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博朋克:边缘行者》:反抗的热泪坠入夜之城
近期,Netflix动画《赛博朋克:边缘行者》带动了火爆全网的赛博朋克文化现象。《赛博朋克:边缘行者》由扳机社制作,今石洋之执导,衍生自CDPR游戏《赛博朋克2077》。动画发布后反向促进原作游戏在Steam上在线人数猛增,并在社交媒体上衍生出大量插画、仿妆、小说等二创。毫无疑问,《边缘行者》激活了沉寂许久的赛博朋克题材,作品内容也超脱在流行文化中肤浅的青粉视觉特效,成为赛博朋克谱系的重要作品。
赛博朋克脱胎于在1960-1970年代兴起的科幻小说新浪潮运动。相比歌颂技术进步的太空歌剧型科幻,新浪潮运动不再重视技术、奇观、冒险,而是将社科的反思与人文的深度糅合在文本之中,并广泛使用象征主义、意识流等盛行于欧洲现代文学的创作手法。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互联网、个人电脑等信息技术快速发展。此时冷战尚未终结,60年代以来的嬉皮公社、反文化运动余波仍在。1984年,威廉·吉布森的《神经漫游者》(Neuromancer)横空出世,西部片的牛仔冒险故事搬到了赛博空间,此后经典层出不穷。赛博朋克题材的主角将朋克乐手和黑客这两种迷人的身份结合在一起,既反抗,又炫酷,同时掌握新技术。
《边缘行者》的许多设定都可以找到经典作品的呼应。《银翼杀手》未来都市的混乱凶险与机器人性之辩;《阿基拉》中科技巨头用儿童进行科研实验,都市孤儿在机械改造中逐渐迷失自我;与《星际牛仔》类似的团队配置,一起流浪冒险结下生死情谊,以及结尾男主的赴死之战;《千钧一发》里逆天改命的登月幻想,以及牺牲自己成就伙伴的气魄;《黑客帝国》或《雪国列车》反抗者与统治秩序的博弈纠缠;《大话西游》中为了拯救心爱之人,义无反顾带上紧箍咒的主人公……
过去现在时的赛博朋克
在赛博朋克世界中,科技发展并没有为广大民众带来福祉,却加剧了极权与社会不平等。另一方面,新型技术又赋予了边缘朋克新型的反抗武器,从而超越身体与社会体制的束缚,反叛组织与思潮在赛博空间中驰骋联结。
主角大卫来自一个东亚工薪阶层家庭,母亲努力工作赚钱让自己的孩子上贵族学院,毕业后成为大厂社畜,这是一个典型的小镇做题家努力实现阶层跃迁的故事。而大卫对这层阶级鸿沟的认知很清晰,大卫不想也不可能成为“他们那样的人”,因为他们为富不仁。而大卫因车祸丧母成为孤儿后,在学校里被校董事会的富二代霸凌,他们仗着有钱可以购买到市面上最先进的义体装备,利用赛博格改造后的体能压制殴打欺压普通人大卫。这是一个正在成为现实的桥段,基因改造、生化机械、脑机接口等技术可以提升寿命、智能、体质,消除病痛。阶级差异转换为物种差异,凭借经济优势率先进行“超人类主义”改造的精英人群,与原来由生物学层面赋予的“平等的人”,还是一种人么?
