚
六 岳庙
置身岳庙 我不想十万岳家军北伐时的
金戈铁马
不想怒发冲冠凭栏处的千古悲歌和风波亭上的千古奇冤
我想静坐一坐 想三月的黑幕 七月的黑幕 十二月的黑幕
我还想这庙宇的悲凉与寺院的六根清净
我还想身陷囹圄的囚徒和身陷皇宫的囚徒
总之 我只是想 不说一句话
以免身背诳语的罪证而被无情地嘲弄与鞭鞑
七 钱塘江
你流到杭州湾时变的阔绰多了
阳光下波光潋滟素练横江
耐着性子悠闲自得
可是每年的潮信 你又从大海上定期折返
声如雷鸣 滔天浊浪 犹如万马奔腾
翻江倒海山峦为之崩摧
这个回马枪折杀了你原有的涓涓细流
折杀了你原有的温顺悠闲的风景
使我突然想到 平常耐着性子的人 自身
蕴藏的能量和可怕
停留在时光上的河流
再密的针线也无法缝合时光上的河流
是的 我们的过往总会留下大量的
时光的碎片 散落在时光的河面
这种记忆的断裂或称碎片 总会有许多
间歇式的形同季节的瀑布
思维的跳跃有更多的断崖
字里行间保持着舒适的距离
让它透出新鲜的空气 忍受生活中曲折
的港湾和飘荡的浮云
岁月的流逝让我们衰老
让我们一次又一次的遭受失败
谁来加固我们生命的堤坝
谁来慰籍我们一次又一次受伤的心灵
是用我们与生俱来的原罪
假如我们能够让原罪得以释怀
那就原谅所有的伤害过我们的人吧
用诗歌用祷告用卜辞用自然的法则
让他自然的破损自然的倾颓吧
只有破损只有倾颓 才有罅隙
光线才可以照射其间
让我们能够拥有一个明亮而又充盈
的表面
再写嘉那玛尼石堆
刻满经文 佛像 咒语的石头
刻满嗡嘛呢叭咪吽的石头
刻满太阳刻满月亮 刻满牦牛和马群
刻满格桑花的石头
饱含着大乘佛法的全部内容和价值
饱含着万善之缘的全部观念和源泉
除却一切的诟染和烦恼
救苦救难的菩萨 诵经转经的菩萨
绝无仅有的新寨玛尼石的大城
要在这2.5亿块玛尼石中
寻找最初的一块嘉那活佛的石头
犹如寻找春天里第一枚抽芽的树叶
第一朵绽放的花朵和夏天第一粒脱穗
的青稞
我找不到第一块正如我永远也找不到
最后一块
在砌入这庞大的玛尼石的帝国之后
我不再是流水 不再是浮云 不再是清风
我身体里的风暴已随落日沉入大海
在石堆中找到自己最为合适的位置
我会忘掉悬崖峭壁间神秘的雪豹
我会忘掉荒野中协作捕猎的狼群
我会忘掉晚霞里盘旋出没的兀鹰
在雨和夜的黑暗的边缘
守候着一块沉重的富有灵性的石头
并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中那阵阵鹊起的晚风
克孜尔尕哈烽燧
在塔克拉玛干的边缘
在塔里木河的边缘
公主命中注定要死于大地的毒蝎
悲怆的呼号把一座褐黄的高堆
定格在数千年的风沙中
这种卦象的魔咒历史无法改变
慈父的苹果里面也会蕴含致命的玄机
父爱永远大不过天命
自古以来,往来沙漠的天涯孤旅
只要随身能携带两只苹果
就是足够的幸福
白天称“燧” 夜晚叫“烽”
这丝绸之路的北道曾无数次改写了历史的进程
但阿克苏永远屹立在这里
克孜尔尕哈燧烽永远屹立在这里
西风强劲,在时空的隧道里
聆听历史的纵横
高崖上的土陶
在落日余晖的映照下我注视着你
沙沙作响的流逝的光阴
在讲述着你的沧桑与深情
喀什噶尔古城, 那高崖上的土陶
这沉默千年的土陶
苏皮 祖农 阿西木, “阔孜其亚贝希”的
传人
叶尔羌河的河床上有古老的沉船
沉船透出锈迹斑斑的残骸
我要让戈壁滩风化的裸露岩石
与叶尔羌河的河泥来一次苍凉的相遇
我要让维族水灵灵的姑娘与漫卷着黄沙的丝绸之路来一次惊艳的相遇
让大漠与绿洲达成默契
让沉船与土陶在叶尔羌河达成默契
让河泥坚持到一千度的高温,才能烧成
金刚石般的硬度
在喀什噶尔,我远眺着那腐朽的河泥
如何被烧成高崖上的土陶
就像白玉如何流出山流水
就像羊蹄如何踩痛荒凉的戈壁
我在远眺,我在远眺
我在远眺苍茫的暮色如何关闭多余的蓝天
乌鲁木齐的南山
这不是诗人张枣的“只要想起一生中
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的南山
这不是诗人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
见南山”的南山
这是乌鲁木齐的南山
这是三峰叠影,白杨飞瀑,幽谷翠烟,
牧野菊香的南山
南山可跑马,南山可牧羊
在颠簸的山道上,一副老骨头即将滑出身体,它要寻找一片出神入化的幽壑
如果碰到一只棕熊,就躲进自己的松林,让身体在这满目苍翠中死去
待来年春暖花开,漫山披绿的日子里
再将我重新穿起
一生后悔的事情太多,但南山已无梅花可落,只有满坡金黄的野菊
尼雅遗址
谁是那位在佛塔和寺院之间等待我的人
谁是那位将木简和木雕拼接成一封情书而至今没有发出的人
谁把旧世界埋藏得那么深
表面覆盖着厚厚的荒漠
沙丘一代代的移动,却一直没有把你带走
以保留下的枯树林和林荫道为例
以保留下的古河床和古城垣为例
壁画残片下仍飘落着细碎的花朵
倾圮的墓葬群仍有不散的亡灵
幻化成凄美的玉器
千年的露珠凝固成冰冷的石块
古尼雅遗址,曾经的一个辉煌的国度
远处耸立着无垠的塔克拉玛干沙漠
在为它遮风挡雨
那拉提草原
从天山深处走出的一支饥寒交迫疲惫
不堪的军队
翻过高岭,走上了这片高寒草甸
眼前流水淙淙,泉眼密布,繁花似锦
细茎鸢尾草在晚风中摇曳
面对如血的残阳,士兵们大叫;
“那拉提,那拉提!”
