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评价小说《白鹿原》?
可不可以从文学角度,选材角度,社会影响简述一下。
《白鹿原》里那些面目可憎而愚蠢的人们
前言:从高中初读起,《白鹿原》一直带给我一直迷幻而传奇的感觉,知道“魔幻现实主义”这个词还是以后的事情了。最近重读,竟觉得越读越生气,所谓爱之深责之切,便是之前觉得不舒服的内容,现在看来不仅不舒服,还可以说出不舒服的原因。这篇文章就是谈谈《白鹿原》中那些让人不喜欢的部分,话比较多所以写得比较长。
同样的书在不同的阶段看会有不同的感受,且随着流逝的时间及不那么灵光的记忆力,在谈论一本书前拿出来回顾一下是很有必要的。前阵子看了樱庭一树的作品《赤朽叶家的传说》,深感《百年孤独》中的魔幻现实主义对整个东方文坛的影响极大,像《赤》这种亦步亦趋的精神模仿固然和《百年孤独》相似度很高,但由于是“精神模仿”,固思想上与原著的精髓有一定的类似之处,就算被外界评价深度和广度远不如《百年孤独》,《赤》仍然是一部中规中矩的魔幻现实主义小说:重历史,重家族的传承。浓重东方色彩是一大亮点,是瑰丽的外套,但樱庭一树很聪明,她没有让这件外套束缚自己,而是尽可能追求精神内蕴的独立。这份心思很深远,可以说是很有野心,即便是笔力无法达到,读者仍可从中窥见作者的敬意。
说到《百年孤独》对于中国小说的影响,首先想到的必然是《白鹿原》这部作品。在那个年代,这本书就像是一次狂风,带着新奇而刺激的泥土味大大刺激了读者:清末民初的纷乱世界,有白鹿精灵出现的平原,白、鹿两大家族的传奇经历,以及各种革命分子和土匪人物形象交杂……迷幻的年代,传统与革新的对抗,中国历史上的这一时期本就充满了传奇,而与神话的结合更为小说增添了吸引力。
初读《白鹿原》的印象就很深,但只记得那种震撼和惊奇的感觉,具体内容却记不得了,尤其是后半本书,重头戏是描写了城里的革命,更是印象渺茫,仿佛是遥远天际边的喧嚣声,听得到却不甚清晰。而白鹿村的故事相对来说清晰一些,形形色色的人物,不断向前的年轮,以及那些神异的故事和传说。
所有初读《白鹿原》的人一定还记得那个惊世骇俗又简简单单的开头:
白嘉轩后来引以为豪壮的是一生里娶过七房女人。
现代人对于传统社会里的婚姻往往非常感兴趣,何况这是以西安农村环境为背景的地方,习俗一定更是新鲜。而男女关系,自始自终都是各种文艺体裁热衷的话题。这个开头带了点狡黠,带了点“上钩了”的小聪明,也非常吸引人。数字“七”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俏丽也给这句话带来了神秘感。张爱玲写过“三和七是俏丽的,二就显得老实。”真是妙绝,数字也有性格,就像音乐也有颜色一样,是无法解释清的、奇异的感触。
再来看看《赤朽叶家的传说》的开头:
十岁那年的夏天,赤朽叶万叶看到了飘在空中的男人。万叶是我的外婆。那是在外婆还没有嫁入山阴地带的世家赤朽叶家之前,她当时还是个山里出来的野丫头,没有姓,故在村里被直呼为“万叶”。
一段家族史的开始总要向上追溯到一个核心人物,那个核心人物在回忆前尘往事的时候,都会想到这一生漫长的时光里,后来遇到的很多事情,早在幼年时就有了预兆。那是巫术一般的预兆,也是人的宿命。
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利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这是《百年孤独》的开头。
