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之形 第五卷 (3)

  (3)有出息

  靠近校门,石田的拳头越攥越紧。

  “到了,我们走吧。”真柴说。

  变化不大啊......跨进校门的一瞬间,石田这么想。他的脚步并没有在穿过校门后轻松起来。

  找到教师办公室后,真柴智在前面,拉开门。石田跟着他走进去,真柴智等他进来后,把门关上,将纸袋放在门边。

  “打扰了。”真柴智用清亮的声音报出来访目的。“我是上周打过电话的真柴,今天就打扰您了。”

  “你好。”坐在办公室最里面一角,看样子三十岁出头的女教师站起来。

  “非常抱歉,在您百忙之中还前来打扰。”真柴智走上去,从包里拿出川井修改过一遍的剧本。

  “这是我们的剧本,还请您过目一下。”真柴智翻开剧本,到大概快到一半的位置时停下,指着那一页递过去。“我们是想在拍这个镜头时以贵校为背景。”

  石田紧张地瞄个不停,没有发现他不想碰见的那个人。

  石田稍微松了口气,但没出完的下半口气立马卡在了喉咙里。

  “喂,你小子不是石田吗?”

  背后的门又被拉开,有人有进来。随后就传来了这句话。

  石田的身体一下子挺直,缩着脖子站在原地。

  正在看剧本的女教师和真柴智闻声抬起头,目光越过石田,投向他身后。

  石田只觉得浑身恶寒,僵硬地转过头,身体再扭过去。“竹......”

  “怎么了,是竹内老师你教过的学生吗?”

  “嗯。”竹内向前一步到石田身边,目光落在女教师手里的东西上。

  “这就是那个?”竹内扶了一下眼镜。

  “对。正好,也拿给竹内老师看看比较好吧。”女教师把剧本交给竹内。

  “我知道了。”竹内双手接过剧本。

  真柴智向竹内鞠了一躬。“还请多多指教。”

  竹内微微点头,拿着剧本走向自己的办公桌。

  竹内的办公桌与石田上小学时相比已不在一个位置,和石田记忆中相比,他也有了些变化。他上身穿的是白色短袖衬衫,下身是西装长裤,不再总是一身蓝色的运动服。莫非职位升迁了?

  竹内在办公椅上坐下,椅子发出咯吱的声响。真柴智和石田并排站在桌边。

  石田一直盯着脚下,不敢看竹内的眼睛,和竹内面对面,他总回想起小学时受训的感觉。

  竹内并没有着急看剧本,而是盯着石田。

  不知为何,竹内忽然眉开眼笑。

  “你小子现在在读东地高啊?厉害啊!你也有出息了啊!变化挺大的嘛。”

  石田一怔,仍然盯着地面。

  他什么意思?石田揣度着。

  竹内笑得更加开心,继续说道:“从你穿的校服来看,我应该没猜错吧?其实我以前也是这个高中的。想必你在学习上也下了很大功夫吧?”

  真柴智无意间听进了那句“变化挺大”。

  “请问,他以前和现在有很大区别吗?”真柴智礼貌地问。

  “嗯, 他以前可是个成天虐杀小虫子的家伙啊。”

  石田干张着嘴,心仿佛在滚油和冰窟之间来回跳动,后背直冒汗。

  “是吧?”竹内像是要确认一下似的,抬头看向石田。那笑容令石田无所适从。

  石田咬紧牙齿,极其艰难地挤出一丝笑容。

  竹内的眼镜往下滑了一点,镜片后那双含笑的眼睛向上翘,注视着石田。

  “我们想在暑假期间拍摄以贵校为背景的第二个镜头。请问您意下如何。”真柴智不再追问,回到正题。

  竹内站起来,走向办公室里共用的打印机。将剧本中真柴智所指的内容扫描下来。

  “不管怎么说,这件事要征求校长或者教务处主任的同意,拿给我看也没用。我先复印一份,这周以内会给你们答复的。”

  “非常感谢!”真柴智微笑,向其致谢。

  竹内操作打印机,早就放好的A3纸垛被机器吸进了两张。

  接下来只有沉默。唯有打印机嗡嗡作响。

  “不过,看见石田你现在这么有出息了,想一想,六年级时发生的那些纠纷,也未尝不是件好事吧。”竹内背对着他们,不动声色地说。

  石田心里忽然 腾起一股无名火。他拼命地克制自己,力求不要像前几次面对硝子那样失态。

  哪里好了!?石田瞪着还未转过身的竹内。

  而且,最关键的是,你又怎么知道我有出息了?就凭一件校服?就凭一件校服你就觉得自己很了解我了?

