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森田疗法-我的精神康复之路

  我2004年被确诊为抑郁症,此后一直致力于治疗,到2007年做《抑郁症自评量表》测试,已无抑郁症状。但我却感觉十分不好。内心荒凉绝望,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变得非常胆小、恐惧、对生活也感到厌倦,不知道怎样才能打破这种状态。我不信任任何人,也不相信自己,像一个孤魂一样,惊恐又隐蔽的活着。北京博爱医院心理康复科郭志华

  虽然已测试不出抑郁症状,但我每天被其它各种各样的症状折磨,比如社交恐怖、数字恐怖、疾病恐怖、猝死恐怖、渎神恐怖、睡眠紊乱、肌肉紧张、心动过速等,真是数不胜数。

  其中最为严重的是社交恐怖。自小我就是一个胆小羞怯的人,害怕人群,不能进行良好的社会交往。但发展到后来,竟连出门、坐公交车都需要忍受极大的痛苦。不得已买点东西时,就勉强讲出极简短的几个字,然后急忙避开。

  母亲曾患小儿麻痹症,左侧脸部萎缩的很吓人,我自从十八岁上便觉得自己右侧脸颊似乎遗传了母亲的问题。有一次发觉自己笑的时候,右脸颊有一道颇明显的、可以放入三分之一个手指凹痕,自此就开始担惊受怕,怕终有一天会和我母亲一样,由此愈发害怕社会交际。平日常常反复的照镜子,越来越觉得严重起来,心里的悲伤苦楚,惊疑惧怕,真是没有言语可以表达。期间恋爱了四年的男友和我分手了,我至今尤记得他说的两句话。一句是:“你有一天会疯的。”另一句是:“以后你会和你妈一样。”我还没死没疯呢,便先被最亲密的人诅咒,从此更加变本加厉,害怕人群,甚至不夸张的说,我恐惧整个人类。

  2007年初夏,因为实在无法再忍受下去,我决心拼死也要弄个明白,于是鼓足勇气,独自去一家三甲医院的神经内科门诊,结果被诊断为肌肉萎缩中的脂肪萎缩。由此更是百般苦恼,像一个即将遭受灭顶之灾的倒霉蛋一样,等着天总有一日会掉在我脑袋上,将我砸个稀巴烂。

  我每天像行尸走肉一样活着,却又不愿就此便死。同时心里疑疑惑惑的,总觉得不是那个样子。

  在这种状况下,我极度回避社会生活,同时非常怕别人看出来我有肌肉萎缩。当与别人的距离近到三米之内,就会吓的浑身僵硬,如果面对面,我会惊恐的发抖。

  可以想像,如此数年后,我的日常生活和精神状况,会变成什么样子。

  黑夜的黑夜

  生活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我不是成长于一个正常的家庭,母亲残疾,心理也不是很健全,父亲常年出差在外,我的童年几乎是在孤独自闭与母亲残忍的殴打中度过的,初中便退了学。后来家庭破落,负债累累。我又被诊断出患了重度抑郁症。

  我母亲兄弟姐妹6人,没有一个是健康的,弱智、精神病、肢体残疾……我是亲眼看着小舅舅怎样疯掉的。我很害怕,害怕总有一天会和他们一样。正常家庭的人,恐怕很难懂得这种悲哀,你无法改变一切,却不得不因为血缘,永远和他们捆绑在一起,你不得不年复一年面对着他们,同时因为自己是其中的一员而深感厌恶和恐惧。我觉得自己像被魔鬼打上了罪恶的烙印,得用一生去赎清不是由我所犯下的过错。

  我一直在努力,希望可以靠自己的力量走出那憧憧的鬼影,过上正常人的生活。而今,我又被诊断出有肌肉萎缩,这是我完全无能为力的,我无法抗争,只能听天由命。生活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当我仰望天空时,不由自主的一遍遍追问,但天空不会给出答案。我是不是应该去死,我继续问。

  没有答案,生活还在继续。

  死马当活马医

  被诊断为肌肉萎缩之前,我就有一些疑病行为。在确诊后,疑病行为变得非常严重起来。每天频繁的照镜子,一会儿把镜子摆在光线亮处,一会儿又拿到光线暗处,一会儿放在阳光下,一会儿又拿回屋子里,并且时时将镜子置于不同的角度和距离,以便对自己的病况进行主观监测。每次拿起镜子的那一刻,我都吓的半死,生怕看到自己已变得面目全非。然后心惊胆战的向镜子里偷看一眼,立刻又吓的几乎要晕过去,自己的右脸怎么变得肌肉凹下去一大片啊!继而惶惶不可终日,但过几天却又得觉得并非如此。在有这种病和没有这种病之间反复怀疑,一刻也不得安宁。同时,又为自己幼年来所受的种种苦处而日夜哀痛。常常在深夜嚎啕痛哭,以此来宣泄心中无穷无尽的苦楚。

  2008年初,我已被这种忧郁、封闭,疑病,又充满恐怖想像的生活折磨得了无生趣,屡屡生出:“我大概是活不下去了吧。”等念头。

  人在溺水的时候,会本能的乱抓乱扑来求生,我在这时候,也仍有求生的愿望,只是十分压抑。我又读起森田先生的着作来。当时并不知道自己还有神经症和强迫观念,以为仍是抑郁症,但仅管如此,也仍旧想从先生的书中获得一些帮助。

