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雪下的沉默命运

  知乎上有个提问:90年代下岗潮时下岗的那批人之后如何了,有没有相关的书推荐?回答里有讲自己家故事的,有推荐电影的,却没有人推荐书,因为确实没有。不过20年时间,上世纪末那场堪比前苏联“休克疗法”的轰轰烈烈的改革,除了偶尔在新闻里听到“下岗职工”几个字外,竟似乎从未发生过。就连以批判九十年代私有化狂潮而成名的郎咸平,也渐渐没了声音。

  在我出生长大的内地小城市,因为三线建设的底子,以及邻近二汽(现已迁至武汉)的地理位置,八十年代工业一度很辉煌,我爸他们那一代人无不以进入工厂为荣,是真正意义上的“光荣属于八十年的的新一辈”。那个时代的工人身份,意味着政治身份的光荣正确,和安稳踏实的平凡人生。“如此生活三十年,直到大厦崩塌”。历史轨迹转变得如此迅猛,在90年代中后期巨变来临时,在这么一个工业为主的小城,有几家没有亲人下过岗,有几家没被愁云惨雾笼罩过。下岗工人去围过政府,堵过大桥,事过多年后我爸的老同事在喝酒时聊起当年,仍然会激愤得脑溢血。电影《二十四城记》里那些工人在散伙饭上一口饭都吃不下、一直在哭的样子,就是当时下岗工人群体最真实的写照。由此引发的社会惨剧在那时的中国随处可见,尤以东北的老工业城市为烈,而这部电影在豆瓣上的讨论里,有人问那个下岗职工杀老婆的情节有什么意义,要么是他没看懂,要么是太年轻,没有经历过那个时代。

  这部电影有相互缠绕却一明一暗的两条线。明线是以甘肃白银系列杀人案为剧情基础的犯罪线。目前一些争议就出在这条线上,可以明显看到对某些同类型电影的模仿,比如已然封神的宋康昊的《杀人回忆》,从细节到无力感的情绪都非常相似,甚至在紧张的追逐情节之后都同样出现了一个被追逐者隐藏位置的主观视点镜头(当然最后被揭示其实是一个卡车司机的视角)。在环境和气氛的营造上,也有国产犯罪题材电影《白日焰火》的影子,萧索破败的工业城镇,昏暗暧昧的灯光球场,焦虑紧张的人物情绪,以及从头到尾的连绵阴雨,营造出一个非常压抑逼促的整体气氛。约十分钟雨中追凶的戏份张力十足,紧张刺激。但这条线只是起到推动剧情的作用,包括江一燕角色的情感戏,都是在累积压抑的情绪,为男主的爆发和悲剧结局蓄力。作为观影者,其实也明显看出被男主报复的男人是无辜的,但遗憾的是他并不是唯一的受害者。

  另一条暗线才是电影的主线,即普通人在国企破产、工人下岗这个时代浪潮前的命运浮沉。从电影画面和字幕中出现的厂名来看,有钢铁厂、冶炼厂、轴承厂等,这是一个非常典型的小型工业城市,是当年中国内地和东北多数工业城市的缩影。我刚开始一直当犯罪题材看,可是当我意识到导演的意图时,一时既激动又惊讶,能在一部2小时的电影里包含如此丰富而又深刻的内容,野心非常之大。这两条线有个交叉转换点即钢厂追凶,在此之前这条暗线可谓是草蛇灰线,随着剧情的推进才慢慢显现。男主师徒二人在钢铁厂门口蹲守时,电影画面上是紧张地猎寻嫌疑人,但画面外的喇叭却高分贝地在宣传“转换用人机制,帮助下岗职工再就业”等口号。随后不久就出现了工厂开始限制进入,绝大多数工人被强制下岗。此时的镜头语言非常耐人寻味,一群人在紧闭的大门前无意识的聚拢起来,但又鸦雀无声,形成了一个沉默的群体形象。在整部电影中,除了杀妻案中的男人,其他时候下岗工人这个群体都是既全程在场,又似乎是并不存在的。在类似反映下岗工人命运的电影中,当主角是个体时,往往是一个极具个人风格的角色来执着的做一件事情,比如《钢的琴》中的造琴,《耳朵大有福》中的找事干,以及这部中的追凶,而当作为一个群体出现时,又必然是个虚化的、面目模糊而沉默的整体形象。在电影快要结束时,再次出现这个群体以背影的姿态远观工厂爆破拆除,跟《钢的琴》最后那两个万人请愿保留的大烟囱被爆破的场景如出一辙,也充满了象征意味。

  人物性格上,男主是个紧紧地想抓住命运,却又不断被命运摆弄的人。他虽然嘴上说着自己随遇而安,但实际行动上是极力想通过破案破格“上调”至体制内,每次出现案件都马上赶到办案现场,卑微地询问“怎么配合”。他对案件(或者说对体制身份)近乎痴狂的投入让他赔上了最亲近的两个人的生命和自己11年的自由,而追凶这条线最终结果的反转却把这种荒诞和悲剧色彩引至高潮。同时他又是一个格格不入的人,丝毫没有感受到时代气温的骤变。工厂保卫科除了他其他人都在里应外合倒卖物资(这在90年代快要破产的工业企业里非常普遍),他却浑然不觉。他在表彰大会上台前说“这次跟上次不一样,像做梦”,而在影片快结束他回到即将拆除的工厂大礼堂时,看门老人矢口否认有过这场表彰,说”97年谁还有心思评劳模啊”,说明这场表彰会确确实实是他的梦,在其他人都在面临时代巨变的困境之时,他仍沉浸在半是英雄主义半是美好理想的迷梦里。电影开头他刑满释放去办理身份证,被问到姓名说多次说自己是“多余的余”,在这个意义上,他确实是个多余的人。然而在那个时代,不止他,几千万下岗职工都成了企业增效、国家减负的多余之人。从春晚小品的“我不下岗谁下岗”,到流行歌曲的“只不过是从头再来”,都一遍遍地重复着这种对多余角色的轻描淡写。

  这部电影有个明显的电影语言就是对天气的刻画。电影开头男主走在工厂旁边的道路上时,天气还是晴朗的。而当他回头时,镜头中出现11年前的他,此时天气就开始转变为阴天。在随后整个97年的故事线中,天气就再没有晴过,并且不断通过天气预报和剧中人物的抱怨来强调天气。即使一些室内戏,画外音中仍然有下雨的声音,让观影者始终在一种阴冷、潮湿的情绪体验中。下岗男人杀妻案破获,凶手被锁在警车里一边痛哭一边以头撞车,随后出现一个数秒的远景空镜头,背景是一幢斑驳破旧的老式居民楼,大雨在狂风中飘摇,这个画面的隐喻味道是如此的强烈,让观影者都有种惶惶然的宿命感。在男主出狱后的2008年,大雪突如其来的降临,随后打出了这场暴雪影响范围之大,受灾人数之多的字幕。而97年预报的那场大雪,在电影里却没有出现。但是97年那场雪最终究竟有多大,受灾的人有多多,在这场暴雪中多少沉默的命运被改变,却不需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