  石田做了一次深呼吸。

  “我不觉得自己有出息了,我没有这么想过。”

  “不要这么贬低自己嘛。”竹内把印好的文件在打印机上磕了磕,边角对齐。“老实说,当年咱们那个班是抽到下下签了,会发生那些纠纷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石田眉头紧锁,“您说的下下签是指......”

  “你知道的吧?就是那个耳朵听不见的女孩啊。”竹内的口气仿佛在谈论一件与自己的关系甚远的事。

  “这种人在社会中也存在不少,仗着自己是残障人士,就理所当然地给周围人添麻烦。听说她在之前的学校也都发生过同样的事情,但她家里人也不长记性,又转来我们学校。结果,还是混不下去。”

  真柴智的眼睛眯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小,几乎成了一条线。隐藏在其中的眼球不停地在石田和竹内之间来回转换。

  竹内继续说下去。

  “如果不是我建议她们转去那种学校的话,她们恐怕永远都意识不到一点。那就是自由和任性不能混为一谈。”

  竹内转过身,面向他们。

  “不过,算了,这种事也不稀罕,况且都是那么久以前的事了。石田你也是运气差了点。好了,给。”竹内把剧本原件交还到真柴智手中。

  “您刚才说的,是指西宫同学吗?”

  竹内和石田同时看向真柴,二人神色不同,石田相当紧张,竹内则是一脸想不明白的样子。

  “你认识她?”竹内问。

  “嗯,有个叫川井的女生是我们同学,她以前应该也是您班上的学生。她以前和她是朋友,我们一起出去玩过。她以前出过什么事吗?”

  “哦?川井是吗?”竹内抬起头,看着窗外的树丛,眼镜片反射的白光盖住了他的眼睛。“好怀念啊。川井那孩子......现在居然还在和西宫有联系吗?嗯,确实像是那家伙的作风。”

  竹内的嘴角弯了一下,绝不像是回忆起美好往事的笑容。

  “西宫硝子,以前被人欺凌过,是个很可怜的孩子。”

  竹内的脸上浮现出同情,但石田没有从他的语气中听出那种感情,反而觉得很冰冷,非常像是临场表演。

  “她是个非常认真、善良的好孩子,有些事情的细节我就不能多说了,大致就是有人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损坏她的助听器,或者对她拳脚相加之类的。那些知道这种情况,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家伙也没好到哪里去,他们也是一群帮凶。不过呢,多亏了那个,石田也尝到了苦头,因而得到成长,也算可喜可贺。”

  石田低下头,盯着鞋尖,冷汗从额角顺着脸颊淌下。

  不行了,我果然还是受不了这个人。你这个仅凭一件校服就能改变对他人评价的人,凭什么做出一副很了解西宫的样子!?我自己都还不了解她!

  好想离开这里。

  真柴智从自己的书包里取出一瓶矿泉水,拧开。

  他一甩胳膊,水声哗啦。

  水流落定,沉默袭来,办公室里其他的老师都震惊地看向这边。

  水珠从竹内的发梢和衣领滴落,砸在地上发出清晰的碎裂声,他手里还拿着复印件,面无表情。

  真柴智一改往日笑眯眯的样子,冷若冰霜。他随手把空瓶子投进离自己最近的垃圾桶,倏地转身,大踏步走到门口,拎起纸袋走出办公室。

  门被粗暴地关上,发出巨响,走廊上回响着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真柴同学!”石田呆呆地愣了半天,才回过神。

  “老师,请拿去擦一下。”石田慌里慌张地从一张椅子上找到一块搭着的毛巾,双手递给竹内。转身去追真柴智。

  “石田!”

  石田回过头,竹内正在用毛巾擦脖颈上的水。

  “不允许你们来学校拍摄电影!不愧是石田的朋友啊!真是个无药可救的蠢货!”

  “不是的!”

