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文化，孝道，民族主义背景的电影

　　戈弓长

　　《与神同行——罪与罚》开篇，主人公金自鸿在高楼间垂吊，在火海中穿行。他是个消防员，对危险早已习惯，但这一次死神没有放过他，他从空中坠亡。等他再次睁开眼时，有自称“阴间使者”的人宣告他的死亡。在被吸入阴间之时，金自鸿挣扎乞求道“我不能丢下我妈妈，让我再看一眼妈妈！”

　　影片作为打着魔幻动作标签的“开年大片”，在韩国上映一周后，观影数突破千万人次，数字还在持续上升，而韩国总人口才五千多万。观影人次跻身历史前十，超越《釜山行》，直逼《出租车司机》。

　　《与神同行》能如此成功，因素是多方面的。影片改编自热门漫画，已经有了一批“原著党”拥趸。作为一部大制作的商业大片，投资折合人民币约2.5亿元，号称韩影史上耗资最大。演员阵容堪称豪华：凭借《我的野蛮女友》走红亚洲的车太贤，饰演主角金自鸿，依旧是个真诚亲和，老实得有点傻气的好青年。

　　“阴间三使者”中，队长江林由河正宇扮演，河叔继续发挥雅痞魅力，坏坏的性感。由韩剧《宫》走红的朱智勋，饰演俊朗帅气又爱开玩笑的使者解怨脉。年方十七岁的金香起饰演使者德春。这个一脸纯真无害的妹子，给阴森的地狱带来不少软萌可爱。阎罗大王由李政宰饰演，在威严霸气却不冷酷古板，而是洞明一切又通达人情。两个专事刁难的判官吴达庶和林元熙，堪称韩影里的金牌绿叶，他俩演绎或诙谐或奸佞的丑角，可谓轻车熟路。

　　阴间、地狱、阎王、勾魂使者、转世轮回这些民间信仰元素，在东亚文化中深植人心。远的有日本漫画《幽游白书》，近的有《鬼灯的冷彻》，《与神同行》同样是漫改电影。片中死者要在“49天内接受7道审判”，检讨生前犯下的七种罪恶——杀人、懒惰、说谎、不义、背叛、暴力、天伦，全部通过便得以转世投胎。

　　人们怀着对幽冥国度、彼岸世界的恐惧和好奇，希望在银幕上一窥究竟。影片借助韩国飞速发展的特效技术，打造了想象中奇异恢弘的地狱奇观：岩浆滚滚的火汤地狱、利刃森森的剑林、浩淼无垠的冥河、深不见底的真空深穴、无边无际的千古沙漠。业镜明澈，一切过往在阴间都无可隐匿。观众同时目睹了在各色地狱之中——杀人者被熔岩烧灼，懒惰者被巨碾追赶，说谎者被刀剑穿透，背叛者被囚于镜城，不义者被冻于寒冰，暴力者被乱石击打，都不免倒抽一口凉气。怀着侥幸和自省，体会别样的心理刺激。

　　魔幻题材电影在全球范围内，至今热潮不减。《与神同行》在打造东方魔幻时，到处是对外国的“拿来主义”：雪山大河、火山密林的自然地貌，以及的巨大的人形雕像，都是从《指环王》处学来的。片中两位男性使者乘坐小船，一边在剑林的水道中滑行，一边手持武器和沿途阻挠的怪兽搏斗。这帅气的动作场面与《霍比特人2》中精灵王子在溪流中踏木桶漂流，大战半兽人的一幕如出一辙。

　　 

　　使者身着潇洒的黑色长款风衣，衣袂飘飘，明显借鉴了《黑客帝国》。冥河上飞起无数人面怪鱼，来自《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冤魂深重的怨气，化作人形沙尘暴为祸人间，有着《阴阳师》和《木乃伊》的影子。死者在阴间闯关，像是参与主题公园的项目，如同《勇敢者的游戏》。就连片中的使者，都笑称“我们韩国的消防员都像是复仇者联盟”。

　　主人公金自鸿如同超级英雄，但完成重重考验，不是靠身手，而是靠内在——道德品质。感官刺激只是表象，最终收获人心的是广泛的社会意义和价值。创下韩国影史上观影人数之最的《鸣梁海战》，就刻画了民族英雄，传统道德的楷模——李舜臣。韩国影片能成为现象级的电影，要有对现实的影射与批判，要呼应着时下的世道人心。

　　影片中随处可见对现代社会中道德沦丧的揭示：片中冥王哀叹世人被金钱奴役的人生，“金钱是神么？你信错了神了！”朴中尉为了自己的前程，极力掩盖下属死亡的事实。杀人地狱中，江林使者告诫道“间接杀人也会受罚，别在网络上肆意攻击别人。”金自鸿自幼丧父，母亲聋哑又疾病缠身，弟弟营养不良，这家人到了活不下去的地步却无人问津。解怨脉使者语带嘲讽地说道，自己如果要投胎，一定要转世为大企业的富二代，因为在当今社会中，“如果不是用这种身份活的话，会比现在更像是在地狱。”

