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寻觅那个孤傲的精魂

  □张天杰

  读书,就是在世俗生活之中,寻觅一些杰出的灵魂,诚如张炜先生在《〈楚辞〉笔记》的序中所说,这样的灵魂偶然也会在身边,但更多则在远方,在历史的纵深处,于是不得不借助于书本了。就五千年的中华文明史而言,能让人心灵为之一振,从而对世俗有所反省的杰出者不可多得。若得几分闲暇,或可顺着张炜先生的脚步,就在《楚辞》瑰丽的文字中寻觅那个孤傲的精魂——屈原。

  《〈楚辞〉笔记》 张炜 著  中华书局

  为什么说屈原非常特别?《楚辞》非常难得?此书上篇就说“源于心灵的想象是如此奇异,惊心动魄,绚烂斑斓,以至于不可思议”,故而“这是空前绝后的精神与艺术的奇迹”。《楚辞》之中“含纳了一个时代的全部隐秘和激情”,屈原本人也就是战国时代“一个特殊的生命”。

  确实,关于屈原以及《楚辞》,后人不得不发出诸多的疑问,比如《楚辞》里署名屈原的,诸如《九歌》《九章》《天问》等,真是屈原一人所写吗?甚至要问,是不是真有屈原其人?事实上大多的疑问,除却专家尚有必要探索一番,对于普通读者而言,则并不重要。重要的只是通过诵读《楚辞》,接近书中之屈原,感受隐匿在文字背后伟大的悲剧力量。

  屈原,绝对是一个悲剧式的人物,且不说最后的投江是大悲剧,就说他的后半生,陷入宫廷斗争之绝境以及两次流放,这本身就是不断反复的大悲剧。屈原身处的战国,这是一个波诡云谲的时代,危机四合巨变的过渡期,诗人便在严酷的考验之中经历着生命的冲决与奔突,在与黑暗的对峙之中,换发出伟大的生命之光,留下了瑰丽的诗篇。张炜先生说是“心灵的能量”的“一次惊人的释放”,《楚辞》是“空前绝后的精神与艺术的奇迹”;诗人之死则是“诗人的光荣与宿命”。

  “风骚”一词,本意则是指中国文学的滥觞,也即《诗经》之“风”与《楚辞》之“骚”。《诗经》中的大多篇章来自北国的民歌,而《楚辞》则相对于中州的正音而言则是另一种文化,一个陌生的世界。那是带有荆楚大地野性、粗悍的文化,甚至是人、鬼、神三者相互交织的精神世界。至于《楚辞》中大部分作品通常认定的版权所有人屈原,则本是楚国王室之后裔,作为庙堂文化传统的传承者,原本具有高深的文字功力,又与民间文化传统深度结合,从而使其文字脱离了贵族式的苍白和纤弱,成就了中国文学最为瑰丽的气象。所以说《楚辞》不只是屈原个人的独造,其中必然融入了楚地的民歌与神巫的精神元素。因此,“风骚”也就整个华夏的文学之源。

  然而能够将庙堂与民间深度结合的屈原,最终留下了一部《楚辞》,其实却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张炜先生在书提醒读者的第一个要点,就是要去把握屈原其人的双重性,无论在宫廷,还是在山林湖泽,他一直处于现实世界与精神世界的矛盾之中,于是便需要借助艺术的力量,方能获得自由。书中指出,当人的灵魂脱离了沉重肉身,飞翔于高阔之时,就是挣脱现实回到永恒的神游之旅,现实与精神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就此得到了化解,以《离骚》为代表的一系列创作,则是神游的印迹。且看《离骚》中的一段:“前望舒使先驱兮,后飞廉使奔属。鸾皇为余先戒兮,雷师告余以未具。吾令凤鸟飞腾兮,继之以日夜。”诗人站在苍穹之上,云霓巨龙,一片斑斓,于是张炜先生感叹:“从此再无悲戚,也不是那个身披花草的稚弱文人,不是一个依附于君王身侧的臣子。”“变成了大地上栉风沐雨的奔走者,变声变调,声音趋于粗犷。”换言之,就是一个自由的诗人,回归了诗人的本真,专注于精神的叙事,方才能够完成《楚辞》的创作。

  诗人的自由,也不只是在幻想的天上,还有地上,湖滨泽畔,花草的世界,在其中,诗人也能找到自由的心灵。植物的水气淋漓,万千奔腾。其实《楚辞》像《诗经》一样,写到了许多繁茂的植物,那也是一个斑斓的绿色世界。放眼看去,满是各种各样的生长和开放:桂树、橘树、秋菊、蕙兰、辛夷、白芷、杜衡、薜荔、女萝……,艳丽逼人的花,苍翠欲滴的绿色、诱人的芬芳和刺鼻的气味。诗人喜欢披挂这些花草,所谓“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将自己的身心融入这野地里。“筑室兮水中,葺之兮荷盖。荪壁兮紫坛,播芳椒兮成堂。桂栋兮兰檫,辛夷楣兮药房。罔薜荔兮为帷,擗蕙榜兮既张。”这是“湘夫人”的居所,然又何尝不是诗人的居所?