所有被《百年孤独》深深影响的作品都无法摆脱原著这个著名的开头,时光被无限拖长,很多记忆已经随风而去,但儿时的奇异景象一直萦绕在心头,与这一生一一对应,而整个家族的生命也奇异地印证了预言,诡谲的宿命漂浮在时间的上空。这个开头如同魔咒,如同巫术,在不明真相的读者第一次看到,也会整个人震三震——就像是地平线上漫过来的海水,一瞬间被吞噬。
《白鹿原》和《赤朽叶家的传说》都无可避免地沿袭了这个辽远悲伤的开头。延续几代的历史就此拉开序幕。它们讲述的都是东方的故事,来自传统的、贴近土地和山脉的大家族,传统与变革的碰撞,远非几代人之间隔阂那么简单,在这些性格各异的人之间,心的距离变得极为遥远,同种族之间、甚至是同家族之间都相隔着巨大的深渊,远比那些看似荒谬魔幻的预言和幻觉更让人无奈。但两者又各有微妙的侧重,如《白鹿原》的开头带有狡黠意味,而《赤》更侧重于那种朦胧的历史感。
我第一次读《白鹿原》时留下了迷蒙而神秘的印象,但也伴随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迷惑感,此次读这部小说,细细看下来后竟有些失望:这和我印象中的不太一样,虽然前半部分——准确说是前面写家族史的部分仍是看得有味,越到后来,竟是觉得这小说写坏了,革命等大事件以散文笔法道出,力求《左传》中战争场面的只写前因后果,经过从简的笔法,却顾前顾后,未能尽兴。
这后半部分原本就不大喜欢看,故也不觉得太失望,但前半部分类似传奇的部分,细读下来发现之前仅觉得“有点不舒服”的地方现在可以试着说出原因,即人物刻画的失衡。以中心人物白嘉轩来说,开头围绕他娶妻和发现白鹿精灵的传奇经历,是围绕白家三代人的开始,白嘉轩刚出场时只有十六岁,和普通的年轻人没什么区别:遭到乡亲非议时的怀疑、和鹿家买地时的狡黠聪慧、对待长工鹿三的尊敬等等,但等到这一章结束,即顺利娶了仙草做妻子后,再次出场的白嘉轩就变得一派大家长作风,不论是从别人眼里还是人物心理上都固定下来,小说情节一转来讲述身边的事情了。这其中,白嘉轩的心理即性格发展历程似乎太过于跳脱,没有具体的事件可以让读者看到过渡期,且作者热衷于通过他人的言语来直接给人物定性,如通过某长工之口直接说出某人物的特性,这种方式在刻画人物形象方面较弱,远比不上用情节来推动人物精彩,也容易造成人物一元化的弊端,托尔斯泰说他在写安娜卡列尼娜时,他想让安娜活着,但安娜自己选择了死。同样,张爱玲也表达过“我从来就是创作人物,故事由着他们发生”的创作观,这种笔法的好处在于,可以让读者从情节中发现更饱满的人物侧面,从而不断完善、亲近人物本身,比作品中单调的定性更加深刻,绝非书中一句“这个人啊,就是腰杆太直了。”可以完全涵盖的。
电视剧《琅琊榜》的在人物刻画上也有类似的犹疑,即到底是通过情节还是他人之口描写人物,如靖王这一形象,刚出场时通过梁王、太子和誉王之口来说出他性格刚正不阿且态度强硬的特点,做到一个先入为主的概念,但是主要的性格刻画还是通过后来剧情中不断的事例来表现的,一层一层的渲染,深化靖王性格,达到让观众心神领会的作用。同样,在《红楼梦》中贾宝玉在出场前,就通过多人的言语铺垫其乖觉神异,小说的妙处在于点到为止,《红楼梦》里各人口中的宝玉各有特点,是每个侧面的一小点,目的是让读者有好奇心,具体形象仍是通过后面情节来反映。
