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磨,麦子能说什么
乡村生活图景
关于这座村庄,影片没有透露太多的内容。但我们多少可以感知到它的贫瘠、闭塞,以及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落后和愚昧。它与绵延的沙丘享有同一个质地:荒芜,它与沉沦的雪花享有同一份激情:寂寥。
田野、道路、河流、荒漠……乡村的景致通常是无遮蔽的,但注意,“风景有其迷惑性。风景是栖居者的生活环境,有时似乎更接近于一幅幕布,人们的挣扎痛苦、成就辉煌、意外事件在幕前一一上演。风景不仅仅是地理意义上的,对于那些居于巨幕背后的人们来说,它同时有着传记性质和个人色彩。”(约翰·伯格《幸运者:一位乡村医生的故事》)
传主是一对夫妇,贵英身染残疾,因小便失禁备受奚落,有铁木讷老实,被身边人盘削抽血(包括字面意思上的抽血)。一个污秽,一个上不了台面,一个被侮辱,一个被损害。他们结合,更准确地说,被撮合——类似很多事情,他们并不拥有多少选择——在了一起。
但我不会说他们是边缘人群——所谓的边缘是那些人生活的中心,但他们确实是底层中的底层,处在食物链最低端,让我想起自己长大的村子里的人爱说的,“大鱼吃小鱼小鱼吃麻虾(虾米)麻虾吃泥巴”。他们依靠土地维生,同时要看老天爷脸色。
他们遭人嫌恶唾弃,但他们不会嫌弃土地。有铁将掉在地上的食物捡起来吃,因为“我们都会回到土里,土不嫌弃我们,我们怎么能嫌弃土呢”。他们和土地之间的关系是依存,同时也是角力。土地是他们稼穑的“工作与时日”,是季节承诺般温柔、铁般坚硬的轮回,是最终的宿命。
他们属于约翰·伯格在《猪的土地》里所说的“生存文化”,“生存文化把未来看成为了生存的一系列重复行为。每个行为让一根线穿过一根针的针眼,而这根线就是传统”。他们被振兴、科技、现代、城市代表的“进步文化”抛下,他们与文明显得格格不入。有铁和贵英晕车,相较于宝马,有铁认为他的“宝驴”更实用,他们没有去过城市“美美地浪浪”,看(准确地说,蹭)电视成为他们唯一的文化生活,而镇上的补贴房让他们觉得无处安放自己的驴、猪、鸡……
土地是他们的羁绊,一如拴在有铁和他的驴之间,拴在有铁和贵英之间的那根绳子。跟在贵英身后耕种时,有铁开玩笑道,贵英把脚印也种进地里去了,到收获时怕不是要长出一排脚印。贵英回应,才不想让自己的脚长进土里呢,脚长进土里,就跟植物一样不能挪步了,那多可怜。他们是在这个被迫流亡的时代被迫留守的农民,他们的脚被种进地里,他们的希冀长不出胚芽,他们是天生的宿命论者(“一粒麦子有一粒麦子的命”),他们怀着模糊的得不到满足的渴望,缄默地忍耐着。
让我摘录一段描写另一个瘸腿妇人的文字:一个头巾上戴著一顶草帽的老妇 提着一个篓,一瘸一拐向我们走来;在别处, 在一段距离外,还有一个更沉重的篓, 她无法一起拿。她很慌张。 她对司机说:“Pas quittez moi a terre,” 她讲的是土语,意思是“别把我搁在这里”, 用她的历史和她乡亲的历史说,就是: “别把我留在土地上”,或换一下重音,就是: “别把土地留给我”(来继承); “Pas quittez moi a terre,神圣的公车, 别把我留在土地上,我已经累坏了。” 小巴坐满了不会被留在土地上的 浓重的影子;不,这些影子会被留在 土地上,还会被辩认出来。 被抛弃是他们早就习以为常的事。——德里克·沃尔科特《世界之光》
呼喊与细语
静默中,时时传来驴子婴儿啼哭般的嘶鸣;
燕子情话般的呢喃缝合着天空;
母鸡的啼叫像鸡蛋般浑圆带有余温;
雨槽里的风声像流浪歌手;
辘辘的驴车在黑暗的村间小道上贴合着泥土的韵脚……
一只手电的光会照亮这辆驴车,照亮一小片被遮蔽的天空,被遮蔽的痛苦。
镜头会像一只大而有力,粗糙干硬,简言之,一只劳作的手,紧紧贴合着外貌的轮廓,贴着皮肤的纹路、褶皱、疤痕前进,对,或许可以这么形容,一场粗粝的抚摸。
《隐入尘烟》是一部跟新现实主义血缘相近的电影。它归还经验以荣耀,让人找回对故事的信心。在通俗流行、实验先锋大行其道的今日,这股血脉反而像“熊猫血”一样珍稀。它回到本雅明意义上的“讲故事的人”的传统,回到巴赞的那条“现实的趋近线”。如法国评论家路西安·塞夫(Lucien Sève)所说,电影镜头提供的解释几乎不比现实本身更多,然而从这里却产生出了“忠于事物表面”这谜一般的力量。
