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夜读】今何在-《海上牧云记》夜读第八天

  右金王子硕风和叶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他要拆掉这座万城之城——天启!

  这个时候,四百里外,一位身甲胄的青年正骑在马上,向天启城而行。路边的农夫从田垄中惊奇地抬起头张望,看着他所持的那面巨大的紫色旗帜。

  但是他的身后,却没有一个士兵跟随。

  这青年也抬起头,望着天际被烧灼的云海。

  “天启城,我回来了……牧云一氏,你们准备偿还吧!”

  像是南方吹来浩大的风,卷起道道烟尘,那是各路诸侯的兵马,正向帝都逼来。

  天启城北门外十里的大营中,右金二王子硕风和叶看着信报,露出微笑说:“十九路勤王军?”他懒洋洋地靠在榻上,“不急,告诉赫兰铁朵,按兵不动,让这些人在天启城里打个天翻地覆。什么时候他们打累了,什么时候我们再动手。”

  随后传令:大军开拔,缓缓向南行进。

  此时,在天启城南十里处,各色旗号的诸侯大军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

  右金军已到北门外,而南门外是诸侯联军,一场争夺帝都的大战在即。

  诸侯都打着勤王逐寇的旗号而来,但没有人想真正面对右金族铁骑,而都想着入城抢夺玉玺,将来好名正言顺号令天下,但却又无人愿成为众矢之的,被其他各家先联合起来扫灭。使者客们在各营阵中间来往穿梭,合纵连横,整个诸侯联营像一群正聚作一堆不断密谋的狼,商讨由谁来咬断大端朝的咽喉。

  大军压城,皇城之中却分外安静,仿佛所有的人都逃走了。

  牧云笙曾呆过的花园屋里,却突然传出了声响。

  屋外的地板猛得破开,地下探出一对长钳,紧接着,一个巨大昆虫般的怪物探出头来。

  河络王帆拉凯色从他的虫将风里跳了出来,打量着四周:“这里就是人族的帝都了么?”

  河络族将风们掘开更宽的通道,把人族的军队源源不断的运了出来。

  帆拉凯色来到牧云笙的旁边:“那晟国姓姬的妮子用未明剑骗我,我还以为她受你所托,就放她的军队通过了,现在晟国的军队很可能已经先从这个出口杀出地面,你要心了。我们只能帮你这么多,以后就靠你自己了。结束乱世之日,别忘了你归还我河络族圣地北邙山的诺言。”

  他行了个礼,钻入将风,带着河络族重新归于地下。

  牧云笙打量着这他曾居住多年的花园,如今已破败不堪。而整个皇城,也早就铺满落叶,尘灰积聚也无人清扫。战事在即,官员城民争相逃迁,当初万邦来仪的天启帝都如今已成一座荒城。

  牧云笙率军向太均殿前赶去,可来到殿前大门,却看见广场之上,早已站满了甲士。一面“晟”字大旗正在飘扬。

  “牧云笙,你果然也赶来了。”姬昀璁在枪林刀海后冷笑着。

  “你用了那把未明剑,骗取了帆拉凯色的信任。可是昀璁,你夺来这空空的宫殿,却又能守多久呢?”

  昀璁冷笑一声:“商王陆颜与诸侯约定,先入天启城者为诸军之盟主。他过的话,自然不好食言。只不过他没有想到,会有人能先于他进入天启城。三百多年了,我们终于重新回到了我们的皇城,而以后,它将会永远归复晟朝。”

  少年摇摇头:“你看这玉石金瓦,早已不是三百年前所砌,这三百年来经历无数次翻修扩建,你所看到的,根不是你们原来故都的模样,你也永远无法知道过去的晟朝皇城旧貌↓去的……永远不可能找回。”

  “但我会是新的主人。你现在臣服我还来得及。现在我有一万兵士,你也有一万人,两万军队,借助天启城这号称万世不破的巨大城墙,坚守半月是完没有问题的。等其他诸侯各军赶到天启城下,那时他们就会同商军在天启城下互相混战残杀,我们坐视即可。”

  “但是,硕风和叶的右金族大军也已距北门不远,那时如何抵御?”少年问。

  “右金族乃北陆游牧之族,骑兵骁勇,但是不擅攻坚,他们拿天启城没有办法,而发现诸侯军就在城南,就会直接绕过天启城,攻击诸侯军。一样是两败俱伤。”

  “昀璁,你把世上的事也想得太简单了。”

  “不要叫我昀璁!叫陛下!”

  “原来那日你怪我不问你名字,也不过是一时虚言。”少年一笑。

  “那日……”姬昀璁低下头去,“那日是那日……但今天……”她眼中又闪出无情的利芒,“你只有两条路,一是向我称臣,二是与我在此一战!”

  少年笑着摇摇头:“我从不走别人为我选的路。”

  姬昀璁峨眉一立,握住了未明剑的剑柄。“我也从不会对阻挡我的人心慈手软。”

  牧云笙知道那未明剑的威力,他握紧拳头,暗暗准备应对的法术。

  姬昀璁握住那剑柄,食指却在不断颤抖。少年看在眼中,心中叹息:她并不是真象她自己所装的那么心恨,只是这个恢复大晟的担子太沉重,要活活压垮她了。

  姬昀璁紧摇嘴唇,但终于还是猛得抽出了未明剑。那剑方一抽出,剑周围的光线便仿佛被贪婪的吸去了一般,空气中传来尖利的哭号,几股黑雾中显出厉魂的狰狞面目,直扑向少年。

  少年取笔在空中猛点几下,几点夺目光芒在空中绽开,忽的放射出无数金线,刺向黑雾。那雾中厉魂在光中痛苦尖叫翻转着,有些逃向了别的方向,但仍有数股直扑了上来。

  牧云笙向后跳一步,从袖中抖出一副空白画卷。那黑雾直扑到画卷中,却被吸在了上面,只见白纸上几道如墨渍的怪形痛苦扭动着呼喊着,却终于渐渐凝住不动了。那张白纸之上,却变出现了数张可怖的鬼脸。

  这时那些逃去的恶魂,却径直扑向了四周的士兵,那些被黑雾穿入身体的人,都痛苦的抽搐着,摔到在地,立时就没了气息。

  少年望向姬昀璁,她眼中也惧是惊愕,不想手中握着这么可怕的东西。但却仍故作冷酷的笑道:“你纵有法术,挡得我一剑,却挡不了我十剑,我纵杀不了你,也能把你身边的人尽数杀死,你还是跪倒称臣吧。”

  牧云笙心想,绝不能让她再挥剑了。他一弹指,空中那些光点直冲姬昀璁而去,她吓得挥剑驱挡,牧云笙左手将那画卷掷了出去,姬昀璁慌乱间劈破那画纸,一股黑气涌出包裹向她。她惊声尖叫起来,她周围的士兵也吓得四下逃开。

  牧云笙看准机会,向前一纵,借雪羽翎凌风而起,过晟军的头顶,直落到姬昀璁身边,一把握住她的手,抽出菱纹剑架在了她颈上。

  “你输了。”

  姬昀璁呆立在那里,眼中泪光滚动,她以一弱女子之力费尽心思力图复国,可是世事却总是这样无情。她知道自己根不是什么百战立国的英雄,也没有继承祖辈的勇悍凶狠,她更宁愿象其他女孩子一样嬉闹于花园,抚琴观雪,可为什么却被生于此世此门。现在她终于是输了一切,输了国家也输了自己的一生。

  她悲愤中再无求生之意,挥剑猛一挣道:“杀了我吧!”

  少年看她挥剑,却是一愣,他只需轻轻一抖剑锋,这少女的头颅就会落下来。但他却终是没有动。姬璁却收不住剑,未明剑直砍到少年肩上,那剑中的无数厉魂欢呼一声,奔着鲜血溅出的方向直涌而去,那伤口立时就变黑了。

  少年直觉得如冰水贯注入身血脉,身体瞬时变得冰冷,耳中无数尖厉怪叫,直逼得人要疯了。他扔下剑,大叫一声,喷出一口鲜血,直翻落下套而去。

  昀璁呆在那里,她只想求死,却不想少年没有挥剑。她还从没杀过一个人,却更不愿杀得是他。眼看对面牧云笙的兵士就要冲杀过来,两边就是一场血战。她大喊一声:“住手!”

  两方刹住脚步,刀戈都已逼到了对方脸上。

  姬昀璁直追下去,扶起少年,急切呼喊:“太医呢?有没有人,谁来救救他?”

  空中忽有一个影子飘然落下。风婷畅抱起少年,插着雪羽翎的他轻盈无比,她带着牧云笙直向天空而去。

  数百里外,宛州军大营之中。牧云德正在懊恼。

  “那美人儿不让任何人接近她的住所,独居于山上,她帐前十丈之内,俱是法阵,靠近者立死啊。”

  墨先生叹道:“她心中必是还疑惑,明明记忆已被改成你是她的主人,但却一见你面就感觉憎恶,所以才把自己封闭起来。不过不必担忧,那灵鬼封住的记忆没有外力是解不开的,时日久,她就会来忘却真正的情景,而相信自己的记忆。”

  静夜,盼兮痴痴坐在帐中,只有帐顶射入的月光照着她。

  却有一箭,穿破营帐射了进来。箭杆上刻着细密的字。

  “东十里林中,可以见到你的仇人。”

  盼兮来到林中,风婷畅正等在那里。牧云笙躺在她身边的树下。

  “你带他来?是为了让我杀他?”盼兮望了少年一眼,“可他已经要死了。”

  风婷畅一笑,“他是你的仇人,但你不能亲手杀他,岂不心憾。所以不如先将他救活,问个明白,解你心中之惑,再杀不迟。”

  盼兮缓缓走上前,低下身去按住少年伤口。

  “这是被魂印兵器所伤……亏他练习多年法术,才能活到现在……可为什么,他所练的法术竟和我同源?我们究竟曾有什么渊源?”

