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乌战争：全球化的另一只黑天鹅？
【编者按】本文为大外交智库创始人授权“秦安战略”平台独家原创刊发，转载自公众号“库智交外大”。作者刘圆圆，大外交智库大外交智库《智本青析》实习评论员。
除非有天灾人祸，经济活动的全球化是不可逆转的。
——约翰·邓宁
随着俄乌战争呈现胶着状态，战争结束的日子似乎也被越推越远。但是，不管俄乌战争何时结束，只要美欧没有取消对俄罗斯的极限制裁，以俄罗斯在全球供应链的重要位置，全球化势必会遭到重创。正如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官员所言，俄乌战争加剧了全球经济碎片化的风险。全球最大资产管理公司贝莱德董事长拉里·芬克更是认为俄乌战争终结了全球化。那么，迄今为止，全球化的发展经历了什么？俄乌战争对全球化有何影响？新冷战时代是否会到来？讨论上述问题有助于深化我们对全球化的认识，理解全球化这个充满内在矛盾的发展过程。
曲折前进：全球化的发展
（一）全球化的定义
简单意义上的全球化是指全球联系的扩大、深化与加速，即人类社会由分散走向相互联系的过程，包括经济全球化、政治全球化、文化全球化等内容。随着世界政治的演变和全球性问题的增多，全球化也不断被赋予新的内容，例如生物全球化和数字全球化。但是，在全球化的诸多变体里，经济全球化是基础和载体，没有经济全球化也就没有其他领域的全球化。因而，经济全球化的影响也更为深远和持久。
KOF全球化指数的具体指标，其中经济全球化所占权重较高 （图源@CHRC高新区研究中心）
（二）经济全球化的演变
沃勒斯坦、斯塔夫里阿诺斯等学者将15世纪的地理大发现视为经济全球化的起源，认为新航路的开辟打破了世界各国地理上孤立隔绝的状态，世界开始连为一体。资本的扩张本性要求国家推倒阻碍商品交换的壁垒、突破地理边界、面向海洋、走向世界。随后，两次工业革命和科技革命的发展加剧了生产力的扩大与狭小市场之间的矛盾，拓宽国际市场的要求更加迫切。
同时，通讯和运输技术发生革命性的变化，信息网络和运输网络的形成为全球化奠定了技术基础。期间，虽然发生了两次世界大战和一个长达半个世纪的冷战，但在美国的主导下，世界相继确立了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世界银行（WB）和《关税及贸易总协定》（GATT）等一系列国际经济制度安排。时至今日，这些国际经济组织（除了《关税及贸易总协定》被世界贸易组织取代）仍然在维护全球经济秩序上发挥着重要作用。
1944年7月1日，布雷顿森林会议召开，确立了以美元为中心的国际货币体系 （图源@必应）
而后，冷战结束，世界又重新连为一体，全球化发展进入“快车道”。1998-2007年间，全球货物贸易出口、服务贸易出口年均增速都在10%以上。而在2008年金融危机发生后的十年间，这两项指标年均增速大幅下降至1.0%和3.2%，全球化在低谷中徘徊。正当世界经济慢慢复苏之际，全球化遭遇了“天灾人祸”。2016年以坚持狭隘的民族主义和反对经济全球化为特征的右翼民粹主义席卷欧美，全球化遭遇“人祸”。2016年，特朗普上任后，美国接连退出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TPP）、《巴黎协定》、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中导条约》和世界卫生组织，与中国打贸易战，恶化与欧洲盟友的关系，推崇贸易保护主义，奉行美国优先原则，大举反全球化大旗。
同年，英国“脱欧”公投获得多数票支持，法国玛丽娜·勒庞领导的极右翼政党国民联盟获得了极高的民意支持率，该党以主张“法国优先”和法国“脱欧”闻名世界。2019年新冠疫情的全球性爆发让全球化遭遇“天灾”。疫情爆发后，为了阻止疫情蔓延、尽快救治新冠患者，各国暂时采取了暂停航班、边境口岸和停发入境签证等封锁措施，全球贸易往来和人员流动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迄今为止，人类仍然没有找到有效应对新冠病毒的方法，新冠疫情仍然影响着全球贸易往来的速度和频率。