大卫上学路上,从一个底层街区步行出门,乘坐轨道交通到达荒坂学院所在的高等街区,见证了夜之城弱肉强食的残酷剖面。大卫家门口躺满醉生梦死的无家可归者,身边随处发生着犯罪,沉迷奶头乐VR的人们流落街头,被榨干的数据弃民如同行尸走肉,这就是夜之城的底层民众。虽然科技带来飞行汽车、宏伟建筑、高超医疗,但前提是只为客户服务。大卫的母亲遭遇街头帮派刺杀车祸昏迷,但是创伤小组见死不救,“这些人留给市政运尸车即可”。大卫支付了最廉价的急救服务,没有救活母亲,甚至在母亲离世前都无法见她最后一眼,因为最便宜的套餐不包含探病服务。大卫最后领取了冰冷的骨灰盒,悲痛地走回家,却发现由于没能按时交房租,智能家居直接把他锁在门外。这些经历都成为大卫永久的创伤,在之后的剧情中以回忆的形式出现。被逼到绝境的大卫为了复仇,只能去找黑诊所安装斯安威斯坦军用战斗义体。可以说,大卫的悲剧从一开始就注定,杀死大卫的并非亚当重锤,是来自荒坂公司领导的指令,是这个压迫性结构,是吞噬生命的夜之城。
赛博格、赛博狂人与后人类
Cyberpunk这个单词由cyber(网络)和punk(朋克)组成。cyber的词源是cybernetics(控制论),控制论是20世纪重要的思想运动,奠定了冷战后定量社会科学与信息技术时代。朋克则是起源于二战后英国工人阶级社区的亚文化,躁动反叛的青少年通过音乐、服饰、街头行动反抗一切统治权威。治理与反叛,两个矛盾的概念纠缠在一起。
1948,诺伯特·维纳发表了跨学科领域的巨著《控制论:关于在动物和机器中控制和通讯的科学》,创造了控制论(Cybernetics)这一概念。“控制论”源于希腊语kybernētēs,意为“治理”。维纳认为人类社会、生物体和自动化机器都可以看作这样的控制系统,系统通过各个组成部分的信息交换和反馈,来完成自我调节与控制。作为一种方法论,控制论融合了机器与生物的界限,也挑战了人类认知与行为的主体性。
维纳身为罗素(Bertrand Russell)的学生,同时受到杜威(John Dewey)进步主义思潮影响,他预言了赛博朋克的未来,暗示控制论开启的数字化进程是潘多拉魔盒,“我们在未来必须面对的一个巨大问题是人与机器之间的关系”。在《人有人的用处:控制论与社会》中,他写道:“在资本主义混乱市场的条件下,自动化的发展将会引向一种新的产业革命,将中等智力的人变为多余的人,使他们处于死绝的境地。”维纳还说,“出路只有建立另外一种社会,在这个社会里人的生命不是当做买卖的对象来评价,而是根据其本身来评价。”
Cybernetics(控制论)与Organism(有机体)衍生的另一个合成词是Cyborg(赛博格)——生物机器融合体。唐娜·哈洛维(Donna Haraway)在《赛博格宣言:科学、技术与20世纪晚期的社会主义女性主义》中写道:“一个赛博格就是一个生控体系统,是机器与有机体的一种组合,是社会现实,同时也是小说里虚构的生物。”
在剧中,经过改装义体的赛博朋克就是一个赛博格。大卫安装的斯安威斯坦军用战斗义体是她母亲伪装成护士获得的。相比市面能购买到的商品化义体,赛博朋克们的改造大多是非法的、地下的、充满风险的,因此拥有更强大的力量,也对驾驭者的才能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赛博朋克都市黑暗森林法则中,义体改装是一条不归路。赛博朋克们不仅要执行危险的任务,还要面临随时的街头袭击以及其他黑帮仇家的报复。不断更换升级义体,以获得更强大的力量,也带来更沉重的负担,并需要更大剂量的免疫抑制药,直到原来的肉身所剩无几,如忒修斯之船,此时的“我”还是原来的“我”么?做任务拿赏金,用赏金改造义体,更强的义体面对更强的敌人,形成死循环,直到成为赛博狂人。
赛博狂人(赛博精神病)是由于过度义体改造,机械结构与生物身体的排斥形成的免疫反应,导致驾驭者精神错乱,丧失理智。警惕“超人类主义”改造的反对观点与之类似,一些学者认为赛博格改造,会导致人性的危机,威胁现存的社会体系,那么问题是我们真的存在一成不变的人性么?
大卫刚刚进行第一次义体改造加入曼恩的赛博朋克团队时,在其他人眼里还是一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虽然天赋异禀,但并不懂得如何强化义体,以及保养免疫体系,维持身体平衡。通过曼恩与之谈话的交叉镜头,跟露西夜间训练跑步,跟朵莉欧学习拳击格斗,跟蕾贝卡学习枪战技巧,带给大卫的不仅是身体的增强,心理的成熟,也是社会化过程——融入赛博朋克的生活方式与生命体验。母亲给予了大卫初始的军用颈椎义体(母亲骨肉),曼恩(父亲角色)给予了大卫社会化以及领导力训练,并在战死后将自己的义体传承给大卫,之后大卫成为团队领导核心。
