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归25年,香港电影的迷人瞬间

  作者 | 摩西不夜奔

  1997年,香港回归。2003年,CEPA签订(注1),此前,内地刚刚开始电影市场化改制。中国电影起飞之时,也是香港电影人纷纷北上开始搏出新天地之时。

  香港电影拥有亚洲最发达的电影工业体系,专业的工作习惯,现代化的城市文化形态和国际化视野,坚守了传统文化并进行大众娱乐化成功尝试,很多电影导演都拥有了成熟的作者风格,又将作者风格与商业化表达融会贯通。

  讲真,没有香港电影人纷纷北上的打拼,中国电影工业的整体发展绝不会有这么快,过去这20多年华语电影不会有那么多精彩夺目又激动人心的时刻。

  本文选取的基本是CEPA签订前后内地香港开始紧密合作以后的较为大众商业的电影,从导演出发展现香港电影人的创造力、想象力和工业水准。

  香港警匪类型片之巅峰,至今无法超越。刘伟强、麦兆辉、庄文强联手各展所长,刘伟强镜头调度行云流水且气势节奏俱佳,麦庄的剧本上的扎实缜密,双重卧底背景下身世成谜,陈永仁、刘建明一生一死堕入无间。

  两个主角最关键一场戏,就是天台对决。陈永仁抬枪对准刘建明那一刻,镜头拉远,天地间只有此二人,成了香港电影不可磨灭的经典场景。

  如果《无间道1》是回归后的身份认同茫然,那《无间道2》故事结束在回归之前,主题不言而喻。

  回归之后,江湖还是江湖,警局还是警局,但,我们总会想起带着金丝边眼镜的倪永孝用枪对着韩琛的头说:“出来混,迟早要还的。”

  当我们还觉得星爷还是那个无厘头喜剧之王时,他已经在竖起个人风格与商业大制作结合的大旗,但作品深处,小人物梦想的主题从未改变。

  而《功夫》则是小人物的神话,一个中国乱世背景下小人物梦想的终极表现,将市井百态、漫画手法、粤语残片与武侠文化完美结合的尝试,想象力超凡。星爷对特效技术的疯狂追求,让这部电影的工业水准独领风骚于亚洲,而且特效完美服务于故事和作者风格,叙事手法极为奇险,剑走偏锋却成巅峰。

  天残地缺琴音杀人一段,于极寂静中显杀机,竹叶、屋顶的猫随琴音而斩断。琴音呼啸,魔兽之兵乍然而至,遇到狮子吼灰飞烟灭,这才叫想象力。

  至于周星驰垂死之际还敲火云邪神的镜头,则是导演坚持的一个小人物最纯良勇敢的初心。

  这一年,成龙正好50岁,当年看片时还不觉得。尽管近年来成龙大哥依然打拼在大银幕上,但岁月不饶人,这个早已经过了巅峰状态的天才动作巨星,动作的精彩和冒险程度不复当年。而《新警察故事》里,我们还能看到这种一气呵成的镜头。

  本片人物和动作继承了徐克《刀》粗砺急促的风格,比如甄子丹和孙红雷的动作戏。

  老怪当初想把《七剑》做成一个系列,2005年这第一部就向《七武士》致敬,极为写实粗粝的风格要打造“四百年前侠客纪录片”,以民间武者符号化的剑器作为向清廷“禁武令”挑战之利器,其中寓意勇气可嘉。

  七把剑以奇特造型凸显美学、功能并与剑的主人灵性合一,这种野心显得《英雄》里的“人剑合一” 如同儿戏。《七剑》 野心很大,可惜写实风格处理不到位,怪异造型令人莫名,剧情各种跳线,加上院线版剪辑极有问题,《七剑》铩羽,老怪束手。

  当年《七剑》海报神采之飞扬气象之雄浑,即便后来老怪自己的《龙门飞甲》《狄仁杰》系列都无法企及。

  最佳状态的甄子丹,在动作上的勇敢探索,摆脱稚气少年状态走狠辣杀手风的吴京,奉献出这精彩夺目的一战。

  这场戏足以成为动作片经典,因为在2005年,甄子丹就用MMA(综合格斗)来革新动作片了,从此,华语动作片渐渐意识到,当我们的武术套路被好莱坞学会并升级,全球动作已经流行快速凌厉的混合格斗时,我们早该有所准备。

  该片动作指导是威压王程小东,没有威压,没有飞来飞去,只有真正的砍杀与生死,冷兵器之残酷让人畏惧。

  陈可辛是北上导演中最复杂的一个,最聪明多变的一个,最具代表性的一个。陈可辛是一个知识分子与商人的结合,对于身份转变的敏感,对于新环境的适应,表达丰富多变,所以他才敢用《投名状》把一个晚清奇案演绎成对中国历史重要转变的关键。

  所谓“庙堂之高,江湖之远”,庞青云的悲剧经历象征着传统中国已经走到了穷途末路。因此《投名状》是古装大片时代的清流。同时,陈可辛用一场绝无仅有战争动作戏,告诉了我们,当知识分子想表现战争,对暴力的表现会更决绝。

  国人最熟悉的三国借东风,在吴宇森的《赤壁》里找到了准确而情怀与美感兼具的拍摄方法,镜头在滴漏、孙刘联军将士面容、旗帜、船帆和曹营之间切换。

  风一起,千帆动,风吹到夜色下草地上的诸葛亮,背对镜头,面朝广阔天地,无数孔明灯升起将诸葛亮飘动的袍子照亮,他用羽扇迎风一扫说:“都督,该做的我都做了,三分天下,尽在今朝。”