  她感到少年的脉博几乎已经无了,忙将自己的生命之力贯输进去。心中却问,自己是怎么了?竟为了治这仇人,宁愿竭尽自己的心力。心中却只有一个声音:治好他,他可千万不能死。

  治疗花费了足足数个时辰。天色渐明,远处传来宛州军搜寻的声音。

  “在那里。”有人喊着。

  风婷畅向发声处一箭射去,那士兵倒在地下。但更多的人涌了上来。

  风婷畅一箭一箭射去,冲在最前的人必倒在地上,没有人能跑近五十丈内。而风婷畅以法术凝成箭支,用之不竭。宛州兵们心惧再不敢上前,回去召唤人马。就这样相持到正午,盼兮睁开了眼睛。

  她长吁一声:“他无碍了,但暂时不会醒。”

  鲜血从她嘴中缓缓流出来,为救他她已经耗尽心力。

  风婷畅叹了一声:“你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不惜命的救他,对不对?”

  盼兮摇摇头:“我要把他交给宛州王疵。”

  风婷畅摇摇头:“你这样做,一定会后悔。”

  盼兮冷冷望她一眼:“你又是他什么人,为什么要救他?”

  不知为何,看到这少女一心维护那受伤少年,她的心中竟涌起一股嫉恨之意。

  风婷畅低下头:“他救过我,我欠他一个人情而已。”

  盼兮站起身来,点点头:“好,那么……他可以走,但你不能走。”

  牧云笙醒了过来。却看见自己躺在寝殿中。恍然间如同重归当年。

  “这是天启城。风婷畅把你带走一日,又送了回来。”昀璁正坐在他的身边。

  “我怎么朦胧中记得……她呢?”

  “她又匆匆离去了,是答应了什么人要立刻赶去,不能失信。不过她给你留了一封信。”

  牧云笙将信展开:

  “当初我要杀你,你却救我一命。现在我只好也用一命来偿。不过笙儿,你以后不能再这么心软了,不然在乱世是活不下去的。你从在宫中温柔乡长大,以为女孩儿是世上最亲切可爱的人,其实女人的心决绝起来,只比一切都可怕。若不忘记过去,或许终有一天,你的命要丧在一位女子的手里。从今以后,铁石了心肠,忘记那些情与义,也忘了我,真正的做一个冷酷无情威服天下的帝君吧。”

  “风婷畅……盼兮……”少年紧捏着信纸,似乎想起什么来了。

  “宛州大军现在离天启城多远了。”他问。

  “离天启只有百里之遥了。”

  牧云笙望着天启城郭。他在天启城中出生长大,却还没有这样好好看过这城墙。它经历了千年的战毁,修筑,每一次都比从前更高大,更坚实,直到最高的云梯都无酚近城头,最沉重的投石都难以在城墙上砸出白印。可是那些费尽无数人力的修筑者们又怎想得到,若是国势已去时,这一切不过然是摆设。

  他望了许久,才登上城墙,看着城外遍野的诸侯大军。

  少年心中叹息,这么多的军队,若是齐心,只怕和右金铁骑尚可一战,可现在,他们只想着先攻入天启城,抢夺玉玺。

  到了午时,城外终于有一支军队按捺不住了,他们摇动旗号,骑军当先,步兵随后,扛旗狂奔,呼啸着奔向天启城下。

  其他诸侯一见,仿佛听见了进军鼓一般,一起拥出营阵,一时间大地上铺满人马,各色旗号连绵,那气势如洪水直要淹没了帝都。二十几万人一齐狂奔,整个大地都抖了起来。

  “陛下,要放箭么?”身边的军队问着。

  牧云笙明白,只凭自己的一万锋甲军,能抵挡诸侯军的攻击多久呢?何况背后北门外还有右金的大军。但若是让他们这样杀入城中,只怕就是一片混战。

  却突然间,城外所有军队都停下了脚步,他们都注视着城门的方向。

  一声马嘶,在这潮般喧嚷中分外响亮。

  一位骑将,只身孤马,却举着一面偌大的旗,缓缓地走到了天启城门下,面朝南方,立定在那里。

  所有人望着他的大旗,上面绘着紫色火兽,火兽旁有一列字:“钦命天下镇守,号令万军”,这行字旁,是两个火焰吞金云霞镶锦的大字:“穆如”。

  天下诸侯勒马惊惧:“穆如世家真的回来了么?!”

  穆如寒江低下头,慢慢握紧战甲上的鲜红丝韬,看着它象血一样流过指间。

  在他做他要做的一切之前,他想再把过去的日子回忆一次。虽然每次想起来都会象扯开皮肉揪出心来一样的痛,但是他一定要去想,一定要记住,这样他才能知道怎么面对眼前的这些人。

  流放者中,只有穆如寒江一个人回到了东陆。但那座已经没有守卫者的空城,却永远地矗立在那里,再也不会被毁去。因为它也变成了夸父族和河络族的恶梦,他们不得不承认了人族在殇州拥有一席之地,虽然只是一座空城。穆如氏证明了穆如一门在哪里都是英雄,他们和无数流放者用死战证明了殇州不再是人族的绝望之地,虽然数万人战死了,但是终于有人带着他们完成使命的消息,活着回到了故土。

  穆如寒江骑着他的战马凛冽回来了,一路腰板挺得笔直,他感觉不到寒冷,不知道饥饿,满脑子只想着一件事:回到天启城下,大声地告诉那流放他们的皇帝,我们穆如氏又回来了!现在,是你们偿还的时候了!

  但穆如寒江没有想到,他看到的是一座没有城防的帝都。大端朝的尊严已经沦丧,明帝牧云勤和他几个最勇敢的儿子都已经战死,帝都城外一面是从北陆瀚州草原呼啸而来的右金族铁骑,一面是想着竞先冲入天启城夺取玉玺的各路诸侯。

  穆如寒江心中怒火燃烧:我们穆如氏满门忠烈几十代人为之浴血奋战的国家,你们这些贼子也敢来窃取?

  于是他单人匹马,擎着那面巨大的绣着穆如氏紫色麒麟族徽的战旗,立在了城门外′冷注视面前的千军万马,百家诸侯。

  天启城下,十九路诸侯,二十余万兵马,生生僵在那里,竟然没有人再敢上前。

  “穆如将军!”百嶷郡守高解上前拱手道:“我等率军前来护驾勤王,因何拦阻啊?”

  穆如寒江冷笑:“这个国家是我们穆如氏用血护卫的,也只能由我穆如寒江来终结它。其他人——你们不配!”

  万众哗然,诸侯惊惧,这世上有一个人,只身匹马站在帝都前,指着天下英雄,尔等不配与我争锋。如不是穆如世家,又有谁能如此豪狂?

  “穆如寒江,你真的要阻挡我们进天启城?”有人喊着。

  穆如寒江把旗插在地上,冷冷地抬起头:“十年前,我的父兄和你们的父兄会一道守卫着这座城门,现在,愿意守卫这座城门的似乎只剩穆如一族了,而穆如一族,又剩我一个人了。不过这没有关系。”他放声大笑,“你们都是识时务的俊杰,偏我不是!”少年将军把旗重重一顿,“天下英雄,想进天启城的,先来我旗下走一遭!”

  万军却都默然。原野上沉寂了好一会儿。有人向阵后挥了一挥手,战鼓被擂响了,那是出战的信号。接着,第二阵,第三阵,诸军都响起了鼓声。各郡最好的将领都开始扎紧盔带,跨上战马,接过士卒托上的擦拭好的铁枪,策马缓缓从阵中走了出来。

  他们都是当世的名将,个个名下载有传奇,今天从阵中走出,互相眺望着,神情严肃。他们的面前只有一个对手,但谁愿与穆如世家争锋?

  成武太守宇青德高喊着:“成武军愿出头一阵,帐下飞虎将军狄火,请与穆如将军一战。”

  穆如寒江冷冷一笑,将枪尖轻轻抬起一点。

  一黑甲大将策动高大战马,举着巨斧,从阵中奔出,那兵器连同战甲只怕共重百斤,蹄声沉重,直向穆如寒江而去。

  穆如寒江也不策动战马,只冷眼看着他冲近,五十丈、十丈、十尺……那巨斧已经高高扬起。穆如寒江突然大喝一声,那狄火的战马顿时惊了,高高跳起,把狄火摔下马去,他盔甲沉重,好半天挣爬不起。穆如寒江早策马走过他身边,望着诸侯:“还有谁上前?”

  “东海将军古木森,请与一战!”喊声起处,又是一将策红棕战马奔了出来。

  穆如寒江一抖缰绳,纵马直迎上去,他的战马逆风而驰,肌肤象鲜红的锦缎抖动,四蹄交转如电,古木森的战马刚奔出军阵数十丈,穆如寒江的马已冲到了他面前。他目光始终就没有离开对手的面门,古木森的大刀刚刚挥动,穆如寒江的铁枪已经刺了出去。众军还没看清招式,二马已交错而过,古木森从马上倒翻下去。穆如寒江马快的刹不住,直冲到诸侯军阵前几丈处,吓得旗门枪兵都倒退出一大片,许多人被撞倒在地。穆如寒江一转缰,纵马从大阵前奔过,一路高呼:“下一个是谁?”

  立刻有人从旗阵中奔出,直追穆如寒江而去,“图远将军袁志方前来一战!”前方另一阵中也冲出一将:“河隆将军韩臂请与一战!”

  二人见另有人出战,都是一愣。穆如寒江却喊:“尽管上前,这样快些!”策马直冲韩臂,背后袁志方直追而来,还没到穆如寒江马后,前面韩臂已被挑下马去,穆如寒江铁枪回身一扫,袁志方忙一个马上铁板桥让过,穆如寒江却已把他的马让到前面,待袁志方起身回身刺时,穆如寒江的枪已经伸到了他马蹄下,运劲一挑,袁志方连人带马在空中翻栽出去,尘泥溅起时,穆如寒江战马已远。

  “好哦!”其他军阵中的士兵们看得惊叹,不由都高呼。穆如寒江策马奔回城门前百丈重新急转立住。眼前一片欢呼声。

  之后又有五名战将出战,部被十招内打下马去,而每一次穆如寒江得胜,诸侯军中就是欢呼一片,各军来就互相敌视,自己的将军败了被哄,看到别阵战将也同样下场,当然也起劲高叫。且穆如寒江之勇悍,片刻之内连挑九将,是习武的人就无法忍住惊叹。

  商王陆颜大军单驻南面,只等其他诸侯们为争入城而撕杀,却望着远方诸侯迟迟不进,只是战鼓声不断,喝彩声如潮。听得前方探马回报,大笑道:“这帮庸夫,夺天下的时候,竟还讲什么信义单挑,传令,我近卫五将出马,一齐上去,取了那什么穆如世家的人头来,好显我商军的威风!”