《白鹿原》在人物刻画上不大成功。我小时候懵懂读下来只觉得不舒服,似乎每个人都横空凝固在一大块半透明的凝胶中,行动和性格都是整体行动,虽有“异”也是仅仅在一个范围内,不见得哪个人特别出彩。如今看来更是坚定了这种不舒服的感觉,因为书中的人物——每一个人物,都无一例外地面目可憎。我曾想过是否作者怀着极强的洞察力,试图营造出一个暗无天日、人人晦暗的世界,但看来又非也,有些是人物本身设定让人憎恶,有些则是作者的问题——并非作者故意把每个人都写得可憎,而是描写某些人物时,越是浓墨重彩地想表达其优秀,越是起了相反的效果,最让我产生这种感觉的就是白灵。刚开化的热血青年投身革命的热情让人震撼,也无可避免地在现代人眼里看起来有些不能理解,但让我们想想《平凡的世界》,不论是孙少平还是田晓霞,那些革命青年的身上我们看到的不仅仅是光有一腔热血,更多的是他们坚定的决心和深刻的认知,最感人的也正是这里,这份热忱在现代仍可感动人,就是因为路遥对于人物形象刻画的精细和深广。相反地,在白灵身上我们能看到些什么呢?除了她的出身,以及去城里上大学后突然投身革命,即使是描写她后来与鹿家兄弟的事情,都透着三分愚蠢,甚至在白灵回家后,小说中强调的不是她心理上的变化,而是有关她身体形态的微妙变化,从而引出白嘉轩有关白灵已失身于鹿兆海的暧昧猜想。白灵的愚蠢并非作者故意设定的,而是——抱歉,的确是作家的笔力问题了。
写热血青年非陈忠实擅长的部分,有几个让人怜悯的角色刻画得尚可,如花了大力气描写并占了大篇幅的田小娥。作家在她身上倾注了太多的心血和野心,时间跨度极长,远超过了黑娃的描写篇幅,试图营造出一个多面解读的形象,但不知怎地,这个形象也始终摆脱不了愚蠢,读者看来的确是怜悯她,但也仅限于同情其经历,且不宜深究。
《白鹿原》中人物的可憎面目,来自于那种摆脱不了的愚蠢感,除了沉溺,就是愚蠢的反抗,即使反抗也是不按章法,如鹿兆鹏和黑娃这两个人物,从他们闹革命的方式来看,我坚定认为他们是愚蠢的流氓——结合中国那段时期的历史,或许可以有别样的解释,那就多了讽刺的意味,真是魔幻现实主义得可以。
我曾听一位读者说,《白鹿原》中的大尺度描写是吸引读者的另一个方面,我看的时候觉得非常刺激,那种醒目而赤裸的肉欲,刺目却并不有趣,甚至有哗众取宠的嫌疑,让我想起《金瓶梅》中的大尺度描写,很多并非原书所有,而是后人有好事者(淫秽者)信手添加之,导致人物前后的喜好和性格不相同,这实在是很让人厌恶。而《废都》中的描写则只有一个结果——暴露出贾平凹是个无可救药的恋足癖而已,对作家的形象补充甚至超过了书中的人物。我认为这些书中的大尺度描写都没有对情节或人物性格做到补充或推动的作用,而且——非常粗俗而恶趣味,毫无艺术感。尽管中规中矩,并不猎奇。
《赤朽叶家的传说》中此类描写极少,像《红楼梦》中的处理方式——委婉含蓄,暧昧地飘过去。值得一提的是作者樱庭一树并非不会写此类题材,相反,在她的其他作品中并不缺乏大尺度描写,如《我的男人》中,但读来丝毫不觉得猥亵,不仅因为文笔的艺术化,也因为这些描写对于人物和情节有补充推动作用,是作为整部小说的一部分存在,在某些程度上甚至弥补了人物语言描写。电影《色戒》为什么不建议看删节版?(仅针对成年人),并不是拍得有多好看,而是这三段镜头是呈现一个递进的过程,两人从猜疑到相爱再到良心的叩问,这份纠结和深沉,通过这三段镜头完美地体现了出来,导演李安用镜头语言代替台词的能力可见一斑。陈子善先生曾在微博上说,他看过删节版,总觉得人物性格跳脱太快,我认为若是看看全集,此疑团必会解开。《白鹿原》中的大尺度描写没有美感,更谈不上艺术感,仔细找找,就算是想表现田小娥的风流,也未必要次次都详细写吧?再想想,《白鹿原》中有关男女之间的交流,似乎仅限于这种关系,即使是有交心的思想谈论,也是先从这种关系后引发的。这种单一而诡变的描写让我想起老流氓渡边淳一的“性征服说”理论,看似自圆其说,实则只是大男子主义的委婉说法罢了,具体详见渡边淳一作品集,几乎部部如此。
最后,有关《白鹿原》电影,我看了但是没看完。不好,不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