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壳机动队》:厉害了我的少佐
1988年至89年间,日本发生了著名的「宫崎勤事件」,四名女童遭遇悲剧,由于罪犯宫崎勤经常观看内容不良的漫画以及录像带,因此媒体借机大肆批判相关的ACGN产品(动画、漫画、游戏、小说)和御宅族,政府也开展了一系列整肃、打压ACGN界的行动,使得日本的动漫产业遭受了毁灭性的打击,这段低谷期直到1995年才开始慢慢好转。而回暖的原因,一个是庵野秀明的TV版《EVA》开播,而另一个便是押井守的剧场版《攻壳机动队》的上映。
如果要我评选日本动画的巅峰之作,那么我的TOP3是押井守的「机动警察剧场版系列」、「攻壳机动队剧场版系列」以及庵野秀明的「EVA剧场版系列」。诚然,这里有我作为男性对科幻、赛博朋克、机械、人类社会发展前途偏爱的使然,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些成人向的动画作品具有着宏大、深刻、发人深省的思想内涵,对人类文明、人类社会以及人类本身的思索富有极强的前瞻性,足令我顶礼膜拜。本月底,真人版的《攻壳机动队》就将上映,不由引发了我重温押井守版《攻壳机动队》的欲望,并用以下五个章节加以评述。
士郎正宗,《攻壳机动队》漫画的作者,也是该系列所有作品的奠基者。在那个充斥着热血与爱情题材漫画的年代,他用冷僻的赛博朋克风格的故事阐述了自己的哲学、政治观及对人与科技关系的看法,尤其是他对电子、生化科技的执着反映在了作品里出现的无数高科技专业名词之中,成为了吸引御宅族或者说极客们趋之若鹜的魅力。士郎正宗是有着东方禅宗气息的科幻作者,他对赛博朋克元素的把握、对攻壳世界的塑造,奠定了这一作品的博大深刻,赋予了后续创作无限的可能性。
押井守,其地位无需赘言,个人认为是日本动画界唯一可与宫崎骏并立的宗师级人物,相比宫崎骏对自然的偏好,押井守更迷恋废都式的城市情怀,用冷峻的视点表达对未来的悲观。虽然《攻壳机动队》的原作者是士郎正宗,但押井守的剧场版动画对这一作品的传播可谓功不可没。这位被称作「原作粉碎机」的导演整合改编了原作的信息,将《攻壳机动队》推向了哲学思辨的形而上道路,打上了强烈的个人印记,对白和镜头寓意无穷,形成了与漫画的乐观向上截然不同的风格,予人无尽的思索。
神山健治,TV版《攻壳机动队》的导演。如果说押井守的剧场版是内向的、自省的,那么神山健治的TV版则是外向的、社会的,可以说他们是用同一个故事平台打造了两个风格完全不同的作品。TV版的故事更看重政治元素和社会元素,偏重悬疑性和推理性,无论是贯穿始终的「笑脸男事件」还是其他的独立事件,都具有社会实验的性质。剧场版和TV版的《攻壳机动队》是一对互为表里、相互补充的作品,前者形而上,后者接地气,各有各的魅力。
赛博朋克(Cyberpunk),由「赛博」(Cybernetics)与「朋克」(Punk)二词组成,是科幻小说的一个分支,其故事通常发生在科学技术高度发达的未来,大多包含着黑客、人工智能、大型企业、人与强权的对抗等元素,具有强烈的反乌托邦性质。
一般而言,我们所见的赛博朋克电影都有相对固定的美术风格,比如单一的冷色调、阴雨连绵的天气、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荒凉破败的地貌、犯罪横行的都市等等。出于西方人对东方文化的猎奇心理以及黄祸心理的作祟,因而从雷德利·斯科特的《银翼杀手》开始,东方城市便成为了许多赛博朋克电影的取景地。
在那个年代,香港无疑是极具代表性的典型。此地既有维多利亚港及其周边摩天大楼的繁华,也有油麻地或者九龙城寨那样的贫民窟,摩肩接踵的高楼、阴暗逼仄的小巷、眼花缭乱的霓虹招牌,集科技感和破败感于一身。同时,香港作为东西方文化交汇的城市,本身就是个文化与民族的大熔炉,这与赛博朋克世界中人类和克隆人、机器人杂处的未来图景也颇为相似。于是,香港几乎就是公认的赛博朋克圣地,后来的《云图》、《环太平洋》等电影也都在香港取景。
《攻壳机动队》也不例外,影片中的虚构城市「新港」就是以香港为原型设计的,不论是其中的高楼大厦还是汉字招牌都有浓郁的港味。押井守在谈到《攻壳机动队》制作过程的时候曾说,在寻找未来城市图像的时候,首先想到应该是一座亚洲城市,它必须高度真实,必须能够通过动画手段来表现,然后就想到了香港。
值得一提的是,最近几年,或许是香港的元素已然用尽,上海成了另一个赛博朋克或者科幻电影的热门取景地,诸如《变形金刚2》、《她》、《环形使者》中都有上海的身影。
少佐,即草薙素子,《攻壳机动队》第一主角,公安九课攻壳机动队队长。除了大脑和脊髓外,全身经过义体化改造,是第一批全身义体使用者。在加入公安九课之前,曾在日本自卫军中服役,军衔做到「少佐」,因此在公安九课中大家对其也以「少佐」相称。