  牧云笙于城楼之上,看到商军近卫五将来到城下,菱蕊却也是其中一员。

  穆如寒江已杀败十二员战将,他手臂带伤,战马也在急剧喘息。看他们五骑一齐缓缓逼近,他明白了敌手的想法。他不再话,为节省气力,只是把铁枪缓缓举起。

  商军五将明白以五战一不是英雄所为,但商王命令已下,要他们速取敌手人头。他们互使了一个眼色,催动战马齐冲了上去。

  五将把穆如寒江围在核心,尖利的铁器呼啸划破天空,锋刃相击的火星四下飞溅,六匹战马嘶鸣冲撞。穆如寒江的战马突然高高扬起前蹄,正前方的使锤将战马惊得向后一避,穆如寒江居高临下,一枪把左边的双刀将刺下马去,而这时,右边的长戟也刺到了他的腰间,但方刺透战甲,穆如寒江已分左手抓住铁戟,大喝一声,把那将从马上直扯了下来。背后一将挥舞着大刀,直砍向穆如寒江的后颈,穆如寒江却马上一伏身,抡起左手铁戟回掷向那将面门,那将回刀一格,穆如寒江的马已经转了回来,一枪刺中他护心镜,把他顶离马鞍,摔落泥中。这时那使锤将大喝一声,手中锤脱柄而出,带着长链直向穆如寒江的背心,穆如寒江侧身举枪一格,那锤链与枪杆一撞,立时缠住,使锤将向回便扯,却扯不动。这时穆如寒江与那将较力,无 法挥舞枪杆。一边的菱蕊终于看到了致胜的良机,催马挥剑直斩向穆如寒江。

  牧云笙看得惊呼:“不可!”但战场上格击之快,不是法术所能企及。菱蕊的剑已经劈到穆如寒江颈边,穆如寒江却一低头,闪过这剑,菱蕊正翻手削回,穆如寒江将铁枪一旋,那锤链正绞在菱蕊手臂上,他运力一喝,赤红战马也通心意的使力向前一纵,连使锤将同菱纹一同被扯下马来,使锤将当即放开锤柄,菱蕊却被挂在穆如寒江马后,被直向前拖行。

  牧云笙于城楼上喊:“穆如寒江,不要伤她!”但隔得太远,穆如寒江却听不到,所幸他也没有取菱蕊性命之意,将枪杆一颤,抖开锤链,菱蕊翻滚几下,立刻借势站起,却无大碍。

  这时诸侯阵中又一阵喧哗,原来是商王陆颜带部军来到了城下。

  看到自己五员大将落败,陆颜明白,现在的情势已经不是杀了穆如寒江就可了结的了。眼前的这个人不是一个守城的士卒,他现在是大端皇朝唯一的捍卫者。

  若是没有人出来捍卫大端朝,大家闷头冲进去,成王败寇。现在偏偏有了一个,虽然只有一个,黑与白也立刻分出了界限,忠与奸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混沌之中生出了清浊二气,杀他便是践踏天下忠义。

  穆如寒江往城门下一立的时候,不论胜败,他就已经成为了英雄。这时谁去杀死他,就算抢先入城,夺取了玉玺,也不过是被世人唾骂。若是呼喝一声一拥而上,一是为天下人耻笑,折了声名,二是乱军之中,谁敢保证自己能先拿到玉玺,必然是在城中一场混战。

  诸侯们此刻定然都在心中打着转——谁说我们是来夺天下废皇帝的?我们为什么不可以是来勤王逐寇的呢?我们为什么不也来当一当这捍卫大端朝的英雄呢?这样才可得到人心。

  诸侯军都唯恐他人争先,像是算准了日子,齐齐在这一天赶到,算起来足足有二十几万人,这是连右金族也不曾料到的事,既然谁也明白混战一场只是白白便宜右金族,为什么就不能合兵与右金族在天启城下一战,还不知鹿死谁手。

  是否所有人都正在这么想呢?现在大呼一声“守卫天启,勤王逐寇”,若是好时,一呼天下应,立时成诸侯领袖,声威高涨;若是不好,却要成为众矢之的。

  要压弯巨驼的背,只需要一根羽毛,最后的那一根。要扭转一个帝国的命运,有时也只欠一声高呼。

  北方,右金军大营。

  四十头六角巨牛拖动着一辆巨车,像是一座宫殿在地面移动。硕风和叶一手握着金足樽,一只脚架在案上,车内舞姬身体曼妙,行的是东陆的舞乐。他面上仍是那浅浅的冷笑,像是天下正玩于股掌。一只手轻轻拈过奉上来的信报,漫不经心地抖开……他忽然就从软椅上跳了起来,那酒樽被他飞甩出去。

  “穆如寒江?穆如世家?”

  当年北陆之时,右金族被穆如一族一年内连破三次营,那时年少的硕风和叶被追杀得要裹着羊皮躲在羊群中逃生之耻,永生也难忘记。所以硕风和叶一见这名字,就惊跳起来,仿佛那穆如众将就在身边,正拔剑相向。

  右侧上座的谋士康佑成一挥手,舞姬们躬身倒行退了下去。

  “穆如一族有人回来了?什么时候的事情?”

  “飞鸿一个时辰可行千里,一个时辰前,穆如槊第三子穆如寒江回到了天启南门外,阻挡天下诸侯。”

  康佑成笑着:“还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想着诸侯为争玉玺得正统名,早晚在天启城下要有一战;可没有想到,居然有人站出来要守卫天启,虽然只有一个人,可偏偏是名震天下的穆如家少将军。”

  “穆如一族有战神之声誉,虽然只剩一人回来,但恐怕诸侯却不敢再冒天下之大不韪,杀死穆如寒江冲入天启。”硕风和叶喃喃道,“这次只怕我们引群狼自食的大计要失算了……”忽然对外大喊:“飞鸿急令前锋赫兰铁朵退后三十里!”

  康佑成对硕风和叶点点头道:“王子明断。希望赫兰铁朵能明白王子的苦心,也希望他还来得及北退……”

  天启城北八十里,赫兰铁朵骑兵大营。

  踩在大端王朝帝都的头顶,赫兰部的骑兵也有些骄狂了。这些天来,他们四处袭扰村庄,抢夺女子,射猎活人。听各路诸侯起兵前来,兵将们发地按耐不住,天天吵嚷着要赫兰铁朵下令,发兵去踏平那些东陆猪。

  穆如氏大旗出现在天启南门的消息,也早传到了赫兰铁朵这里。与硕风和叶一样,赫兰铁朵同样跳了起来,甩掉了酒杯,不过他喊的是:“太好了!我还以为这辈子没有机会杀姓穆如的报仇了!”

  他当下冲出大帐,大喊着:“点兵,准备杀向天启!”

  将士们一片疯狂的啸声。

  这个时候,硕风和叶传信的飞鸿还在空中疾行。

  天启南门外。

  陆颜上前缓缓道:“穆如寒江,右金贼子就在天启北门百里之处扎营,你盖世武功,却为何不去斩那右金贼,反在自家人面前耀武?”

  穆如寒江大笑道:“得好!诸位来此,却为何不去与右金族作战,反要攻打帝都?”

  阵中有人喊道:“我等哪有攻打帝都,我们是要入城护驾。”

  穆如寒江冷笑:“天子在何处?何有圣旨允你们入城?你们护得什么驾?”

  诸侯语塞,无人可应。

  陆颜上前大笑道:“穆如世家世代护国,威震天下,这次若能去取了右金族大将首级来,我等自然听从此旗的号令。”

  穆如寒江喝道:“此话当真?”

  陆颜笑道:“大丈夫一言九鼎。”

  穆如寒江举剑一指众诸侯:“各位呢?”

  诸侯心想:“穆如寒江原来有勇无谋,一人一马,怎能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于是都高喊道:“我愿立誓!”

  穆如寒江一顿战旗道:“好,请来此旗下立誓。我去城北作战之时,尔等就候在城前:我若战死,尔等任意入城;我若能取得城北右金大将首级回来,尔等便唯我马首是瞻。”

  陆颜道:“我第一个立誓。”他心想,你怎可能活着回来。若真是天命助你,使你斩敌首而回,我便正好拥戴你,以你的声名号令诸侯,却把你当我的一枚棋子,一面号令天下的旗帜。

  见军势最大的陆颜先行立誓,诸侯犹豫一会儿,各自从阵出来,举剑割指,将血珠弹向天空滴入土地,以为誓约。

  “好,吾去去就回!”穆如寒江拨转马头,骏马凛冽疾驰如电,那一面穆如大旗,在风中招展向远方而去。

  穆如寒江穿过荒凉寂静的天启城,来到没有城门的北门。走出城门外,放眼仍是空茫茫的大地,人都逃光了。却只有一位少年,在城墙上持笔画着什么。

  “你不就是刚才我所见那人?却为何在这里?”穆如寒江问。

  少年专心作画,望也不望他道:“我不和就要死了的人话。”

  穆如寒江冷笑:“你怎知我必死?”

  少年道:“这世上没有可以一敌万的人,所以知你必死。”

  穆如寒江大笑:“我知道他们是要让我去送死,若是他们不认为我必定不可能回来,又怎可能立誓?我怎有机会折服联军?”

  “莫非你有取胜的方法?”少年问?

  穆如寒江却沉默了,他仰望天空,那碧空上一抹雪白正渐被染金黄。

  他却缓缓道:“我被流放在殇州的时侯,双目被雪刺盲,父亲仍要与我讲习兵法。我那时万念俱灰,狂吼道:我已经是这样了,我们已在这种绝境,还学什么兵法?还有什么用处?”