尔后,所有的人成了光明之神的俘虏
成了这片草原的俘虏
莽莽的大草原,萋萋的芳草地
苔草,冰草,羊茅草在色彩绚丽的
薄暮下
将战士们心底的死神和阴霾驱散
鸽子和灰喜鹊也喜欢这里
士兵们点起篝火,烤起全羊
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细茎鸢尾草上摇晃
从这里去伊犁再无高山和冰川阻隔
香妃墓
称香妃墓,自然比称玉素甫霍加墓
或者阿帕克霍加墓,更加吸引眼球
香消玉殒200多年的香妃
香消玉殒千万里的香妃
让今古多少多情的人,为你弹落男儿的
眼泪
如果男儿有泪不轻弹的话
那么喀什噶尔河是怎么形成的,
叶尔羌河是怎么形成的
在这么一个极度干旱的地区
幸好可以提取倾情于香妃的所有男儿的眼泪
艾提尕尔清真寺
共同来访的女伴一律不得入内
伊斯兰教也像这清真寺的绿色
平和而厚重
我爱这里即将飘零的每一片树叶
我更爱这里树枝上刚刚挂上去的浅浅的
秋天
信徒们黑压压跪满一地
口中念念有词,表情庄严肃穆
无比虔诚的样子
这些人的面孔是那么的相似
又是那么熟悉
但如果单独相见
却又一个也不认识
白水满子墓碑
——博格达峰山腰白水满子墓碑前
在山之腰 语言和情感都显得苍白的
空旷之地 十六年一个轮回
十六年从弯曲深邃的冰窖里露出了身子
像从娘胎里又生出了一回
生命的芳龄被折断的时候
博格达峰默不作声
在洁白冰冷的冰雪下
像是经历了千年的炼狱
如今墓碑静静地伫立在那里
海拔3600米 你注定要被折断
生命无法超越的高度
沿着博格达峰飘渺的曲线 高大挺拔巍峨
而你伫立的地方是那样的纤细柔弱
但无可替代 并长出一片芬芳的草地
2016年8月
大时代的微诗歌(短诗一组)
欲望
我有着高过海面的欲望
总担心这欲望被浪花打湿
倘若我呼喊
又担心被低飞的擦着浪花的海鸥啄伤
钟声
暮色越聚越浓 游客该下山了
寺院的钟声比游客的脚步快多了
它们率先抵达山下
超级月亮
月亮离地球最近的一天
月亮美丽的眼睛更大更亮了
这一天 仰慕她的情人遍布整个地球
但休想将她娶回家
2016年11月14日
雨
雨落在海面落在大地也落在花园
落在花园是为松树驱赶松鼠和蜂鸟
落在海面是为帆船奏曲渔歌
落在大地 使我终于可以在孤独中找到
天地诉说
一个人的辩证法
我久久沉思的事物不会重来
我久久领略的事物不会重来
我久久关闭的种子却会在我久久尘封的土地重新发芽
在云中久久藏匿的心事
雨水终将使它重现
世间的爱
世间的爱像灯火
它不能照耀所有的地方
它照耀的事物越多
留下的阴影也越多
比如在寒冷中我永远也捂不暖的一双手
又如那流向远方的我们永远无法企及的河流
它带走的所有的事物永远不再复返
一副鱼的骨架
食鱼者 一个标准的完美主义者
鱼肉百姓的大师
骨架完好无损 没有支撑的艺术品
加上一副没有支撑的基座
水的世界过于庞大
地球上 水的世界过于庞大
有多少人在饥渴中
他们在四处寻找水源
一个人的享乐主义
自斟自饮 不到半瓶老酒
就能将我喝醉 我倒在床上辗转反侧
妻子在家 却无人给我倒出半杯水来
我怀抱枕头拼命揉搓
直到揉出急促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