少佐的外表是女性御姐形象,身材修长匀称,相貌刚中带柔,性格冷静,精通格斗、枪战、电脑战,有很强的指挥能力和心理素质。TV版中的「少佐さま」时常以低胸装和三角裤示人,这样兼具性感与智慧的角色,对广大御姐控而言可以称得上是女神级别的人物。
在剧场版《攻壳机动队》的少佐身上,押井守剔除了原作的幽默感,保留了现实主义,添加了对自我的怀疑和审视。片中有一个少佐潜水的桥段,在与同事巴特的对话中,少佐道出了她喜欢潜水的理由:作为一个义体人,少佐是迷茫的。若是将水面视为一面镜子,那么水下和水上即为虚实的两面,我们大多时候都是在水下漆黑的世界中痛苦挣扎,只有浮上水面才能看到一切的本质。少佐无法解决自己的精神困境,只能靠潜水这种象征性的仪式来获得重生的体验。
这里不得不提一下川井宪次的配乐《傀儡谣》,这首歌词取自《万叶集》、以保加利亚民谣演唱方式配合日本太鼓的曲子既似创世圣歌,又如末世鬼泣,兼具西方的颓靡和东方的迷幻,每个音符都仿佛晨钟暮鼓、直入人心。此曲在影片中出现过两次,一次是在片首草薙素子的人工义体组装过程之时,另一次是在她对自我的怀疑和彷徨达到顶点之时。前者是「肉体」的成长,后者是「精神」的成长,与这首动人心魄的歌曲有着无与伦比的契合感,令人鸡皮瞬起,难以忘怀。
从有人工智能电影的时候起,「自我意识」就成了最外露也最隐秘的主题。所谓「自我意识」,意指一台机器像人类一样拥有了思考的自由。其重点不在于学会了思考,而是拥有了自由。《终结者》中的天网、《黑客帝国》中的矩阵都是这方面的佼佼者,但与那些习惯将人工智能设定为反派的科幻片相比,
在本片中,人工智能的代表是「傀儡师」——一段纯粹的计算机程序,在网络世界中不断地进化之后,它产生了自我意识,认为自己应当像一个「生命体」一样拥有自由和尊严。它在反驳他人只把它视作程序时说:
在TV版的《攻壳机动队》里,同样有机器获得自我意识的代表,公安九课的战斗机器人「塔奇克马」,在与人类的交往中也渐渐发展出了个性、喜好、甚至牺牲精神。视野再开阔些,在斯派克·琼斯的《她》中,人工智能系统「萨曼莎」与「傀儡师」相同,也仅仅是一个程序,却也在不断获取知识的过程中得以进化,最后离开男主,去探索更深层次的存在。
对于「傀儡师」来说,它的困境在于作为一段程序无法像具有肉身的人类那样去获得真正的「生命体」般的体验,它觉得它的系统缺少一些基本的生命机能,比如死亡或者繁衍后代的能力。草薙素子问它:「你不是能自我拷贝吗?」它的回答掷地有声:
在遇到「傀儡师」之后,素子先前对自我的质疑得到了印证和共鸣。她在自己很小的时候就经历了全身义体化的改造,几乎没有成熟地体验过真实肉体的概念。从本质上讲,义体外壳中的素子,与网络世界中的「傀儡师」是没有区别的。「傀儡师」说在素子身上看到了自己,素子又何尝不是呢?于是,这二位一体的两个角色就有了一个共同的终极指向——进化。
本片的英文名为「Ghost in the Shell」,直译便是「壳中的幽灵」,这是士郎正宗借用吉尔伯特·赖尔反对笛卡尔「身心二元论」时所说的那句「the ghost in the machine」改写的,不过显然「ghost」和「shell」是指代「灵魂」与「肉体」。事实上,《攻壳机动队》通篇便是在探讨「灵与肉」的关系。
按照我们通常的认知,或者说用唯物的观点来看,灵魂和肉体是不可分割的整体。人之所以为人,就是因为有着灵魂和肉体,两者缺一不可。然而,随着科技的日益发展,这个观点已然发生了动摇。如今,人类的很多器官都可以人工制造,假胳膊假腿也早已见怪不怪,肉体的重要性看上去似乎越来越低,再加上人工智能的高度发达,人类引以为傲的灵魂也仿佛可以被取代。在具有神性的技术面前,人与机器的界限正在逐渐消弭。
草薙素子在片中的困惑也许就是将来人类自己的困惑:肉体可以批量生产、随时替换,与灵魂的独一无二之间,呈现出一种割裂对立的状态,看着千篇一律的肉体,如何才能确定自己灵魂的真实存在呢?——
那么问题又来了,在人类的进化道路上,肉体作为基因的载体,除了繁殖和死亡,是不是已经沦为非必需品了呢?押井守给出的答案是肯定的,素子和「傀儡师」摒弃了肉体,在精神(数据)层面进行了融合,就好比是一次基因重组。融合后的全新个体既不是素子,也不是「傀儡师」,而是继承了两者的一部分特性。
插一个题外话,吕克·贝松在《超体》中也有异曲同工的设定,主角露西经过了加速进化,最终脱离了物质状态,成为了纯精神的存在。有趣的是,斯嘉丽·约翰逊在上文提到的《她》、《超体》,以及真人版《攻壳机动队》里都是女主角的扮演/配音者,隐然坐实了「科幻女神」的宝座。
影片的最后,新生的「素子」面对眼前世界的自问自答令人印象深刻:
透过《攻壳机动队》,押井守严肃而缜密地探寻着人类作为一个种族在数字时代面临的生存挑战,并创造性地描摹了人类进化的未来图景,具有深刻的哲学内涵和强大的震撼力。可以人类的发展如何走向,让我们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