  他叹了一声,“父亲望着我,却冷冷道:当然是绝境,但若是你不服输,仍有万分之一的机会,若是你认输了,便现在就已经败了。”

  穆如寒江凝望云天,缓缓道:“当然是已绝境……但仍有万分之一的机会。”

  少年手缓缓抚在城墙上:“所以你仍要出战?你若死了,又有谁来向牧云一族报你家族的大仇。”

  “我家族的仇?我穆如世家的仇人太多,牧云皇族、宛州军、右金族,我们一家南征北讨,早已与四海结仇,这世上英雄,只怕没有不是我穆如世家的仇人,我这一生,只怕能尽得报偿的可能不多……”他望着远方笑笑,“但只要我穆如大旗还飘扬着的一天,他们就永远会在恐惧中生活。”

  “驾!”他喝一声纵马前行,所执战旗高高飞舞,从前这大旗之后,是令世人恐惧的滚滚铁骑,但现在迎向敌阵的,天地之际,只有他一人。

  右金军先锋赫兰部的一万骑军向南进发,战马高大精壮,身披皮甲,百匹一行,齐齐推进,隆隆蹄声十里之外可闻,直似要将路上所有事物踏为齑粉。

  百丈远处,穆如寒江静静持旗立马,望着远处推来的滚滚烟尘,像是将以一人阻拦风暴。

  赫兰铁朵远远先望见了那面大旗。他深吸一口气,一扬手,偌大的方阵立时停了下来,方才还震彻四野的马蹄声,突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原野上静得只能听见那面穆如大旗的猎猎抖动声。

  片刻后,赫兰铁朵的脸上露出了杀机,他再次挥手,赫兰军的两翼突然发动,右金军像展开翅膀的鹰一样,突然阵列伸长出数里。隆隆声中,这支军队显出了它庞大的身形。

  身临万骑的包围中,穆如寒江手中持的旗分毫也没有晃动。他的战马凛冽也平静地低着头,一如身边是静谧无人的草原。

  赫兰铁朵催马慢慢行至穆如寒江的近前, 举起刀:“你便是穆如寒江?”

  穆如寒江不话,他手中的旗已经表明了一切。

  “你们穆如一族当年在北陆上杀人太多,遭了天谴,这才会被流放殇州,数千人望族,只剩你一个回来,现在,我刀落之处,穆如氏就要灭族了,哈哈哈哈!”

  赫兰铁朵放声狂笑,自谓这话伤到了穆如寒江的深伤痛处。

  穆如寒江只是不话。

  赫兰铁朵不知道,真正的大将绝不会因为听到谩骂而动容,真正心怀深恨者绝不会因为看到死亡而落泪。他不知道穆如寒江在殇州是怎么生存下来的,不知道穆如寒江是怎样看着自己的亲人一个个死在自己面前。穆如寒江的平静,是死神已经看穿了眼前人的命运,他绝不会对即将成为尸体的人多费一言。

  穆如寒江只说:“我来此,要取你的头颅一用。”

  赫兰铁朵暴笑道:“我要看你如何在一万骑兵中取我性命!”

  穆如寒江不再话,催马,拔剑。

  赫兰铁朵笑声未落,突然发现穆如寒江已到了百尺之内,“好快的马。”他大惊之中急举双刀,忽觉眼前一闪,一股冰凉疾风掠过脖颈。此时穆如寒江马已奔过赫兰铁朵身边,剑已还入鞘内,伸手轻轻一摘,就将赫兰铁朵的头提了起来。那头颅脸上,刚才的狂笑还未散尽。

  穆如寒江的马蹄声在原野上响着,除此之外再无声息。

  一万右金铁骑呆立在那里,看着他们的主将。那无头的身躯还立在马上,半天,才慢慢栽倒下去。

  穆如寒江拔马回来,手拎头颅,冷冷望着四周右金军:“你们出战还是逃命?”

  右金军这回才缓过神,呀呀暴吼着挥舞起长刀,催动战马冲杀上来。

  穆如寒江喊一声:“来得好!”将大旗背在背上,长枪挥动,冲入阵中,他身边的右金军像扬起的垛草一样翻倒。

  穆如寒江怒吼着,把一名名右金骑兵连人带马击成碎片,枪的风暴包裹着他,卷到哪里,便是一片血肉横飞。

  但是他又能支持多久呢?如果太阳要落下去,如果王朝要灭亡,他一个人可以阻止么?

  天启城南门外,诸侯们看着陆颜的军队向城门涌来。

  “陆将军,你这是要做什么?”高朗问。

  “我恐诸位失信,派兵把住城门,以免有人抢城。”

  “哼。”宇青德怒道,“要护住城门,也轮不到你。”

  诸位拔剑相向,各军举了兵器,眼看就要混战,突然飞骑来报:“右金军从西面杀来了。”

  众将一愣:“右金军不是还在北门外么?为何绕城而来了?”

  但西边烟尘大起,来得却真得是右金骑军。

  原来那是北陆部落中的一支,领军之将苦速都,是右金军的先锋巡队,带了三千骑兵,来探查南面的诸侯军势。可苦速都蛮勇好战,一看见端军阵势,也不顾自己兵少,就直冲了过来。

  这苦速都扎着一个东陆孩童才扎的三鬏辫,暴牙眼,满面憨相,他举着双狼牙棒傻笑着喊:“喂,大端朝还有能骑马的男人吗?怎么从北打到南都看不着啊?”

  方才被穆如寒江打下马来的武将们正一腔怒火无处发泄,一看这右金将站在面前,无不欲上前咬他一口而后快。那飞虎将狄火刚才被穆如寒江喝下马来,正有心挽回颜面,当即催马冲出:“你爷爷来收拾你!”

  他持斧直劈苦速都,却被苦速都举狼牙棒轻轻一架,把那几十斤的大斧轻易弹开,另手铁棒一挥,啪得打碎了狄火的马首,狄火再次摔下马去。苦速都拨马回来,挥舞铁棒却是要取他的性命。狄火闪躲不及,啪的一声头颅粉碎,头盔直飞出去,在泥土中滚出老远。

  诸侯阵中俱是惊呼,袁志方阵中发箭便射,苦速都听得弦响,一低头躲过箭去。韩臂大喊:“杀落马的人算何事?看我取你人头!”冲到苦速都面前,七八招后,被苦速都一棒打落马下,抬起马蹄,踩得鲜血飞溅。

  端军大怒,商军五将之中,有两员带伤无法再战,菱蕊与另两将对视一眼,会意飞马而出,巍苦速都。苦速都力敌三将,却也不落下风。

  宇青德却大喊:“右金军来得不过数千人,大家一齐杀上去,踏平了他们。”众人早就待着此话,发一声喊,大军直卷了过去。

  城墙边,少年完成了他的画。长达十几丈的城墙上,一支大军铁甲森然,正呼之欲出。

  “如果万马千军真能壁上绘出,当年晟朝又怎么会被端朝所灭呢。”昀璁低着头,站在少年的身边,轻概那城墙,三百年前,这城墙也曾见证过牧云族的骑兵如何呼啸涌来。

  “我必须帮穆如寒江,他一个人不可能从右金阵中活着回来。”

  “你想把这画中军马变成真的?前人从来没有实现过这样庞大的法术。”

  “自然不可能成真,只是一时的幻象,片刻后便会消散的。但既便如此,要赋予这么巨大的画幅以生机,不是平常的作法可以的了。要造化有生命的东西,自然也只有用生命去换。”牧云笙轻轻抽出菱纹剑,匕首放在了自己手腕上。

  昀璁却拨开了他的手。

  “用你的命,去换一个想杀你的人命?一个未来会和你争夺天下的人的命?”

  “我帮不帮他,和他想不想杀我无关。”

  昀璁一声冷笑,夺过了菱纹剑。“早知道你是傻子,那日直接一剑将你杀了,又何必让人拼死去救你?”

  剑影一晃,血溅在千古旧城砖上。

  不知多少右金骑兵倒在了穆如寒江枪下,一条血道从右金军的阵中划了开去,标志着他冲杀的轨迹。穆如寒江的战袍变成了深红色,穆如世家来披红战袍,但穆如寒江所有的亲人都死在了殇州,所以他改穿了白袍,现在,白袍又被染红了。所有的哀苦,都被狂暴的怒恨所取代。他没想过自己会怎样战死,但他也没有期望过生还。他没有想过真能感动诸侯的大军,只是觉得必须要有人去战斗。家国,荣誉,此刻都不存在了,只有生命的能在坚持着。当纸船落入了大海,当蚂蚁试图阻挡战车,命运早就注定。有些人无法理解的事,对另一些人来是天经地义——只因为他的父亲,他的兄长,从没有在战场上退后过。

  血糊住了穆如寒江的眼睛,他几乎看不见眼前的人影,天地间血红一片。但就在这个时候,右金军却突然开始惊恐地退后了。

  他们惊讶地望着从穆如寒江身后升起的高耸的云山,一支庞大的军队正大步而来。旗帜如林,盔甲映着夕照,像大海上的波光粼动。平原渐被这片闪光填满了。突然间,千万人同时大喊,盾牌后的每一张面孔都因为狂怒而狰狞。平地间卷起一股暴风,如海涛怒卷而来,那不像是血肉之躯可以阻挡的力量。那支大军扑向一万右金骑兵,从天空看去,像洪水要吞没孤岛。

  右金军向后退去,穆如寒江冲刺在大军的最前面,紧紧追赶。

  这一追追出五十余里,穆如寒江忽然看见,前面地平线上,一道横亘东西的青色遮蔽了日光。他怔了一怔,才明白,那是硕风和叶的大军行进中扬起的烟尘。右金军主琳于来到了。

  硕风和叶走出天帐巨车,望着那一万骑兵败逃下来。

  “可怜啊,你兄弟已经死了。”他对一边的大将赫兰铁辕。

  “请让我部上阵,我定要先入天启城,杀到握不动刀为止!”赫兰铁辕狂怒地请战。

  硕风和叶摇了摇头,只凝神望着远方。

  “一个人……只有一个人,却追赶着我们一万骑兵,这让天下人知道了,我们还有何面目再来东陆?”

  他传下令去,强弩营上前,要射死逃回的右金骑兵。

  那远处逃来的骑兵中,有副将看到自己阵中竟列出了弓防阵形,大惊之下摇旗止住溃退的骑兵,向前大喊道:“为何要放箭?”

  弓箭阵中也有将领回喊:“你们这许多人被一人追得逃命,不自己蒙羞自尽算了,还有脸面回来么?”