  石田没有再隐藏自己的情感,愤怒地回瞪了竹内一眼,转身取开门。

  硝子站在办公室外,小臂上挂着百元店提供的纸袋。一把菜刀的刀把露在外面。

  石田感觉像有一道闪电从头顶劈下。

  “你是那两个孩子的朋友吗?”一个坐在门附近的女教师问她。显然,她不知道她听不见。

  硝子冲石田一笑,抬起手。

  “你说很久没回来了,想来看看......”石田不自觉念出声。

  竹内当场愣住,他知道石田在翻译西宫硝子的语言——手语。

  硝子瞥见了还站在打印机那边的竹内,认出是谁后,她立马向他深深鞠了一躬。

  “西宫。”石田抬手,食指指尖轻轻触碰西宫的胳膊。

  硝子直起身,仰脸看着他。

  [没拿到拍摄许可,我们回去吧。]石田[说]。

  竹内静静地看着石田手上的动作。

  石田从她身边跨出一步,在外面放慢脚步等硝子。

  硝子又向竹内鞠了一躬,转身急跑跟上石田。

  两个人走在六年前走过多次的走廊里。

  硝子紧紧跟在石田右后方,一直注视着他。

  “你们看,他果然有出息了。”

  身后飘来竹内的声音,很清楚,很刺耳。石田不清楚他在办公室里用什么样的表情和心情说出这句话,但他的眼睛一下子充满凶光,脸色相当差,像是刑侦剧里杀了人的罪犯。

  硝子担心地看着他,欲[言]又止。

  路过小池塘时,硝子看了一眼周围已经没有了万寿菊的池塘,一边走路一边出着神。边上只剩下光秃秃的园莆。石田刻意别过头,连眼角余光扫视一下那里的可能性被都扼杀了。

  蝉在枝头鸣叫。

  真柴智背靠在学校大门的柱子上等他们。

  “石田同学!西宫同学!”真柴智跑上前,满脸歉意。“刚才实在对不起!都怪我......”

  “啊......没事的。”

  “我这个人性格不太好,刚才就是看那个老师不顺眼。”

  “这样啊......嗯。”

  真柴智转向硝子,目光恳切,“西宫同学,还有人欺负你的话,就和我说,我去收拾他。”

  石田朝硝子打起手语。

  硝子回应了他。

  “她说没事。”石田向真柴智转达。

  真柴点头。

  “那就回家吧。”石田提议。

  石田走在后面,不时看一眼真柴智的背影。

  此时,他又觉得真柴智是个很可怕的人。不过同时,也有一丝羡慕,因为他能做出他强忍着不敢做的事。

  硝子一直和石田并排行走,走了一段路,她又朝他打手语。

  “嗯,[因为很久没回去了嘛。]”石田微笑着回答她。

  还好,对她还能笑。石田松了一口气。

  “在说什么?她刚才说什么了吗?”真柴智停下脚步,回头问石田。

  “她说,小学的老师还有学校,和以前相比,都小了很多。”

  我也会有能这么想的一天吗?石田手插进口袋里,失落地迈着机械的步伐。他没有发觉硝子一直在他身边偷偷瞧他。

  “什么!没拿到拍摄许可?”永束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不好意思啊。”石田和真柴智同时道歉。

  “天那!连将也你也是废柴吗!”永束激动地砸着石田的课桌。

  “怎么能说别人是废柴呢?”川井用吸管喝着从学校外面奶茶店里买来的抹茶沙冰,笑着指正永束。

  “石田同学,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泼那个人水吗?”

  放学后一起回家的路上,真柴智忽然这么问身边的石田。

  “不是看他不爽吗?”

  “那是一部分原因。”

  “那......”

  “其实他应该一直知道西宫同学的事。亏他自己还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家伙也是帮凶,我估计他自己就是那样的人。”

  “嗯......确实是这样。”

  “是吧?而且,在我看来,他实在是虚伪。明明一开始在指责西宫同学,得知我认识她后,立场变得挺快。”

  “嗯。”

  “真不知道这样的人是怎么和教师这份工作结缘的。对了,我记得他说什么,你吃了亏,得到了成长。是怎么回事?”

  “啊......那个......”

  “算了,以后再说吧。我该换路了,明天见。”真柴智在路口停下,向石田挥手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