  《赤壁》饱受诟病,但这个镜头令人难忘,这是吴宇森拍出的三国迷人瞬间。而诸葛亮的这段告白,也与《赤壁》将诸葛亮和周瑜设定为英雄相惜有关,值得赞赏。同时, 电影《赤壁》的美术设计之讲究,还原了汉末贵族厚重而豪华的美学风格,在新世纪以来的古装大片中都是一流的。

  咏春拳,曾经才邵氏电影里只是武林争斗的一门武术,一度在《少林寺》兴起北派武术之后和洪拳一起渐渐被遗忘,到了《叶问》,终于一跃成为民族武术代表。

  甄子丹喊出“我要打十个!”,然后天马流星拳一般击打侵略者。

  《通天帝国》中,上官静儿去找狄仁杰的场景,一袭白衣跨乘白马,遇到守卫飞身而下,地上白色花瓣随之飞扬起舞。

  到了《狄仁杰之通天帝国》,徐克终于找到一种合适的方式,来挥洒他古典与现代之间游走的风神潇洒,大唐气象不仅华丽昂扬,而且自信达观。狄仁杰身负重任聪明缜密,而且自在逍遥,还有一颗赤子之心。最后的“天意昭迥,吾意独行;天地虽不容我,心安即是归处”,将一个依然理想主义的赤诚的大唐知识分子表现得近乎完美。

  在陈国富作为监制的把控下,徐老怪的才华并没有汪洋恣肆,已经让期待他的人目眩神迷。

  《狄仁杰之神都龙王》中狄仁杰飞马破水而出的镜头,老怪彻底玩嗨了!

  《一代宗师》表明了,最怕王家卫拍正剧——对细节魔鬼一般的执念,下到常人无法企及的功夫,倾尽所能吸收他人平生所学为己为这部电影所用(源自徐浩峰语),在真实历史和虚构之间极力追寻他所理解的武林与故人。一个逝去时代如此迷人地变幻在他的光影里,让人流连忘返。墨镜出手,最后告诉大家:“功夫,一横一竖,千拳归一路。”

  叶问这场雨夜打戏拍了一个月,拍得梁朝伟得了肺炎,水戏难、夜戏难、打戏难,在夜戏中拍雨中戏还要拍出王家卫要的凌厉与写意并存,难上加难上加难。动静相宜的节奏以及开合有度的摄影调度,让人想起杜甫诗句“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南方雨夜有叶问咏春,北方雪中有宫二八卦掌复仇。火车的工业美感衬托出两个传统武者对决的气韵飞动,脚下的雪飞起,棉衣上的棉絮飞起,武功在电光火石间惊心动魄,堪称奇景。

  荒山野岭,奢华客栈,转瞬变成人间地狱,猪身包裹人体,猪妖确实油头粉面俊俏书生,转瞬变身。

  《西游降魔篇》则是周星驰在《大话西游》被捧上神坛——所谓无厘头喜剧的文化解构云云,并成为现代演绎西游故事的巅峰之后,对西游故事的又一次解读,触及了西游这个国民神话故事黑暗残酷的本质:孙悟空、猪八戒和沙僧的妖魔本质骇人,而陈玄奘作为小人物赤诚之心越发可贵。

  三个妖魔的出场都极具想象力,其中猪妖一场戏尤为惊世骇俗。

  《亲爱的》是陈可辛内地题材的第二部电影,改编自真实案件,陈可辛真正捕捉到了内地底层人民遭遇变故时的仓惶与猛烈。

  一个香港导演,深深体味内地平民生活的甘辛,并拍出极为好看动人的当代社会题材剧情片,从制作到创作心态和能力,都让内地导演汗颜。

  前面反套路,后面上硬仗,善于搞硬货的林超贤,仅存的国产硬汉张涵予,真实事件的震撼和演绎出的强悍力度,制作水准极高。虽然开头的国家色彩让前后气质不太搭,但林超贤还是努力告诉人们:主流商业大片可以很硬,香港导演来内地,也能找到英雄主义。

  2012年的《逆战》林超贤就上演了华人在中东的一次火力全开的战斗。镜头调度方面,远非后来《战狼》可比。这是目前华语圈最会拍枪战的导演。林超贤早年作者风格较为彰显,《野兽刑警》《江湖告急》中玩转黑色警匪,但他凭着技艺超群和努力,把电影匠人的超强能量发挥了出来,从《逆战》开始,将个人擅长的男人、动作戏与内地题材结合,越发精进,已成一线商业片大导。

  香港回归25年,每到这种时刻说起电影,都说说到香港电影各种凋谢零落,港片已死的说法也差不多有20多年了。其实,香港电影没有死,只是以各种方式融入到中国电影里,虽然这个融入的过程也有痛苦难熬,但有远见者、有勇气者总会前行,而且很大程度上推动了内地几乎空白的电影工业基础的建立。

  同时香港电影精神中的敢于冒险和尝试,也正是内地电影亟需学习的。好的电影,不是钱砸出来的,不是蹭IP热度蹭出来的,也不是纯刷情怀刷出来的,是靠心血靠对电影的热爱,用尽一切办法把想象力做成独有的影像奇观。

  香港电影没有死,只是换了个活法。

  编注:CEPA全称为《内地与香港关于建立更紧密经贸关系的安排》,由商务部和香港特别行政区财政司于2003年6月29日签署并实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