  “一个人?那背后分明是数十万的大军!”骑将回头一指,却突然愣住了。

  偌大旷野之上,远远只有穆如寒江单人孤马伫立。

  那庞大的军队,竟像被一阵风吹散,平地里消失了。

  “他们刚才还在我背后追赶!”骑将愤怒地大喊。

  消息传到天帐车下,康佑成声对硕风和叶道:“天启城怎么可能还能有十数万大军?莫不是中了敌人的幻术奸计?”

  硕风和叶却不回答,只望着前方那骑军后的身影:“那个人,难道就是穆如寒江?”

  他一挥手,右金阵中号角吹起,大军又向前起步。那一万骑兵连忙分成两股,绕到大军两侧,让开道路。

  右金军行至穆如寒江半里之内时,硕风和叶才又一挥手。

  那庞大军阵“砰”地一声就停了下来,平原上轰鸣的脚步声立刻消失了,变得分外安静,只有无数旗帜在风里扑拉拉响着。

  这样的场面,穆如寒江刚才也经历过,只不过刚才是一万人,现在变成了十万。

  他没有回头,不论自己身后有没有一支大军,他都不会后退。

  “真是勇将啊。”硕风和叶下了天帐车,骑上了自己的战马,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刀在鞘中跃动,那是在渴望与真正的对手进行一场厮杀。

  “当年在北陆之时,我父亲也曾率部和穆如军对阵,那时这面穆如战旗的身后有数十员穆如家的名将和十万铁甲精骑。那时八部联军的骑兵也才不过八万,而且许多还连刀也没有一把,只拿着削尖的木棍。我父亲还没有开战,就已经知道必败,但他不能退后,因为退后没有活路,身后就是八部的牧场和居营,他要为我们的逃走争取时间。现在想起来……”硕风和叶对身边的诸将叹了一声,“那时我的父亲,就和现在的穆如寒江一样,迸必死之心吧。他当年也是英雄啊,现在我却嫌他老了,笑他不敢来东陆争天下,或者是因为那时我太,没有经历过那一战的缘故?”

  十年前北陆那一战,穆如世家与端朝皇长子牧云寒率领骑兵大破八部联军,一路追杀八百里,八部军卒的尸首从银鹿川一直躺到怒马原,这一仗的血腥惨烈,所有经历过的老将起来,都无法不体颤心摇。

  “但现在,终于轮到穆如氏和牧云氏来做这样的英雄了。我就不信,什么样铁打的人,在面对我的大军时能不颤抖!”

  他高举马鞭一挥,右金大军齐声狂啸,那声音连空中的飞鸟也震落了。

  声浪扑向穆如寒江,他手中的巨旗在风中狂展着,像是风暴中的危桅。

  这个时候,他们却突然听到了什么声音。

  穆如寒江身后,无数旗帜正从地平线上升起。

  天启城下,昀璁躺在牧云笙的怀中,她的脸如雪白的纸,只有一双眼睛灵动依旧。

  “可惜啊,画中出现的大军,终是不能长久,吓得走右金一时,却很快就烟消云散了。”

  她望着北方的大地,雾气在地上被风卷逐着,像是无数消散的战士灵魂。

  “我有些恨我自己的命运,为什么要生在帝王家,这一点,也许是我和你相惜的原因吧。其实……我很的时候,就知道了你,那时你在地上的宫殿中无忧无虑,我在地下的王朝中目睹亲族相残,终年不能有一天安睡。”

  她缓缓地举起手,想触摸牧云笙的面颊,那苍白的手腕上,深深的伤口犹在,只是再滴不出一滴血来。

  “从长辈就,这地上的万里山河,都是我们的,是姬氏的,是晟朝的,可是晟朝又是什么呢?三百年前不再有晟,三百年后也不再有端,数十年后就不会有你我,这么一想,又争什么呢?”

  牧云笙摇嘴唇:“可是你服不了天下人,连你自己也服不了。”

  “是啊……我太累了,从那天你用剑指着我的一刻,我就明白,我不可能争这个天下。如果我死了,是不是就可以解脱了。大晟的复国梦,就随着我的逝去而消散吧。一个人的血,如果能换一个国家半刻的安宁,是不是也很值得?”

  城墙之上,她的鲜血正被千年的墙砖贪婪吸去,变成褐色。百年之后,还有没有人能分辨出城墙上的这幅巨画,看不看得清那些怒吼的面容?

  “有时候,半刻的时间,可以改变数千年。”牧云笙抬起头来,望着眼前奔涌的刀枪铁流,如果一个人肯不惜生命,那么十万人也可以!“

  穆如寒江看着身后涌来的诸侯大军。他们因为急速的行军,早就混杂在了一起,各色旗号,各色衣甲,只是同样的眼神,望着面前的右金大军。

  “你们怎么来了?不夺天启城了?”他问着策马到身边的诸侯们。

  “一支右金先锋军已经绕到城南了。那敌将真是嚣张,我们费了好大的劲才把这些右金人杀光。真奇怪,那个时候,每个人都在想,要是穆如寒江在这里多好。”商王陆颜上前大笑:“看着士兵们的脸,我就明白了,要是再驱着他们互相残杀,人心就失尽了,而且大家迟早完蛋在右金人手里。所以他娘的怪你,你这天杀的穆如寒江,你为什么不能跟着我们一齐夺玉玺抢天启城?偏要来显什么忠义,还一个人去挡右金军,你是傻子,我们还怎么当聪明人,现在我们要是不帮你,不要世人,就连我们的手下士兵都会骂我们祖宗,怎么办?”

  “忠义?”穆如寒江一声冷笑,“若是让我见到牧云皇族的,必尽数杀死。我守卫天启,只是为了我家族的荣耀,却并非为了他们。”

  “真的?那么再告诉你一件事,未平皇帝已经来了。你要是想杀他,我现在就帮你。”

  “我还有最后的一点血,”昀璁举起她的手,伸向天空,光芒刺得她眼中迷蒙一片,“你是否可以实现我的愿望?”

  “帮你画一副画?”

  “不,”昀璁摇摇头,她的眼睛晶莹闪亮,“我想……看到……你再把她画出来。”

  牧云笙心中一痛,宛若当初雪野之处,她那一剑刺入胸中。他忘不了她那时的目光,迷惑、惶惘、还有仇恨。

  她为何那样恨我?为何那样恨我?

  他摇摇头,抱紧她:“我做不到。”

  “真可惜啊……我真的……很想……看一看……你所的……那么美丽的她……是什么样子……”

  昀璁疲惫地闭上眼,不再话。

  硕风和叶催马上前,走近穆如寒江。

  “穆如将军?”他挥鞭一指那诸侯的联军,“你就是准备用这支军队打败我么?”

  “听当年硕风殿下也曾参与银鹿川一战,却躲在羊肚下侥幸逃生,那日我父亲的大军没能斩草除根,今天便由我代为完成!”穆如寒江冷望着他。

  硕风和叶不怒反笑:“哈哈哈哈……你知道我和你的区别在哪里?我知道只要活着,就终有希望,可你为了荣耀,却明知是必败之局,也宁死不肯退后。所以我会成为未来的帝王,而你——只会是一个让后人叹惋的英雄,死去的英雄。”

  他拔马回阵,一句话如铁掷下:“我们各自回去整顿大军,三日后,天启北门外平原决战!”

  穆如寒江回到城中,诸侯已经各占地安营,来荒废的城市却突然满地灯火,恍然间又重回天朝盛世。穆如寒江穿行城中,想着当年自己在城中玩耍,心中感伤。他策马来到一处荒地,正奇怪自己为何前来这里,突然间想到,这荒地所在,正是过去的穆如世家府第。从前这个时候,这里该是夜宴之时,灯火通明,好大家族,一片欢挟声。有父母、叔伯、兄长,还有稚趣的弟妹……

  他捏紧马缰,低头默默无声的落泪。

  但他却不会让人看见他伤感哭泣,擦去泪痕,他径直纵马向前奔去。

  夜色之中,一个巨大的影子渐渐升起,那是天启皇城展开在他的眼前。

  皇城上却站满了士卒,一面巨大的“牧云”帝麾正飘扬着。穆如寒江有些惊讶,没有想到这种时境,牧云皇族竟还坚守着皇城。

  忽然听城墙上有人喊:“是穆如将军吗?请稍等。”

  一会儿,三百六十铜钉的皇城巨门缓缓开启,一骑者的身影,出现在城门间。

  他孤骑缓缓向穆如寒江策马走来。于夜色中穆如寒江看不清他的面目。但他已然明白眼前的人是谁。

  他还敢出城?穆如寒江按紧手中剑,心中想着:“杀不杀他?”

  少年走近穆如寒江,单手缓缓抬高,手中握着一把宝剑。

  “这把承影剑,曾由我的先祖交给你的先祖。那时大端开国之时,穆如与牧云两族一同打下江山,于是开国太祖将他随身宝剑交给穆如一族的先祖,约定永世兄弟相称,共享王朝,穆如世家掌天下一半兵权,若有违誓,即便是当朝皇帝,也可立斩此剑之下。”

  穆如寒江心中热血博动,他当然记得此剑,那是穆如世家荣耀的象征,它不是天子赐剑,而是兄弟结盟的赠剑。而如今,这把剑只记录着阴谋、鲜血与背叛。

  “我们先祖都在天上,我们的父亲也都已经死了,只剩下我们。”少年将那剑猛得抛向穆如寒江,“现在,用这把剑,决定两族最后的命运吧。”

  穆如寒江接住承影剑的时候,少年也从腰间缓缓举起了他的佩剑,紧握住了剑柄。

  穆如寒江将那剑身捏得紧紧,他的骨节格格的响着,几乎要在剑鞘上握出手印。

  “那么,用这把剑,解除三百年的盟约吧,从现在起,穆如一族和牧云一族就是仇敌!不论用什么样的方法消灭对方,都不再是背叛。再不要谈什么可笑的兄弟情义,再不要什么虚伪的共享天下,这天下,最终只能有一个主人!”