大卫和露西之间的爱情感动了无数观众。露西曾经是荒坂集团在海外殖民地的基地挑选的天才儿童,被灌输了为大公司效力的梦想,实际上为了荒坂的利益被当做炮灰派去执行最危险的黑客潜入任务。后来露西和伙伴逃出了奴隶般的生活,但是同伴都被杀害,仅剩露西一个人颠沛流离,隐姓埋名躲避追杀。大卫并不是仅仅为了别人梦想而活,也不是无脑朋克。凭本事考取贵族学院的大卫,对荒坂一直有着深刻的批判。无论是母亲之死还是对于月球殖民工程,大卫觉得无数人成为了被牺牲的代价。在决定正面对抗荒坂的那一刻,两人在走廊的对话说到“大公司无时无刻不在监控着你我”,这种压迫感经常折磨着二人无法入眠,他们深夜骑摩托车来到郊外,遥望“夜之城闪烁灯光制成的牢笼”。露西带着大卫潜入她模拟的月球独特超梦,两人建立的超梦赛博格纽带,使露西在大卫处于赛博狂人的崩溃边缘时唤醒了他。牵手飞奔跳跃在月球地表,他们从爱人身上找到一种美好的寄托,成为彼此活下去的意义。法国哲学家巴迪欧在《爱的多重奏》中,把“爱”被看作是一种彻底的冒险,认为爱是最小单位的共产主义。大卫和露西正是通过彼此克服这个黑暗时代,爱情成为一种政治情景中的动能。
从具身性理论出发,知觉的主体是身体,思想认知与具体的身体密切相关。大卫逐步成长为一名合格的赛博朋克战士的过程,也是赛博格人性主体的生成的过程。形成具身性的赛博朋克意识形态,也就是与技术结合的新人性。正如海尔斯(Katherine Hayles)在《我们如何成为后人类》或是安迪·克拉克(Andy Clark)在《天生的赛博格》的讨论。人类一直在与技术协同进化,从不存在铁板一块的人性,人类的理念与社会关系,一直在与技术渗透的过程中彼此适应与进化。
治理术的反抗与纠缠
在《银翼杀手2049》中,复制人的最大制造商华莱士说:“任何文明都是建立在一支可支配的劳动力大军之上”。而荒坂的高层在发现大卫是一名天才义体驾驭者后,一直想要捕捉大卫用作新的科技产品的实验品。
针对劳动力的现代统治秩序在法国哲学家福柯那里被称为“治理术(governmentality)”。福柯在《规训与惩戒》中这样表述:只有在肉体既具有生产能力又被驯服时,它才能变成一种有用的力量;完成此过程的知识和技术可以称为肉体的生命政治(生命技术学)。治理术的对象不仅仅是活生生的个体,而是统计学意义的人口,一系列数字、指标:出生率、死亡率、健康程度、可被国家训练、驱使进行生产活动和战争活动的肉体总量。
另一位法国哲学家德勒兹延续福柯的批判路径,提出了“控制社会”的概念,这个概念对于二战之后的信息时代更为贴切。1990年,德勒兹发表《关于控制社会的后记》,控制社会的控制形式是持续的数码变量,控制社会借助于不断调节的编码运行。在这一社会中,个体成为“可分体”(dividuals) ,而群体则成为“采样、数据,或‘储备库’(banks)”。信息技术和计算机则成为这种社会主导性的控制媒介。
赛博朋克的内核是朋克反抗治理术,探索另类技术和在地组织,去反抗生命政治与数字极权。
荒坂集团在研发义体金刚的过程中一直难以找到合适的测试者,大卫作为传奇赛博朋克是最合适的目标。赛博朋克小组的团队合作,对新的义体装备的消化使用,其效率是强于超大规模官僚集团的。为了拯救人质露西,大卫被迫穿上义体金刚,赛博朋克小队团灭了军用科技大部队与荒坂的安保队伍,展示了超出预期的强大能力。大卫战死后,他的义体将被拆解,数据会帮助科技巨头产品升级,储存在义体的战斗记忆会被制作为超梦供玩家体验。
治理体系可能会吸纳亚文化、反抗者的口号路线、行动模式,来扶持可操控的代理人,或转化成新的产品,推向消费市场。这个过程既释放了内部矛盾,又拓展了市场经济边界。这种边缘反抗的能量被治理术收编升级,在治理与反治理、庙堂与江湖间的螺旋博弈,呼应了20世纪互联网技术史。
1940-1950年代,计算机在诞生之初,由军工学联合体巨额投资研发,作为冷酷的工业时代社会机器象征,代表巨型集中官僚架构,生活彻底工具理性僵化。1960-1970年代的计算机功能关键革新来自参与民权运动的科学家与嬉皮公社:图像界面、鼠标交互,表格图片等文档处理功能,文件下载,电子邮件,网上邻居群组聊天——计算机的小型化服务个体创作的功能完善。1980-1990年代的计算机网络,象征着个人解放的工具,个体创意吸纳了反文化运动、嬉皮公社的理念与组织模式——开放共享、灵活就业、社区协作——个体、计算机与点对点虚拟社区联系起来。计算机的象征转型与技术路程是由嬉皮-工程师群体在军工学-公社-俱乐部团体之间的复杂历史互动中共同建构的。