经济全球化与经济增长 经济全球化指数并不是呈直线上升，也不是直线下降，而是呈波浪形前进
由此可见，全球化的发展也不是一片坦途，而是充满曲折的。那么，俄乌战争究竟是全球化发展过程中的一个插曲，还是全球化的转折点，抑或是全球化逆转的开始？这就需要我们从俄乌战争对全球供应链及其关键环节的影响开始谈起。
破碎的经济全球化
俄乌战争如何影响经济全球化
（一）大宗商品短缺
大宗商品是指非零售、需要进行大批量买卖的商品，大致分为能源产品、金属产品和农产品三类。笔者在《撇开老外交官谈的安全问题，欧洲能源，路又在何方？》一文中，论述了能源短缺给欧洲社会带来的连环冲击。承接上文的讨论，这一小节将讨论俄乌冲突对金属产品和农产品供应的影响。
首先，有色金属供应不足、价格上涨重创汽车行业。俄罗斯拥有丰富的镍、钯、铝和铂等工业原料，是汽车供应链中极为重要的一环。尽管美欧并没有对俄罗斯有色金属实施制裁，但是全球市场对有色金属供应短缺的担心导致其价格不断被抬高。此外，俄乌战争引发的物流中断导致制造半导体所需的氖、氪和氙等稀有气体供应不足。有色金属和稀有气体的供应短缺和价格上涨致使汽车行业出现“芯片荒”和“锂电池荒”，进而导致汽车行业尤其是新能源汽车大幅减产。目前，德国保时捷、奥迪、大众、奔驰等制造商因为缺少重要的汽车零部件而纷纷减产甚至关闭了在俄工厂。据标准普尔全球移动预测，2022 年全球汽车制造业将减产两百万辆。
2021年俄罗斯有色金属产量占全球比重（图源@新浪财经）
其次，俄乌战争可能带来粮食危机。仓廪实，天下安，粮食是民之根本。俄乌在稳定全球粮食供应和价格方面发挥着重要作用。目前，俄乌两国的谷物出口量约占世界的三分之一，俄罗斯是世界第一大化肥出口国。俄乌战争导致粮食贸易中断、农作物耕种受阻，粮食减产和供应短缺会传导至整个食品行业、蔓延至全球，增加全球性饥荒的风险。例如，粮食价格上涨会刺激饲料和畜禽价格上涨，依赖俄乌粮食进口的国家尤其是中东、非洲等地区会受到更强烈的冲击，发生饥荒的可能性也更大。正如联合国秘书长和粮食计划署秘书长发出的警告：俄乌战争正加剧全球性大饥荒的风险，世界各国必须尽其所能抵御这一风险。
2020年俄罗斯农产品出口占全球比重（图源@新浪财经）
2020年乌克兰农产品出口占全球比重 （图源@新浪财经）
（二）运输业受损
自古以来，道路联通、商路畅通都是经贸往来的基础条件。重要的贸易枢纽、贸易通道和贸易走廊更是各国的战略焦点。俄乌位于欧亚大陆的中心位置，充当着连接欧亚大陆东西两端的重要桥梁。俄乌陷入战火之中极大地降低了过境俄乌的贸易往来的便利度和安全性，甚至影响包括海陆空在内的整个运输行业。一是航空业，战争爆发后，英美等多个国家宣布对俄罗斯关闭领空，随后俄罗斯相应地对36个国家实施反制裁。对于横跨欧亚大陆的航班而言，跨越俄罗斯是最合适的路线，禁飞导致航班被迫绕行，增加航空公司的运营成本。
二是海上运输业，乌克兰码头关闭、英国和瑞典的码头禁止俄罗斯船只入港、行驶在俄乌海域的船只恐受战火殃及，多家航运公司暂停了在俄乌的业务。三是陆上运输业，战争爆发后，俄乌之间暂停了铁路货物运输，乌克兰境内重要的铁路枢纽和轨道被炸毁，俄乌与欧洲之间陆上物流运输也已基本中断。众所周知，运输业是商品交换和流通的传送带，运输业受阻将放缓原料供应的速度，打击全球供应链。
2021年3月19日是中欧班列十周年纪念日 俄乌战争严重影响了过境乌克兰的中欧班列 （图源@新华社）
（三）支付系统破碎
长期以来，美元作为最重要的国际储备货币和结算货币在国际金融体系中发挥了主导作用。然而，在俄乌战争中，美元霸权的行径正在摧毁美国一手建立的国际金融体系。一方面，西方国家宣布禁止俄罗斯部分银行使用世界上最重要的国际结算系统SWIFT。尽管这并不会直接断绝俄罗斯与国外的资金往来，俄罗斯可以选择“以货易货”或者“点对点”的结算方式，但是这大大降低了俄罗斯对外贸易往来的速度与效率，压缩其对外投资的规模，同时，也让其他置身于SWIFT系统中的国家担忧自己就是下一个被“踢出去”的对象。
