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一夜情多少”——诙谐而有侠气的女人才是人间极品

　　今天整理电脑资料发现一首诗“挨打诗”，写得坦率直白、气宽量宏，颇有情趣。诗是这样的：“应是前生有宿冤，不期今世恶姻缘。蛾眉欲碎巨灵掌，鸡肋难胜子路拳。只拟吓人传铁券，未应教我踏金莲。曲江昨日君相遇，当下遭他数十鞭。”这诗署名是“关盼盼”。关盼盼？听着有点熟悉，忽然就想起来，这是唐代大大有名的名伎，知名度之高，几个朝代的名人文士都仰慕芳名。而她在声名正隆的时候，被徐州刺史、工部尚书张愔收为妾室，自此死心塌地，从一而终。

　　能被关盼盼看上，张愔自然不是凡品。史书称张愔是南阳人，唐德宗时为右骁卫将军、徐州刺史，治徐7年，甚有政绩。不久又被拜为武宁军节度使。元和初年，因病请求离职，唐宪宗把他召回，以工部尚书衔回徐州养老，没有到徐州境内就去世了，死后赠尚书右仆射。

　　“关盼盼”剧照

　　疑问来了：张愔身份显赫、政声卓著，不应该这么粗暴对待一个可人的尤物吧？

　　“万事不决问度娘”，一问才知道，果然有问题。

　　原来这首诗出自《北里志》，是一个名为“楚儿”的所作。

　　楚儿也是唐人，字润娘，是当时长安城北的平康里“红灯区”——“三曲”的名妓，美丽聪慧，名冠一时。美人迟暮，被长安城郊万年县的捕贼官郭锻纳为外室。唉，年龄是女人心头永远的痛。

　　郭锻抓贼业务繁忙，家里还有正室嫡妻，很少到润娘这里。而一个冰雪聪明的美人只能归一介武夫独有，润娘心也着实不甘，何况她在“三曲”的职业生涯中，一贯潇洒、一贯张狂、一贯我行我素，怎么肯被老老实实关进院子？

　　满园春色锁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

　　所以，每当老相识、旧恩客经过她房前，她经常隔窗呼唤，有时候叫人问候几句，有时候则送个手帕、诗笺什么的。

　　郭锻是唐朝勋贵郭子仪的后人，为人非常凶残狠毒，每次知道润娘的行为，必然一顿暴揍。润娘呢，典型的“记吃不记打”，过不两天，又故态复萌。

　　郭锻大概就这德行吧？

　　话说，有一天她坐着轿子跟郭锻行走在曲江岸边，她的轿子落后了十来步，就在这时，遇到了同版使郑昌国（字光业）。

　　“同版使”是个什么鬼？我不知道。

　　只知道郑昌国时任朝廷谏官——“补衮”。

　　楚儿打开轿帘向郑光业招了招手，光业就派了个人过去传了句话，不巧，正好被郭锻看见。

　　郭锻马上把楚儿拉出轿子、拉到大街上，用马鞭子一鞭接着一鞭、一鞭狠过一鞭，一顿胖揍。楚儿的叫喊声凄楚哀怨、痛不欲生，围观的人里三层外三层。郑光业远远地看着，心里又吃惊又是后悔，心想，估计楚儿挺不过这顿打了。

　　第二天，郑光业特意绕路从楚儿房前经过，看到楚儿正在临街窗下弹奏琵琶，好像没事人似的。光业叫人前去慰问，楚儿在一张很漂亮的彩色笺纸上写了首诗送给光业。这首就是开头那诗：“应是前生有宿冤，不期今世恶姻缘。蛾眉欲碎巨灵掌，鸡肋难胜子路拳。只拟吓人传铁券，未应教我踏金莲。曲江昨日君相遇，当下遭他数十鞭。”

　　大意是：我跟这个姓郭的啊，可能前世有冤，所以才有今生这段恶姻缘。昨天这臭男人拿着蒲扇大的巴掌揍我，脑袋快被他打碎了。我这单薄的身子骨，怎么能抵得住他像子路一般孔武有力的拳头啊。唉，他们郭家世世代代有权有势，可是这个郭锻不懂怜香惜玉。我去了他们家，也不能像潘妃一样享受“步步莲花”的待遇。昨天在曲江看见你，心里有所感触，结果被他打了几十鞭。

　　整首诗“哀而不怨”，透着豁达通透、诙谐幽默。

　　大约郑昌国也不是省油灯

　　郑昌国也是妙人，马上取笔和了一首：“大开眼界莫称冤，毕世甘他也是缘。无计不烦乾偃蹇，有门须是疾连拳。据论当道加严箠，便合披缁念法莲。如此兴情殊不减，始知昨日是蒲鞭。”

　　大意是：先别喊冤，这辈子你甘心跟着这样的人也是一种缘分，你啊，真是让我大开眼界。要我说，但凡有活路就不要去找这种脾气暴躁为人骄横的人，看着是条出路，但是时不时的，就是一顿拳打脚踢。个人意见，就你在大街上被大抽马鞭的情形，你应该出家去当尼姑去了。不过，我看你似乎很享受的样子，突然明白了，昨天揍你的鞭子应该是蒲草做的吧？