技术是由诸多社会力量与政治愿景参与建设的,正是在跨界、震荡、冲突式的社会互动中启发了技术进程的向量参数。技术升级内在于社会创新之中,而这种社会创新往往来自于反抗治理术的“边缘行者”。
列宁主义认为革命发生在资本主义世界体系的薄弱环节。正如格雷伯认为,真实的民主技术与多元实践,产生于“跨文化的即兴区”,也就是“中间地带”或者是边缘群体,这些通常也是未受国家权力控制的地方。在赛博朋克所启发的信息技术社会史中,革命没有在先进生产力的中心发生,而是在最边缘社群的反抗中诞生,毋宁说,先进生产力需要边缘反抗的催化。
正如大卫被炮轰的血浆下一帧转为夜之城的繁华CBD景观,赛博朋克的鲜血浇灌着夜之城,所有真挚的爱情、反抗的传奇都被夜之城吞噬。
流水的赛博朋克,铁打的夜之城,大卫团队的传奇与覆灭,夜之城依然运转,依然有天赋异禀的义体驾驭者诞生,喂养给科技巨头新产品的训练数据,那么反抗的意义是什么呢?就荒坂大厂而言,在最后一集大卫拼死对抗巨头,亮相的终极boss也只不过是个p5级别的行政经理而已。在此,极致的赛博格设想,步入了赛博迷思的凋零。
赛博朋克叙事走向凋零在于,赛博朋克不再是彼岸的幻想,而是此岸的斗争。赛博朋克预言的科技社会成为现实,甚至陷入英雄恶龙循环之中,此时需要解脱危机的出路。经历了1980年代的互联网商业化,新自由主义的全球扩张,权势滔天的科技公司垄断数据、操纵公民。Facebook无限制地兜售的用户数据,侵犯隐私;Google与美国国防部合作,开发人工智能武器;Amazon在仓储系统上滥用监控,压榨员工。互联网巨头对数据与移动平台的割据与垄断,违背了万维网基础的开放协议的精神。智能手机如身体的器官,作为肢体的延伸,每个用户已成为赛博格。互联网用户如《黑客帝国》中供养母体的器皿,手机收集用户数据,传输到中心化平台,压榨数据劳动,喂养训练AI为巨头创造价值。既有的资本主义体系笼罩着全球危机:环境污染与气候灾变,城市空间的矛盾激化、贫富悬殊社会不平等、经济萧条的怪圈导致社会分裂、极右民粹的全球蔓延……
赛博朋克最早作为一种科幻题材出现,而后演化成一系列亚文化、思潮、艺术运动。在Reddit的赛博朋克板块上,写着这样一句话“high tech ,low life”。赛博朋克曾在上个世纪让人一瞥晦暗的未来,与电子信息产业一同崛起,成为反文化运动之后的重要思潮。这个晦暗的未来,哈特与奈格里称之为“帝国”,一种超族国家的数据资本主义统治,德勒兹或阿甘本称之为“超级控制社会(a society of hypercontrol)”,所有的社会生活都被量化为数据库的一部分,被监视和反馈来控制。
在赛博朋克之后,加密朋克思潮在嬉皮沃土西海岸应运而生。加密朋克见证了这个晦暗的未来,而密码学工具是赋予每个人的自卫武器,可以保障公民隐私与数据,对抗互联网巨头。1992年,蒂莫西·C.梅(Tim May)发表了《加密无政府主义者宣言》。曾任Intel的高级科学家和电子工程师的梅发起了密码朋克邮件列表,邮件列表的社区诞生了许多功能和协议,奠定了中本聪在2008年提出的比特币的技术基础,开启了Web3叙事与技术革新。
此外还有多种XX-punk叙事兴起,如在太阳朋克中,主张设计一种生态繁荣、社区和谐与高科技并存的未来社会。在原子朋克想象的20世纪架空历史中,苏联没有解体,人类的原子能技术突飞猛进,解决了能源危机并带动整个社会进步……回溯赛博朋克谱系,如同潜入打捞多种历史另类可能的时光机,那些被压抑、被遗忘、被忽视的“边缘行者”,昭示着未来的多元技术路线。
在2022年《赛博朋克:边缘行者》的结尾,义体改造者大卫掩护队友逃离,被力量悬殊的亚当重锤残忍毁灭的那一瞬间,回忆起所有:
我所见过的事物,你们机器奴隶绝对无法置信
我潜入了月球超梦中飞跃在巨大的太阳能电池板
我看着夜之城升腾的数据洪流
与赛博朋克队友浴血奋战
所有这些时刻 终将刻入超梦
一如热泪
消失在夜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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