  少年只了一个字:“好。”

  他拔出酱,将指在剑锋上轻弹,把一滴血珠弹向天空,消逝在夜色中。

  穆如寒江也如法盟誓。三百年前的义负云天,终是化为烟云。

  穆如寒江长长叹息一声:“如果我现在杀你不会使诸侯惊哗,我一定会做,但我没有这个把握,所以我们的恩怨,在与右金这一战之后再算。”

  少年点点头:“我知道,天下都是穆如世家的仇敌,我并不是唯一一个。盟约已解,你要与我争战,有得是机会。”

  穆如寒江转身拨马向来处走去,“我要去巡视联营了,三日后我出城决战,还请陛下紧紧守护城池。”

  他行出几步,又勒马回头,扬起承影剑。

  “最后还是要,多谢你把这把剑还给我。因为,没有比用这把剑砍下未平皇帝的头颅对穆如世家更有意义的事情。”

  几十万大军在天启城外修筑壕沟刺墙,为防右金军的骑兵冲击。

  穆如寒江带着众将策马在各阵间巡视。却有士兵来报:“将军,那边树下有个疯姑娘,坐在干涸的河边,怎么也不走。”

  穆如寒江纵马跃上坡来,对那树下的女子:“姑娘,这里马上就要变战场了,你还是快些离开吧。”

  那女子只是痴痴坐着,“我没有地方可以去了。”

  年轻将军的心却被什么击了一下。

  当初也是在这里,河畔夕阳,那个女孩轻轻的:“我没有地方可以去了。”

  那时年少的他,自信能够保护着这女孩,也自信能战胜世上所有的事情。

  可是许多年过去,他没有能实现承诺,他离开了这女孩,离开了天启,他连自己的家族都无法保护。

  “苏语凝……”他轻声的喊出了她的名字。

  “这些人能抵挡牧云栾的铁甲大军么?”逆着夕照,她的长发映出乌金般的光泽,在这即将成为十万人战场的血色天地中,这是唯一柔软的颜色。

  “或许是不能的,但再也没有了退后的余地。”那年轻将军。黄沙在天际一抹抹地扬起,使苍日暗淡无光。数万人正在他面前的旷野中挥汗工作,挖掘坑壕,布置营阵。

  “这场战争是为了谁?为了天下的兴亡?还是穆如家与牧云家的仇恨?”女子轻轻抚摸着他那匹血红色的战马。

  “不,不为了天下,”他握紧拳头,“只为了我的父亲,我的家族。”

  “所以上万人就将死去,只为荣耀?”

  “只为荣耀……”他转头望着她,眼中映着天际的绯红,“这还不够吗?你终究是女子,不懂得男人。”

  “可是当年那耻辱,并不是他们的。而那将属于胜利者的荣耀,也与战死者无关。”女子的声音颤抖着。

  他却忽然大笑了起来:“是的,无数人死去,死法各不相同,有的从来不会被人记住,也不知为什么而死;但有些人,他们永远是为了胜利而死去,在战斗中死去。我的家族的每一个男子,都是这样死去的,穆如家的人可以这样做,其他人为什么不行?”

  “他们跟随你,是相信你能带他们取得胜利,因为你在天启城下的一战成名,因为你的家族那几乎战不无胜的神话……但穆如世家当年的铁骑已不复存在了,而且……穆如家输掉的唯一一仗,就是败在牧云栾的手中……”

  “那是因为当年我父亲和叔父们没有从北陆带回他们的铁骑。”穆如寒江道,“他们刚把反叛的瀚北八部杀得溃不成军,牧云栾就借这个机会起兵。北陆战事未平,穆如铁骑无法抽身,我父亲和叔父们只好仅带了数十骑横近万里来到西南宛州。那时宛州已尽入牧云栾之手,王军已连败数役,士气无,我父叔只分到数万匆匆征召的老弱新兵,手下又都是遇敌胆怯、一心内斗的东陆文将们。输了那一仗,是我父亲至死都无法舒吐的屈气。”

  穆如寒江长吸一口气,远望天际,记忆又回到了少年时的岁月,一切宛如冰刀刻入骨间。“在被流放殇州时,每个夜晚,父亲在冰上刻出宛州的地图,默默指划……他还在不甘于那一仗。可他那时只有几万老弱啊,纵然是战神也不可能取胜的。”他叹息着,“只有四十岁,他的鬓发就已经白了。叔父们常在饮酒后不服气地大骂,假如当时有穆如铁骑在,哪怕只有一半,也可以踏平宛州。可父亲总是摆摆手让他们不要了,他不想再听到‘穆如铁骑’这四个字,他的心太痛了,二十年的心血,日夜磨练,以为打造了一支可以纵横天下的铁军,却不是被毁在战场上。”

  穆如寒江怆然地笑着说:“原来人再刚强,军再悍勇,总是不如时运轻轻地拨弄。他不信命,却偏偏命运要这样磨折他,给他明知不可能取胜却不能退后的一仗。”

  他不再话,只将目光转过,仰视着身边那面两丈高的大旗,“穆如”两个大字正猎猎而舞。

  “可是你今天,难道不也是要打一场明知不能取胜却不能退后的战争么?”女子走近他,轻轻拍去他披风上的灰尘,“只因为父辈的不甘,只因为你是这个姓氏的最后一人?”

  “如果你死了,世上就再没有穆如家的传人了……”她的手指触到了他冰冷的铁甲,像是被咬了般地惊收回来。

  “穆如这个姓氏,是因为胜利而存在的。”他猛地翻身上马,“如果没有了胜利,这两个字就将蒙染在尘灰之下。如果要我像那许多人一样沉默地苟活一生,我宁愿死在刀剑铮鸣的战场上。”

  他回头望着女子:“苏语凝,我时候答应过你,有我在,就会保护你。但是现在,我能保护你的最好方法,就是让你远离我的身边,远离男人们的战场。这里有你永远无法理解的光荣、信诺与愚执,有着永远明知不该去做却必须去做的事情。”

  他抖动缰绳,赤红的骏马像一团火奔下山坡。他的副将们持着那面写着他姓氏的大旗跟随下去,在旷野上拖起漫长的尘痕。所到之处人们欢呼起来,他们信任这面旗帜,信任这个姓穆如的男子,这将成为他永远不能退后,直到血流尽的那一刻的理由。

  “穆如寒江,什么时候,能有一个人,一件事,让你停下一次,让你退后一次呢?”少女苏语凝望着远去的尘烟,感觉黄沙击痛了她的脸,在这片未来将有数万人死去的旷野前,渺的她无法抗拒那疾风,也要像一粒沙般被卷走了。

  十年前可以让一切敌人颤抖的穆如铁骑已然不复存在了,现在的穆如寒江,将以什么去捍卫他姓氏的尊严?

  那一年的那个黎明。清晨的雾逐渐散开,在刚钻出洞的土拔鼠看来,一切仿佛与往早没有什么不同。近视的它没有注意到远处如城墙般站立着的是什么。这个早晨实在是十分安静,安静的有点让人心慌,以前常听的鸟鸣声,野兔穿过草地的声音,却都不见了。

  一声极沉闷的震动吓着了它,它直蹿入地下。但泥土也在震动着,第二声,第三声,象雷贴着地面滚动。这声音来急,连成一片,草茎发抖,砂粒跳动。突然间,象是巨兽的鸣叫,一声长嘶直上云宵,紧接着是数百头巨兽一齐嘶鸣,声音几十里也一定能听见,土拔鼠钻入最深的洞底,瑟瑟发抖。这时,它感到大地颤了一下,那是草原上的几万只足,在同时向前踏出了一步。

  那一年的那个黎明,天启平原上排开了近三十万大军。天启城之战就将打响。

  晨雾散去,阳光渐渐强起来,在平原上铺起一层金亮。平原两侧的军阵沉默矗立,象两道连绵的山廓。

  多久没有打过这样的大仗了?诸侯们想,十年?一百年?几乎是集中了东陆的军力,和北陆游牧八部的联军拼死一战。这一仗,或许也会决恶后十年,一百年的天下命运。今天战场上的每一人,死时都可以,我曾参与决定这三百年大帝国存亡的一战,也此生无憾了吧。

  云时一刻,右金阵中传出了长长的号角声。右金旗号开始动了。

  穆如寒江催马登上观敌高台,看见远处灰暗地平线上,两股骑军,从右金阵营中涌了出来。

  联军各营也开始惊嚷起来,嘈杂一片,慌慌张张进入战阵,“快些动作!”将官们在气急败坏地喊着,士卒慌张奔跑,大阵稍呈乱象。

  穆如寒江转身对身旁将领们喝道:“帅旗未动,号角未吹,自有前军值守,其他各部为何擅自变为迎击阵?”一边清东太守的参将韩焕道:“他们是怕将军调动误了,右金军马快,冲到阵前就晚了。”

  穆如寒江立眉怒道:“既奉我为帅,却又不信我——传我令下去,再有帅旗未动就擅自变阵者,军法疵!”

  令虽传了下去,可是穆如寒江在高台之上望见,诸营的兵士拥成一团,进退无措,他紧握拳手,心中恼怒。这样军令不达,还如何打仗?再有阵法谋略,每道军令都晚上一刻才执行,就战机早失了。太守诸侯们都不是庸才,只是谁也不愿信谁,不放心完听人指挥,都还死死管着自己的军队。他这个主帅,这场战役,只怕都要成为笑柄了。

  叹息中,穆如寒江似乎已经看到了战役的结局。

  那两股右金军出营遛了一圈,离联军还有五六里远,却又奔回营中去了。联军各阵方换回待命阵形。但没一会儿,雷时初刻,右金营中号角又起,又是两支骑兵涌出。

  “将军,他们又冲来了,列阵出击么?”参将问着。

  穆如寒江却一眼看出,这不是方才那两支,右金族骑兵在轮换出阵,行的是袭扰之计。主列军的旗号纹丝未动,股轮番出营只是为了疲惫端军。

  他摆摆手,仍然未号令军列阵。但有几个大营的诸侯军还是惊慌变阵了一次。还有将领飞马来责怪:“是不是元帅睡着了,明明右金军出击了,为何不命令军列战阵迎敌?反令军坐下呈休整阵待命?”