　　影片中，阴间使者如同“地狱神探”，他们调查金自鸿的身世，挖掘出一起人伦案件，也解释了他在片头因何割舍不下母亲：金家境贫寒，自幼丧父，聋哑人母亲幸苦地拉扯他和弟弟。在母亲病倒昏迷后，家庭走到了绝境，年少的他一度想要闷死昏睡的母亲，再和弟弟共赴黄泉。怀着意图弑母的罪恶感，他离家出走15年，把劳苦工作的钱寄给家里。成年后的他在救火时牺牲，没能见母亲最后一面。

　　片中使者说道，“听死者说生前的事情，无论多么痛苦的记忆，当你到了阴间，都会成为美丽的记忆。”如此悲哀的人生，伦理的悲剧，《与神同行》却洋溢着光明与温情。影片不渲染地狱的幽暗恐怖，以此恐吓观众，而是传达积极向善的生活态度，以死亡审视生命，向死而生。当金自鸿回忆往事，他出生入死，为人排忧解难，虽幸苦也快乐。想起儿时生活，虽艰难，但也有和母亲弟弟吃锅巴时的苦中作乐和亲爱。回顾一生，临死前唯一珍视的就是亲人。

　　地狱并不神秘离奇，一切都因生前作为。“一念天堂，一念地狱”。暴力、不义、背叛、懒惰之人，地狱就在脚下打开。影片鼓励人们为人高尚、勤勉生活，不要轻易放弃生命，别留下悔恨和遗憾。对金自鸿这样道德几近完美的好人而言，他的“天伦地狱”是对曾因家境所迫而生的一念之差——意图弑母的人伦大恶。

　　影片最后，母亲在托梦中得知了已故儿子的悔恨。喑哑的母亲在梦中开口了，“你们没做错任何事情，都是妈的错。我爱你们，我的儿子啊。”多少生前未解的伤痛与遗憾，全被爱化解。这无言无疆的母爱，将儿子在光芒中超拔出了阴间。业镜之沙子上显现出一副母子相拥的图景。韩式的煽情，这一次加上了母与子、生与死的重量，任谁都无法不为之动容。

　　 

　　阴间是人间的投影，影片更反映出韩国社会制度、文化信仰的方方面面：影片开头，字幕打出《佛说寿生经》的字句，以佛教观念作为影片的设定。金自鸿为了救女孩而死，成为“422年来又一位贵人”。这种对自我牺牲救赎他人的行为，是基督教最为赞赏的。他在阴间各处接受审判，如同被告，各殿冥王则是法官，使者充当辩护律师——这是韩国社会法制、庭审制度的搬演。

　　此外，让金自鸿最终得以转世的决定性因素是——母慈子孝。孝是儒家道德的基石，从对亲人的爱，“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推而广之到他人与社会。东亚三国中受儒教影响最深的韩国，面对现代社会的各种问题，再次呼唤传统儒家道德的回归。影片中，使者多次将舍己为人的金自鸿和历史上的“忠烈公”李舜臣相比。

　　顺带一提，所谓“儒家文化，韩国第一”。传统文化复兴的背后，是民族主义的兴起。东亚三国目前都是民族主义全面兴起，我国也是国学热，传统的“忠孝仁义”在重提。韩国同样是民族主义甚嚣尘上，《与神同行》骨子里就是一部标准的儒教文化电影，背后是民族主义的召唤。韩国电影民族主义的趋势去年到今年都很明显，《铁雨》也是。但要警惕会变成愚昧的民粹。

　　《与神同行》以魔幻动作的类型外貌，实际上却是一部伦理道德教化的电影。影片有着不少剧情漏洞，比如阴间使者改扮身份，出入人间太过随意。影片结尾处弟弟无视规则托梦给母亲。所谓的庭审也很不严谨。不过影片的成功，就在于切合了当下的社会现实、民族心理，又把传统伦理道德包裹在了浓郁的，世界共通、人所共有的人性和情感之中。

　　当然，普通观众在看过了地狱中嚎啕的罪人，也被义人感动之后唯一记得的，大约是那些引发思考的警句式台词，这是影片带给我们最现实的意义——“不要为了过去的事，浪费未来的眼泪。”“为什么这些事情活着的时候不做，死了之后却拼命要做到？”“总要到了失去后才后悔莫及，拥有时不懂得珍惜。”“长大后遇到不能负荷的事情也会越多，但人总是要往前走的，向前迈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