  然而诗人却不能一直这么陶醉和忘我下去,自由总是短暂的,梦总是要醒的。接受了山川大地的滋养,却不愿义无反顾地奔向远方,因为屈原不只是一个诗人,还是一个忧国忧民的思想者,这也是张炜先生要特别提醒读者读《楚辞》的第二个要点。“诗与思”不得不小心翼翼,“在没有光色的午夜稍稍地伸展一片叶芽,又极可能在黎明之后的强光下很快枯萎”。思想者与诗人,或许需要一个安宁与欣悦的生存之境,来作为一种保育,然而现实是残酷的,“诗与思”还得于现实苦难中撷取瑰丽芬芳的艺术之果?这确实是一个千古之问!“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于是不禁要问:如果没有楚怀王和顷襄王的昏庸与腐败,没有那些令人憎恶的宫廷争斗,没有两次流放,没有那些令诗人绝望的挣扎和奔波,又何来《离骚》,何来《天问》,何来《九章》和《九歌》?换言之,若是放弃了政治上的诉求,也即爱国主义的情怀,只是一个“后皇嘉树”的歌颂者,又会如何?还会是我们熟知的屈大夫吗?

  诗人依旧无法忘怀他所牵挂的“美人”,于是便又回到了“思想者”的角色。“思美人”自然是《楚辞》的一个中心,“思美人”给《楚辞》笼罩了一种独特的哀怨忧伤之美。“美人”指什么?似乎很难回答,然而核心之一,则必然就是指思君,也即对于居高庙堂中心的那个人所代表的政权的忧思,有人认为这里的“美人”是楚怀王,也有人认为是顷襄王,但总是君王、总是政权,这政权的背后则是国家、人民。“美人”让屈原颠沛流离痛苦不已,以至于走向亡命之途,可直到最后诗人还是在思念他。作为与楚国的政权高度结合的贵族、臣子,自然无法忘怀,或者说,其生命原本就是与楚国合而一的。后来,没有了楚国,也就没有了屈原!

  故而在《离骚》中除了可以读到天际之神游,还可以读到家国之忧思:“惟夫党人之偷乐兮,路幽昧以险隘。岂余身之惮殃兮,恐皇輿之败绩。忽奔走以后兮,及前王之踵武。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谗而齌怒。”还有让人莫名所以的《天问》,为什么要反复提及周公?,周公的道德是超越于君王的,以此来反衬楚怀王和顷襄王的昏聩,而屈原又何尝不想做楚国的周公呢?于是张炜先生强调了屈原的意义和高度,他对于当时齐、秦、楚三国的鼎立,以及楚国的举足轻重有着清醒的认识,也当提前预知了强秦统一的后果,于是毅然主张齐楚联盟,然而楚国的君主以之为忤,群小则以之为恐惧、憎恨,悲剧也就必然降临于孤独的理性者屈原了。这也就难怪屈原在《天问》中发出的旷世质问,这是对国家命运与个人命运的质问,也对宇宙洪荒的质问。究其一生,还是在旧世界之中四处冲决,最终却并没有冲出来,于是张炜先生在书中说:“厌世无颜色,无论多少美丽鲜花和苍翠绿色最终都不能唤、起诗人的生趣。”

  生存还是毁灭?出于对国家与人生深深的绝望,也就只能是毁灭了。屈子投江,结束其“遥邈而短促”的一生,剩下了曾被屈子不断追问的星空与江水,幻化成为一个又一个的旋涡。

  所以说,屈原的痛苦,当然是一种“自命”,深知自己的绝对不凡的生命,应负的使命,这才是理解其悲剧超越性的最关键。若是不理解,则会以为屈原是一个精神重症患者,一个变态者,带着这种误解也就无法进入《楚辞》的美好世界了。故而在读《楚辞》之前,先来读一读张炜先生的《〈楚辞〉笔记》,思考一系案如何理解屈原、理解《楚辞》还是极有必要的。“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一次满怀激越的《楚辞》之旅,时不我待了。

  (作者为杭州师范大学国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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