  穆如寒江唯有苦笑。右金主力若是未动,看见端军列阵,硕风和叶只怕会令各部轮换出营遛马,让联军在太阳下干晒一天。

  到了雷时末,右金号角又起,骑兵又出,诸侯们再次惊慌,但仍是虚扰。

  穆如寒江知道这样时久兵必疲乱,但又无法让诸侯相信自己、安心等待号令。若是他现在有一支用熟的骑军,便可去主动袭扰对方,可是偏偏没有。诸侯军以步兵居多,无法在平原上与骑兵做机动抗衡,才落了被动。

  云初二刻的时候,右金族号角又起,这次诸侯各营变得懒洋洋的,兵士们再懒得匆忙列阵了。但穆如寒江突然看见,右金营中各部旗号开始纷动,前置的探马也把信鸟放了回来,示意右金主力出动。他立刻命令吹响号角,升起令旗,军列阵。

  诸侯各营按事先位置排列队伍时,右金军也在北坡上开始列阵了,大军缓缓展开,那初时黑密密的一条线,后来变成了覆盖原野的黑潮。

  右金骑军只有五万,另外五万是康佑成的端朝叛军,但旗号严明,纵横有序,已是一支精锐。

  那面右金军大阵排好,这边诸侯各营还有好几支挤在一处,各阵都还没有成形,士兵急匆匆地乱跑。若是右金军这时发起冲锋,只怕联军就要立时溃败。幸好穆如寒江事先在阵前扎下无数铁蒺藜刺栅栏,又布下数道弓箭阵,硕风和叶忌惮穆如家的威名,才没有命军直冲。

  云时四刻,右金军中巨角长鸣,那是开始进攻的信号。右金前军步兵阵开始慢慢向前推进。端军前阵三千弓箭手把箭搭好,垂弓待令。

  号角起处,康佑成部下北府步军的六大方阵开始击鼓向前推进,象六座巨山一般压向战场。

  云时末,北府军前阵推进到距端军前阵一里处。两军静立片刻,忽然北府军中战鼓狂擂,前方刀盾军向两面奔开。诸侯均想是骑兵将要冲锋了,前线箭军们握弓的手也汗湿起来。

  但旗门开处,现出来的并不是右金骑军,却是一大堆黑乎乎的铁家伙,上面是尖刺,看起来沉重无比,下部却是包铁皮的滚木为轮,隆隆地推了出来。

  穆如寒江在高台上暗叫不好。原以为右金游牧之族,倚仗骑马,不擅攻坚,不想也会开始用铁冲车了。这定是叛将康佑成进献的图纸。

  前方箭手们看见冲车推出来,一时都愣了神,这样的铁家伙,人躲在铁罩下推动,箭射不进,枪扎不透,火烧不烂,如何应付?

  这时穆如寒江帅令传来,命射三轮箭,即后退至第二阵线。

  箭手们把箭射出去,果然象雨打石上,冲车阵仍然稳稳当当地直推过来。忽然冲车阵中一阵梆子响,那冲车之后,反射出无数弩箭来。三千弓箭军哗地倒下一片,穆如寒江下令后退,箭手们慌忙向第二阵逃去。

  端军们看着冲车阵象一堵铁墙推进,轻易把第一阵的铁藜木栅碾入泥土,不由心惧:这若是肉骨凡身,被撞了还不变为肉泥?各阵中开始传来惊呼之声。

  冲车阵轻易便破了端军第一阵线,向第二阵驶来。眼见行至阵前,呼啦啦,端军抽动绳索,从浮土下拖出无数圆木捆扎成的桥筏,那地面顿时塌陷下去,原来是早挖好的深长壕沟,那冲车笨重刹不住,哗啦啦先坠下去数十辆,端军欢呼声起。

  可是北府军却并不停下,竟还是只顾向前推,那冲车转眼又掉下去近百辆。那些庞大车身,把壕沟顿时填了大半,后面冲车铁板掀开,内装的竟是泥土,哗地泻入沟中,那些从前面冲车中跳出来的右金军士,开始取出木板,要平沟铺路。

  端军箭手们冲几步,便是一通攒射,但右金军军令极严,军士们宁肯射死,也绝不逃跑,冒着箭雨倒下一片又冲上来一片,竟似是要用尸首就把壕沟填平。

  这时梆子声又起,冲车中铁弩发射,啪啪啪啪连声,空中密布飞蝗,待落下来时,端军箭手阵中便是惨叫连天,这样重弩,挨着即穿。北府军阵中残躯遍地,一下便少了一半人。

  穆如寒江挥令旗大喊:“不得后退,冲近前去,抵近了射!”

  端军阵中擂鼓,箭手们冒了天上铁雨,弯腰冲上前去,冲过铁弩的最近射程,来到壕沟边,对准十数尺外壕沟对面的敌军就射。箭手们还从来没有在这么近的距离内射过敌人,眼见被射中之人就在对面倒下,面目清晰,惨呼声清楚传入耳中,也不由心颤。而北府军那面,眼见对面就有人拿箭直瞄了自己,冲不过去,又不能退后,只有横下一条心,不去看他,低头填沟,直至被利箭射倒。

  可那冲车前方掀开窗,弩箭又从那里面射出来,那弩机强劲无比,射中人身,只近“噗”一声那人就直倒飞出去近丈,才摔落于地,粗大的铁杆射透了身体,还在地面犹自挣扎。

  有箭手胆已吓破,掉头奔逃回来。端军却不可能让逃兵回到阵,护阵的将官挥动旗令,将逃回来的士兵于阵前当场射死。

  三千箭军,没有半刻功夫,已然死伤殆尽。

  壕沟中间、两边是尸首堆满。终于壕沟中填出许多路来,冲车又开始向前推进。端军又在阵前铺上树枝倒上油,燃成一条火带。那冲车虽不怕火,但推车的北府军却不能从火中过,于是又停下来,军士冲出,用泥土于火带中盖出道路。端军用火箭连射,右金阵中火海一片,火人儿乱撞乱冲,许多撞死在自已冲车的尖刺之上。

  却听北府军阵中急急擂鼓,那冲车竟又开始前进。原来康佑成见耽搁太久,命令强攻。那北府军听见鼓声,只得推了冲车就向火中冲,身子燃着了,仍死命向前推车。冲车推过火带,人也烧死在车内,后面冲过来的人用枪把焦尸拨出来,继续推车向前。

  此时冲车们经过两阵,停毁了不少,却还有近百辆之多,排成一线冲来,端军再无工事可挡,只剩血肉之躯。穆如寒江传令:“重鼓!”几百大鼓同时敲响,如雷霆万钧,震得人在地面都颤。军中重鼓即是命令前军向前,端军们横下一条心去,喊声:“拼啦!”齐冲上去,用盾牌长枪抵挡冲车,盾牌裂了,长枪断了,前面的人也无法后退,因为后面的人又拥上来,于是被扎透在冲车铁刺之上,后面的人推着前人的尸首抵挡冲车,那铁刺又从前面尸身上穿过来将他刺死。到后来,一根铁刺上穿死三四个人,再穿不下了。端军后面士兵还在拥上来,大喊:“爷们儿发力冲啊,把右金狗贼的铁车顶回去!”后面的士兵急了的,踩着前面人的头顶,跳到冲车顶上去,扑向冲车后的敌军,肉搏在一处。

  普通军士和太守将领们想的是不一样的。诸侯们一心想的是保存实力好争夺天下,但对于士卒们来,和东陆人作战也是死,和北陆人作战也是死,战鼓响起,便知退无可退,哪管他对面是谁;何况大端立国三百年,在百姓兵士心中究是正统,与右金对阵,破虏柄之意顿生。因此不论诸侯心中如何不甘,士卒们却是奋力死战,倒成就了主将们的忠义英名。

  这端军前军以人海阻挡冲车,积尸无数,而冲车竟也不能前进一步。硕风和叶在远处高坡望了,长叹一声:“虽草芥之怒,然万众成海,也不可视。”

  端军人多势壮,杀红了眼,硬是拼了数千性命,用肉身挡得冲车不能前进一步,冲车后的涌来北府军,也早被端军左右两阵赶来巍,只是拼死抵挡。北府军不断增兵,端军也把一个个的方阵投进去,数万人绞杀在一起。混战一个时辰,僵持不下。

  右金军中突然响起了三声极悠长的号角,这号角声与之前的鸣声截然不同,低沉却凝重,如巨龙在地心吼叫,扫过每个东陆士卒的耳边,引人心颤不已。

  人们明白,联军和自己东陆的叛军拼到力竭之时,右金军真正的主力骑军,这才要出动了。

  右金阵中,那边最高大的帅旗杆上,终于升起了一串红色旗号。紧连着,号炮声一声紧一声的响了起来,在两军阵间冲撞回荡。

  右金骑军,开始缓缓并列,隆隆开出旗阵。骑士们默然无声,但铁蹄的声音已然震得整个平原都在颤抖。

  东陆步兵的恶梦就要开始了。

  “可惜大端朝的穆如铁骑,已经不在了啊。”看见右金骑兵耀武,每个东陆将士都在叹息着。

  硕风和叶在右金阵中,山坡最高处,眺望战场的另一边。

  那东陆军庞大的战阵,沿天启城下排开,方圆数十里。端朝十九路勤王军的各色旌旗飘扬,象原野上的从从火焰。

  那其中,有一面旗帜最为巨大,那是紫色霞涛中行着一只火麒麟,上下是两个赤红的大字:“穆如。”

  硕风和叶心中感慨。当年他第一次看见这面旗的时候,才只有十四岁。

  那一年,硕风和叶也是这样向对面看去,第一眼就看见了那面巨大的紫色麒麟旗。而那旗下,是铁甲的骑兵排成阵列,甲胄的闪光刺痛人的眼睛。

  那赤袍玄甲的大将从旗下策马缓缓走出,他没有高声喊喝,但语音中透出的威严象是压着每个人似的。

  “你们很相信胜者为王的道理……你们催动战马的一刻起,就应该已经准备好了死在马蹄下吧。”

  “为什么!”右金族长阿速沁暴吼着,“上天是不公平的,凭什么我们要世代在瀚北寒漠居住,凭什么我们不能用我们的刀剑夺得真正的沃土?”

