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梦环游记》里关乎死生的遥远呼应

  赶上末班车,看了《寻梦环游记》。

  影片的前半部分容易制造出一种错觉:这大概又是一部关于集体与个体,现实与梦想之间的矛盾的励志喜剧。

   

  然而皮克斯的野心远不止于此。

   

  在诸如我与他、爱与恨、得与失的问题之上,还悬着一个人生界的终极命题:死生。

   

  最常谈论死生的是宗教。宗教最接近死生。

  但宗教的死生观念是具有裁判性的:通过严格的善恶区分标准,设定一套针对人生前死后的奖惩机制。

  与其说宗教诠释了死生,不如说利用了死生。

   

  思想家也谈死生。因为对人生问题的思考和探索最终也绕不过死生。不在死生问题上立一种说法,就失去了一门学说得以成立的可能。

   

  墨子谈死生,同时信鬼神。

  墨子认为鬼神有“明”,能觉察人的行为,并依据一定的善恶评判标准,向人施加影响。生老病死就是“鬼神”的奖惩结果。从墨子的死生观念可见,墨子的学说具有一定程度的宗教意味。

   

  庄子谈死生,但不信鬼神。

  神仙是后来的道教加上去的。神仙的形象代表长生,模糊了死的概念——从生,到长生,于“有”,到长“有”。

  然庄子尚“无”。死生终归于无。

  简单来说,在庄子看来,死就是气化了,飘散于天地,绝对自由了。

  庄子太超脱,超脱了对死生的悲喜,甚至超脱了死生的概念。

  他的死生观念就像九万里青天外的鹏,对于烟火人间来说,太远了。

   

  至于孔子,虽然平时“不语怪力乱神”,但涉及到死生鬼神问题的时候,也说“祭如在,祭神如神在。”

   

  皮克斯固然没有依靠一部动画影片来承启学说,裁判善恶的想法。

  其着眼处不在死生之际,而在死生之间。其中之重又在于身后的“世界”。

  《寻梦环游记》构建的身后世界,并非天堂,亦非地狱,不存在上帝和魔鬼,而是一个世俗化的、理想化的,现实世界的异度存在。

  “亡灵世界”里有阶级,有制度,有政法机构,有娱乐产业,有与现实世界大致相同的社会秩序。甚至还有“死生”:亡灵世界里的亡灵,如果在现实世界中被彻底遗忘,亡灵就会消失,被称为“终极死亡”。

   

  因此,亡灵世界的“人口”数量,是取决于现实世界的人口数量的。

  也意味着,亡灵世界的存在,其实是完全以现实世界中的记忆作为基础的。

  延续记忆的最佳方法,就是仪式感最浓厚的纪念方式——祭祀。

   

  祭祀也是人们最接近死生,以期达到死生之间交感的一种行为。

  但祭祀不完全等同于宗教。祭祀并不意在约束行为。

  有了祭祀,自然要有鬼神。有了鬼神,就必须虔诚。

  “祭如在,祭神如神在。”

  一个人在物质上被定义为死亡,与之作为意识的形态继续存在于人的记忆当中,是不相矛盾的。关于这个人的记忆越深广,这个人存在的印记就越强烈。

  就是所说的“魂魄”。

   

  《左传》里有这么一则故事。

  郑国有一位大夫,叫伯有。死了八年,当地还常常传出他变为厉鬼害人的消息。当时的思想家子产听闻后,就说:“良霄(伯有)三世执权柄,其用物也弘矣,其取精也多矣,其族又大,所冯(凭)厚矣,而强死,能为鬼,不亦宜乎?”

   

  《寻梦环游记》的大Boss——歌神德拉库斯,生前演艺事业十分红火,物质生活极为富足(用物弘矣,取精多矣),坐拥万千拥趸(其族又大,所凭厚矣)。在一次演唱会上意外被一口掉落的铜钟砸中(强死)。

  但人们对他作为歌神的记忆从未消减,为他竖立铜像,建造纪念堂。因此,在亡灵世界中,歌神德拉库斯依然是歌神,依然是一个强势的存在。

   

  按照这个逻辑。只要被铭记,相对不朽是可能的。

   

  同时也能推理出一个有趣的结论。最后一个死亡的人类,是无法到达“亡灵世界”的。只能直接“终极死亡”。

   

  之所以在一篇谈论外国动画电影的文章中,举出了许多中国的传统思想的例子。是因为《寻梦环游记》中有太多的文化印迹与中国的传统文化习俗相类似,甚至吻合。例如,影片开头出现的剪纸;沟通现实世界和亡灵世界的花瓣桥(奈何桥);亡灵节(清明节、中元节);猫狗通灵,等等。

  可以说《寻梦环游记》是一部很“中国”,很“东方”的电影。

  虽然皮克斯声明作品取材于墨西哥的印第安文化。但这也恰好说明,即使是相去万里的文化,在人生界的终极命题上,表现出的态度竟也出奇地相近。

  真正令人恐惧的不是死亡,而是将死亡当成一切的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