它如其所是地展示一个故事,细节盈漫,麦子抽穗般自然舒展,株距恰适,给呼吸留有空间,它保留日常本身的歧义和混沌,将我们引见到两位真实地让人心碎的人物面前。“在电影院里,我们是旅行者。主角对于我们来说是陌生人……我们经常在这些陌生人最私密的时刻见到他们,而且,我们会被他们的故事深深打动。”而不是像“有些电影既贫乏又空洞,这不是因为故事琐碎,而是因为,除了故事之外什么都没有了。它们展现的那些事件全是为故事量身定制的,没有自己的躯体,以抗拒这些情节。这样它们就失去了可以依附于其上的现实的表面”(约翰·伯格《每当我们说再见》)。
我们走进黑暗的影厅,电影将他们缺席的在场照亮,让背景静默,归还他们笨拙的喑哑、微弱的话语“权力”,让呼喊和细语可以从表面渗出。最终,走出影院,如果我们足够留心,会发现他们已然来到我们之中。
约翰·伯格如此谈论意大利新现实主义导演德·西卡的《温伯托D》:让我们来看看德·西卡(Vittorio De Sica)大作中的那位靠养老金为生的老人温伯托·D.(Umberto D.)。他年迈、平庸、穷困潦倒、无家可归,因而籍籍无名。他无以为生,想到自杀。在故事的结尾,阻止他自杀的却只是这样一个想法:如果他死了,他的狗怎么办。对我们来说,直到如今,这个无名的老人仍然代表着生活。于是他的狗成为对于这个世界的黯淡希望。随着电影的展开,“温伯托·D.”开始栖居在我们中间。
草芥般的恋爱
在这部电影点映前一天,也就是2022年2月22日,上映了坂元裕二编剧的《花束般的恋爱》。与后者相比,《隐入尘烟》因为克制和自然,显得更为浪漫。你可以怀疑有铁和贵英之间是否存在爱情,但不能否认这份浪漫。
他们的婚姻是经他人一手“包办”,贵英答应嫁给有铁,也只是因为看到他对驴子的善待。结婚登记照上,他们的陌生和疏离一眼可见。而接下来的影片,展示了时间如何层积,云如何倒映在水上,流水和磐石如何塑造对方。
贵英和有铁之间是无性的,但并不妨碍他们在朝夕息作里慢慢长成一棵雌雄同株的作物。贵英没有生育能力,而他们延伸出来的爱,孢子一样播撒。
他们给予彼此的关心,像揣在贵英怀里的那杯水,温吞,却捂了好久。他们是不善表达的,一茶、一饭、沉默、 詈骂代替了这种表达。冷漠、坚硬的背景下,孵蛋灯透过纸箱的孔隙在墙上投下的星系,夜卧听雨槽传来的风铃,是他们的日常罗曼司和贫困诗学。
这份持续的关切和浪漫,如果不是,至少构成了某种差可比拟爱情的名物。它注定不像花束般鲜艳夺目,却是角落里的草芥般卑微、琐碎,同时柔韧不可摧折。
驴子或目光的伦理
将水桶里的蝌蚪放生回水塘;搬家时不忘安置燕巢,拆迁时惊走雏燕;宁愿他人负我也绝不负他人,一件大衣几个鸡蛋势必要如数奉还……有铁善良得像个傻子,像个基督。人善被人欺,跟有铁比起来,他周围的人,残酷(利用他的)和冷漠(拿他做谈资笑料的)地可怕。
有铁依旧故我,他说:“对磨,麦子能说什么呢?”
负重的有铁让人想起他的驴,想起影史上另一头驴,布列松的驴子巴特萨。对磨,驴子又能说什么呢?
坂元裕二在一本书信体小说里写:被忽视也是一种暴力。导演李睿珺在映后交流时说,他想让人不光关注夺金夺银的人,也关注倒数第一第二名,在赛道上没有谁不是拼尽全力的。问题是,我们如何观看,如何跟驴子的目光对视?
这是李睿珺拍的一张照片,他配上这样的文字:沦为景观的麦子在城市里收割游人的目光
(甚至在这张照片里,沦为景观的麦子也没有得到游人的注意,前景中的两个人一个在打哈欠一个在看手机。)
在一个信息过量、文化过剩的景观社会,我们的感受力在钝化,我们的同情心变得廉价。走进影院面对这样一部“卖惨”的电影,我们可能会“知道”要摆出正襟危坐的姿势,掬一捧同情,起一阵道德的麦疹,然后自愈。“只要我们感到自己有同情心,我们就会感到自己不是痛苦施加者的同谋。我们的同情心宣布我们的清白,同时也宣布我们的无能。”(苏珊·桑塔格《关于他人的痛苦》)
什么样的观看方式才正确,这牵扯到一个复杂的大命题。这里,只试着说出我认为的一种合适的目光:
敞开,
敏锐,
相信(相信虚构的真实即真实),
尊重(尊重人物的痛苦与荣耀),
以及,更多地看。“重要的是恢复我们的感觉”。“为取代艺术阐释学,我们需要一门艺术色情学。”(苏珊·桑塔格《反对阐释》)
将自己交付与故事,交付与它的具体、丰盛和流动,让故事承载着你,学会和人物生活在一起,如果可以,爱他们。
最终,或许我们会习得一点叫做人性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