　　史书说，郑光业这个人也是一个横人，胆大无畏，不拘小节，所以敢公然跟别人老婆眉来眼去、写诗应和。要知道，郭锻可不是善茬，多年负责京郊治安，那些地痞流氓、街头无赖都受他支使，当地人很怕他。而郑光业不怕。

　　读这种故事，让人顿生豪气。

　　人间有奇士，风尘多侠义。

　　南宋天台营妓严蕊的所作所为比楚儿更动人、更能让人肃然起敬。

　　严蕊是台州当地非常有名的才伎，能歌善舞，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唐仲友时任台州刺史，有一天邀请朋友宴饮，请严蕊到场助兴。

　　严蕊

　　酒酣耳热之际，唐仲友让严蕊以“红白桃花”为主题赋诗一首。严蕊当即写成一阙《如梦令》：“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曾记，曾记，人在武陵微醉。”

　　唐仲友非常喜欢她才思敏捷，赠给她两匹细绢。这在当时也是惯例，并没有其他意思。然而，这事却被朱熹拿来大做文章。朱熹平常跟唐仲友就不对付，当时以按察使身份到台州检查工作，想找唐仲友茬，就指责他与严蕊关系过密，有失官体。

　　朱熹把严蕊关进了监狱一个多月，施以各种刑罚，让她承认与唐仲友有不正当关系，但严蕊毫不屈服，自始至终，没有一个字牵涉到唐仲友。狱吏让她早点承认、早得自由，严蕊义正辞严地答道：“我只是一个身份低贱的营妓，纵然跟唐太守有不正当关系，也罪不至死。但是在大是大非面前，决不能胡言乱语玷污士大夫名节！我死可以，绝不会说谎。”于是，狱吏又一次痛打她一顿，两个月内多次被打，几乎被打死。

　　在我的印象中，朱熹是理学大家，应该是一个行事端正的人，怎么会做出这种事儿呢？

　　黄宗羲《宋元学案·说斋学案》对这事有记载。据说，陈亮（字同甫）有一次到台州游玩，喜欢上一个妓女，想让唐仲友给她脱籍，没实现，恨上了仲友。有一天，朱熹问他：老唐最近有啥动静？陈亮跟朱熹说：“他说你字都认识，咋能当上了监司。”朱熹于是跟唐仲友结了怨，跟朝廷申请到台州检查工作。他台州时，唐仲友出迎晚了，朱熹认为陈亮说得没错，上疏弹劾唐仲友，唐也赶紧具疏自辩。宋孝宗问宰相王淮咋回事，王淮轻描淡写地说，不过是秀才们争闲气罢了。后来陈亮听说朱熹在台州的所作所为，给他写信说，您在台州干那事啊，是非对错一半对一半。他可能也觉得，朱熹做的未必妥当。

　　老夫子一脸正气，也有私心？

　　没过多久，朱熹改到别处任职。后任岳商卿很是怜惜严蕊这种才女，让她作首词给自己辩解。严蕊当场口占一首《卜算子》：“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熟悉吧？很有名的一首词。

　　严蕊以梅花自况：虽身陷风尘，并非自甘堕落，总是造化弄人，无可奈何；人人爱梅花清雅，可谁管那花落委地，归宿何处呢？

　　严蕊当场被判脱籍从良，被赵家皇亲纳为小妾。结局还算差强人意。

　　再说开头那首诗，现在已经弄不清，这诗的版权归谁。楚儿是笔记小说中的人物，关盼盼则有史书记载，也许是作者移花接木吧。

　　再说关盼盼，冯梦龙《情史》说她是张建封的妾。这玩笑开大了，要知道，张建封可是张愔的亲爹。

　　张建封自少慷慨尚武，常以武功自许。李希烈起兵反叛，张建封出镇寿州，与江南西道节度使李皋等互为犄角，抵御淮西叛军进攻，保全两淮。

　　后来，唐德宗任张建封为徐泗节度使。张建封镇守彭城（徐州）十年，治军有方，礼贤下士，名士秦系、于良史、韩愈等都当过他的幕宾。

　　从张建封的事迹看，如果关盼盼是他的侍妾，那首诗倒还真有可能是关盼盼所写。

　　关盼盼也是能歌善舞、才华出众的女人。据说，她所住的地方叫“燕子楼”，张建封死后，盼盼念旧爱不嫁，在这楼上独自生活了十五年，写过多首诗怀念情人，其中一首云：“楼上残灯伴晓霜，独眠人起合欢床。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未是长。”

　　严蕊故事有专著描述哦

　　白居易很是喜欢她的诗，和了一首：“满窗明月满帘霜，被冷香消拂卧床。燕子楼中更漏永，秋宵只为一人长。”

　　据说苏东坡曾经夜登燕子楼，梦见过关盼盼。醒来写了首小词：“天涯倦容，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愁新怨。异时对、南楼夜景，为余浩叹。”

　　南宁灭亡后，文天祥被俘，在押送北国的路上，途经徐州，专门登燕子楼凭吊过关盼盼。

　　生荣死哀，不虚一生。千古之下，更令人遥思遄发，心驰神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