  “因为你们做不到!各部疆线是三百年前就划下的,为得就是让草原上不再互相残杀,你们的祖先那时也认可了。”穆如槊的笑容象狮子嘲笑着挑战者,“今天如果你们以为凭一股蛮勇就能改变这帝国的秩序,那么今天,你们就将看到什么是真正的骑兵,和真正的杀戮。”

  穆如槊做到了,穆如铁骑在一个时辰内摧挎了瀚北八部联军六万人和他们所有的战斗意志~北八族溃不成军,尸身铺盖了方圆百里的平原,右金最强悍的勇士也不得不承认他们不可能战胜,也许永远无法战胜——穆如世家的铁骑。

  但现在,穆如的大旗下,却不再有那无数骑士铁甲的寒光了。

  那里只剩了孤零零的一个人,穆如世家的最后一脉。穆如寒江。

  “王子殿下,进攻吗?”右金军阵中,一名骑将靠近硕风和叶,询问着。

  硕风和叶看了看自己身边的这支大军,战马一直排到地平线处,十一年前,如果自己身侧有这样一支大军,战果又将会如何?可惜时光不能重回,只如神驹向前,拉动史册疾翻,人力不可遮挽。今天太阳落山时,胜负就会决出,该来的一定会到来。

  他不说话,却微微闭上眼睛,耳边传来当年的轰鸣声,那万马齐奔时大地的震动又一次包裹了他。

  硕风和叶嘴边划过一抹冷笑,他想把当年穆如槊过的话部还给他的儿子:“今天如果你们以为凭一股蛮勇就能改变这帝国的秩序,那么今天,你们就将看到什么是真正的骑兵,和真正的杀戮。”

  “暴雪烈风骑,出战吧。”

  北方山坡上闪出一道寒光,那是硕风和叶拔刀出鞘。三百面巨鼓轰雷般响,那一瞬,象千古沉闷的山峰突然迸发出火流,象积聚了太久的暴风终于冲破乌云,右金铁骑部抽动了战刀,狂吼着催动了马蹄,缓缓涌进的甲阵变成了狂怒的铁瀑,东陆联军的士兵们感到风暴浓云正从北方压来,疾风压得每个人袍缨猎舞,几乎无法透气。

  所有的士兵都把目光投向那面穆如的战旗,等待着它传出的号令。

  穆如寒江就站在那紫金大旗之下。

  当年穆如与瀚北八部的那场大战时,那时他还只有十三岁,正是天启帝都中的一个骄纵公子。任意出入皇宫,在街头行马,百官退避,用弹弓射坏了尚书右丞府门上的匾,也无人敢来追究。父兄们都去北陆打仗了,他乐得在帝都中自在逍遥。

  那时的穆如寒江曾以为这种日子会一直过下去,将来他长大了,就顺理成章的上殿受封将军,持着穆如家的大旗,走到哪里敌人都会丧胆,民众都会敬拜。年年有欢宴,月月起笙歌,就在这耀眼的荣华中过一生。但他没有想到,从云端到崖底,原来只是一瞬间。

  在殇州冰原上的十年让穆如寒江觉得以前的日子白过了,这十年让他懂得了太多事,比如什么是绝望,什么是狠狠踩碎绝望。他的父亲:“儿子,苦吗?可要知道我们祖上起兵时,比这更艰难,我们为什么会胜,因为我们比敌人更能忍受痛苦。现在所有的人都在等着穆如世家死在殇州,但我们要让他们明白,我们不会!哪怕只剩下一个人,我们也会回去!象一个勇士那样昂着头大踏步的回去!”

  这十年,穆如寒江学到怎样用水来建筑城墙,怎样划着冰块在熔岩的河上穿,怎样在暴风冰原上取火,怎么用十支箭对付二十头冰狼。这十年是这么的漫长,每一天穆如寒江都看到亲人的死去,每一天他都知道自己变得来强壮,也来冷酷,他不再为死亡而动容,也不再企求上天原谅。他站在暴风雪中长声咆哮,发誓绝不会死在殇州,如果这是上苍降下的苦难,那么他就怒骂苍天,如果谁想与他为敌,他就撕破他的喉咙,就象他亲手掐死的上百头野兽。

  敌手狂怒的咆哮,只会让他血液燃烧。

  “当年我父亲做到的事情,我要再做一遍。我要替我的父亲,替我的兄弟,替我的家族,胜这一场!”穆如寒江抽出战剑前指,大吼着:“擂鼓!军变阵!”

  端军点起号炮,这号炮唤作破天槌,原来澜州有巨果,人头大,外壳坚硬如铁,放在粗大铁桶之中,以火烘烤,渐渐炽红,突然爆破飞上天去,声传百里。硕风和叶惊疑地听着这回荡的炮声,突然四周渐渐响起一种声音,如有巨潮涌来,愈来愈响。

  探马急驰到硕风和叶面前道:“报!我军营后有端军骑军杀出,约有两万骑,我大阵左侧有端军一万,打晋北太守程子名旗号;我大阵右侧有端军一万,打闵海刺史袁朗旗号,三面杀来。

  “穆如寒江……果然设了包抄合围之阵。”硕风和叶不慌反笑,“诸将军,雅一点,看看人家穆如世家的兵法。”

  有人谴战马捧来佩刀:“请王子先披挂好了,以防万一。”硕风和叶却轻摇手笑着,“不必。今日的右金军,不是十年以前了。”

  只传下令去,命和术部、克剌部、龙格部骑兵,三面迎敌。

  硕风和叶大帐所在高坡三里之内,已可见端军旗号,四面而来,仿佛天地四野,俱是敌军。纵是右金老兵,也不由心惧。但硕风和叶只是稳稳坐在毡毯上,与副将笑谈饮酒,帅旗稳立不动。四面杀声一片,几支大军绞杀在一起,山坡下人潮奔来涌去,箭矢在空中交织。几次有端军强冲,一直冲到坡下,但都已是强弩之末,被近卫神箭营射倒在坡下。硕风和叶却饮酒自若,始终没有站起身来过。

  前方右金主力骑兵正在冲杀,突然听背后杀声起,有端军直包抄向中军阵而去。为首骑将科林库图大喊:“王子早有令,不论后方如何,不必援救!只管冲杀到端军阵中去,冲破端军主阵,方可回头。”

  右金骑军齐发一声狂喊,甩了头盔,扯开衣甲,裸了上身,血红双眼,直冲端军主阵。

  端军栅栏铁刺壕沟都早已被冲车破去,这右金骑军一冲下来,正可谓势无可挡,绕过冲车堆积的中段,从两翼向端军大阵冲去。

  这正是真正的恶战来临,穆如寒江令旗一挥,战鼓再响,端军两翼长枪方阵齐步向前推进,迎向右金骑兵。

  但右金骑兵冲至方阵之前,却并不冲阵,却突然向两边散开,横掠过阵前,射出羽箭,右金骑射,天下闻名,箭雨钻入阵中,端军纷纷倒下,这些地方军队,阵法来就不严,一陷入白白被射的境地,便开始混乱,有人想冲上去,有人想向后躲,自相冲突。

  而前面两股右金骑兵散来后,背后真正冲杀来的,才是右金的重骑。所谓重骑,并且甲重,而是骑兵部持铁棒巨斧,劈砍下去,列千均,铁盾也粉碎了。端军哪能抵挡,右金兵所冲到之处,便是一片惨呼之声,阵形大乱。

  穆如寒江在高台上摇头叹息,这右金骑军所用的,来是穆如世家用惯的骑兵战术,他早料道右金军的战法,只是手中的军队不是那支父辈手中奔涌如火的穆如骑军了。当年向来只有穆如的骑军冲袭敌阵,来去如风,让对手苦不堪言,哪至于像现在如此被动。

  北面高坡上,硕风和叶在高坡上冷笑了:“穆如寒江再勇冠三军,他手下没有强将精兵,也是无用。如此奔射个几轮,端军必溃,或许中午时分,就能结束此役了。”

  半个时辰后,端军前军各方阵四万余人已几乎部被杀乱,右金骑军穿插于其中,远了箭射,近了刀砍,各营只能自顾,哪还管得着后方穆如寒江的旗令。

  中军营阵里,有将领急道:“让中军上前援救吧。”穆如寒江一摆手:“此时人多无用,步兵追不上骑兵,几次冲退,就会被带乱了阵脚。右金族世代用骑兵,不是现在诸太守的各府杂兵可以相抗的,只有硬撑了。”

  右金阵中,硕风和叶望战场大笑:“穆如寒江这种缩头打法,似乎是在等死嘛。中军不援助前军,固然可把战事多拖一时,可是岂不知被一刀一刀割肉,比一剑刺死要疼得多了。他喜欢这样被凌迟,就让他受用吧。”

  一旁将领和达措道:“端军人多,又缩成一团,只速沁部和索达部两万骑兵,这样慢慢啃要啃到什么时候?拖到马疲就不好了,下令我部也上去吧。”

  硕风和叶摇摇头:“不可心急,慢慢啃虽费时间,但终能吃掉端军,心急反可能噎死。你们要留着替换其两部人马,鸣号,命步兵向前!”

  战事又进行了近一个时辰,正前战场上,被右金骑军和康佑成步兵围攻的端军前军四万余人已基没,右金骑军开始在战场上来回奔驰砍杀最后的未死者,而康佑成的北府步军和穆如寒江的端朝中军开始对峙。

  有将官来报穆如寒江:“我进袭右金主营的三路大军中,袁朗将军、郭力将军按元帅将令,奋力冲杀,几次冲至离敌酋硕风和叶半里之内,但都无法再向前,而晋北太守程子名部被敌骑军冲杀几次后,尚余五千余人,却先行弃阵而去,现三路大军均已败退。”

  周围诸侯将领一片惊哗恼叹之声。穆如寒江却面色沉静,虽然只差一步,若不是有将领先心怯败退,或许能冲破右金主营,着实令人扼腕。但这也是他早已料到的事,可显己需得坐镇中军,若是手下有得谅将在,硕风和叶就不能安坐高坡之上了。

  战事已入中盘,右金军似乎已经取得了优势。端军被灭四万余人,而右金所损不过万余。但高坡之上,硕风和叶的眉头,却皱得来紧。大端中军始终未动,他惯行的在混战中穿插取胜的骑兵战法也无法施用,现在各路骑军已疲,若是现在端朝中军出动,就要硬拼人力了。

  此时端军中军之中,忽然鼓声大作。硕风和叶也从草地上站了起来,他的对手,终于要出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