另一方面，美国冻结了俄罗斯持有的外汇储备，损害了美元的信誉。因为各国会担心美元霸权的滥用，惧怕美国会随时冻结其美元外汇储备。例如，印度央行前行长拉詹表示，在美国冻结了俄罗斯的外汇储备后，印度和其它很多国家会为自身的外汇储备安全感到担忧。这将警醒各国要在国内建立一个多元化、分散化、均衡化储备货币体系，加速建立更安全、更稳定的国际结算系统，提高本币结算的速度，去美元化渐成趋势。截至2022年2月，美元在全球支付货币中的比例降到38.85％，欧元上涨至37.79%（1月份为33.58%）。2021年第四季度，世界对美元的储备比例下降到58.8%。
（图源@腾讯网）
自2015年以来，美元在全球储备货币中的份额持续下降（图源@腾讯网）
新冷战时代会来临吗？
俄乌战争后全球化的走向
经济全球化内嵌于安全秩序中，对安全环境的感知影响着行为体参与全球化的意愿与行动。例如，二战期间和冷战期间，在紧张的军事冲突僵持下，全球化的发展基本被限制在两个集团内部，世界被分割成两个平行市场，未能在经济上连为一体。那么，俄乌战争是否会开启新冷战？世界会不会回到两大军事集团对立、两个平行市场的时代？在此次战争中，我们似乎能隐隐约约看到冷战的影子。新冷战的预兆主要体现在俄乌战争后欧洲军费开支大幅增加和欧洲加速与俄罗斯经济“脱钩”两个方面。
首先，欧洲军费开支大幅增加，欧洲与俄罗斯之间既有的安全困境会进一步加剧。俄乌战争爆发的重要原因在于，北约东扩无视俄罗斯的安全诉求。然而，战争反而让北约成员国为了增强安全保障，提升了军费预算，加大了在东欧部署的军事力量，反过来又会增加俄罗斯的不安全感，俄欧关系持续恶化。例如，曾在冷战期间充当美苏对抗前沿的德国，在此次战争中由于高度依赖俄罗斯能源，成为受战争影响最为严重的国家之一。俄乌战争爆发后，德国宣布将大幅提升军费开支，并承诺自2024年起将国防开支占GDP的比例提升至2%（比原计划提前了8年）。随后，丹麦、瑞典、波兰也纷纷将军费比例上调到2%。3月24日，北约决定将加大对乌克兰的军事援助，增加北约在波罗的海、东欧和巴尔干地区的军事部署，提高北约成员国的军费开支。
2022年3月24日，北约峰会在布鲁塞尔召开，会后宣布三项决议：对乌军事援助、增加军事部署、提高成员国军费
其次，欧洲企图与俄罗斯经济“脱钩”。在美国的影响和汹涌的民意下，如今的欧洲欲加快与俄罗斯经济“脱钩”的速度，要全方位孤立、排挤俄罗斯，企图撕裂欧亚大陆。但是俄罗斯和欧洲占世界GDP的40%，2021年欧盟是俄罗斯最大的贸易国、俄罗斯是欧盟第四大贸易国，这两个经济实体有着密切的经济往来。一旦切断俄罗斯与欧洲的贸易往来，将严重削弱全球化的活力。
图中货币是10卢布，目前俄罗斯很多州已经停止发行，但是具备一定的收藏价值（图源@新华社）
依笔者看，这两个预兆并不足以成为新冷战爆发的充分条件。原因有二，其一是今时不同往日，美欧俄并不能代表世界其它国家，尤其在世界多极化趋势的背景下，以中国、印度、巴西为代表的新兴经济体并不希望在美欧与俄之间选边站。他们是经济全球化积极的参与者、坚定的支持者。其二是美欧欲与俄罗斯经济完全“脱钩”不现实。俄欧经济关系的互补性远大于竞争性，且短时间内难以寻找替代方。俄罗斯为欧洲提供廉价的工业原料、农产品和巨大的市场，欧洲则为俄罗斯提供发达的科学技术、制造业和服务业。一旦“脱钩”，俄欧都将损失巨大的经济利益、承受巨大的经济压力以及由此产生的连环冲击效应。
结 语
俄乌战争影响了大宗商品的供给状况和交易价格，打击了交通运输业，让全球支付系统更碎片化，引发了全球供应链危机。但是，俄乌战争影响经济全球化的程度要看战争持续的时间有多长。即使俄乌停战协议达成，美欧尤其是美国对俄罗斯的制裁又岂会轻易停止，俄乌战争的后遗症将持续冲击着全球化，全球化可能迎来一个拐点。但是，历史告诉我们，全球化的发展从来都不是一帆风顺的，全球化本身就是多对矛盾的统一体。只有客观全面地看待全球化，不断优化与完善全球经济秩序，探究与全球化适配的全球经济治理，才能建立一个更加开放、包容、普惠、均衡的全球化体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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