  我从小就是一个任性,自以为是的孩子。这些年虽苦为病患折磨,但那些自幼便有的性格特征,却一点儿也没有得到改观。尽管当时孤独、虚弱、恐惧,可对于人生仍有一套固执已见的看法,常常对别人抱已嘲笑,动辙便会看不起人。万般无奈之下,把森田疗法当作救命稻草一样抓着,一开始就遇到了问题。

  森田先生强调,只有患着交出自己,“把自己托付出来”,才能彻底治愈。

  先生在《自觉和领悟之路》中说:

  “医生嘱咐打针、吃药,尽管疑虑是否会有危险,但他是以治病为职业的医生,只好甘心情愿拼着命,任医生摆布。关于神经症症状也同样,我这里疗效好的患者都把自己毫无保留地交给了森田。疗效不好的患者大多忘记了森田是个医生,他们不情愿把自己交出来,别出心裁的耍些小心眼。”

  “把自己交出来”,“听任医生摆布”,这对我来说,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我有自己的想法及行为方式,把自己托付给另一个人,老老实实听他的话,岂不是变成傻子了嘛。但念及事已至此,反正左右是个死,不听也无可如何,只有死马当活马医,勉强听一下,到底会不会变成傻子,也真是搞不清楚的。其实我在此后的一、二个月里,一直觉得自己像个傻瓜,并且反复怀疑森田是不是居心不良。但念及先生所言:“睡梦中的有和无,有无相加等于无。迷惘中的是与非,是非相加等于非。”故这个担忧也只好放下,不去追究了。

  暗处求生

  望向四周无边无际要将人吞噬的黑暗,我能做些什么?

  没有人可以助一臂之力,我也耻于求人。我必须自己帮助自己,如果连我都放弃,那么一切就都完了。

  我还有一根稻草,就是森田。现在回过头去想,那决不是一把纤弱的枯草,而是引导我走向重生与光明的安全的指引。

  先生给出很多个路标,比如:事实惟真、忍受痛苦,为所当为、活在当下、顺其自然、纯真的心……听上去平平无奇,可却并不容易做到,一开始也不好理解。

  先生是注重实践的,教导患者“重在实践”,在实践中体验,体悟,由此逐渐治愈。如果不去实践,一切都是徒劳,病也不能治好。

  于是,我开始实践。

  当时,我正准备参加公共英语(二)的考试。先生说:“忍受痛苦,为所当为”,我理解为,先生要求:第一,每天要完成定量的学习。第二,无论感觉自己的肌肉萎缩问题如何严重,必须坚持去图书馆,不可以因此逃避在家里。

  可这是多么难以做到呀,特别是第二条。

  每天早上九点,我被闹钟吵醒,什么也顾不得,先深深沉浸在悲痛中,为自己的病情担心忧虑,根本不愿出门。自顾自的在心里找出种种理由,试图说服自己呆在家里。诸如:“去不去都是无所谓的”,“在家一样也可以学习”之类来自我逃避。

  可我又能逃到哪里去呢?无论逃到哪里,生活总会将你捉出来。我总不能一辈子不见人吧?总不能不考试了吧?我能逃到哪里去呢?躲在房间里吗?窗帘密密的拉着,连光都害怕看到。我难道准备一辈子就这样了?

  当然不可能。于是,我每天早晨愁苦万端的起床,像一个待死的囚徒一样,被迫走到阳光下。因害怕而不敢看任何人,等车也小心翼翼和别人保持距离,不敢靠近人站着。

  不能掩饰自己,要保持自己的本色和纯真。

  可最初,我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不加掩饰,总是逃避着别人的目光,常常因为在车厢内和身周的人距离太近,而恨不得立刻找个地洞藏起来。但现实无处可藏,只能每天按时去受罪,自己也不知道这样苟延残喘的日子什么时候是尽头。

  我害怕镜子,后来害怕一切可以照出人影的东西,金属条、水池、玻璃门、手机面、电脑屏幕……各种各样,匪夷所思。我觉得自己越来越无法忍受下去,右脸肌肉持续僵硬紧张,在睡梦中也无法放松下来。有时候做恶梦变成了我母亲的模样,还有其他种种乱梦。有四五次,真的不堪忍受这种种折磨,于是在本子上写下:“如果某年某月某日还觉得活不下去,那我就去死。”其实,我自己也知道,不会真的注意那个期限,只不过给自己一点解脱的希望罢了。有一阵,我想到死,真感觉像回家了一样温暖。我还可以死去,那样就不用再痛苦的活着,多么好,多让人心里暖和呀。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最终没有死。森田先生说,神经质患者胆子比较小,一般不太会真的自杀。就算已经做好了准备,结果也不大会去做。

  大概真是这样。

  那一年,我父母家也不太好,母亲总是惹事让我烦心。而我和新婚的丈夫关系也非常差。我无法接受他的一些行为和打算,以及婚前对我的欺瞒,反复在离婚与不离婚之间挣扎。

  现在想想,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如果没有森田先生再三棒喝,一定要忍耐,做好该做的事。强拉住我不去歇斯底里的发疯,我真的可能会崩溃。

  先生在《神经衰弱和强迫观念的根治法》这样写道:

  “牙痛或发高烧40多度的时候,你对它是否能忍受得了呢?受得了也好,受不了也好,除了静心忍耐别无它法。能否治愈的问题,也要看各人的病情如何,也没有其它办法。这并不是患者是否能忍受得了的问题。怕死就得强忍着痛苦,无论是怎样难过也只有在勉强忍耐中寻求活路。不管你是怎样翻身打滚,坐卧不安,在医生要求你必须安静的时候,你就必须得尽力安安静静地睡下去。

  某重症肺炎患者,把医生嘱咐不准乱动的话当成难为人,因为自己跑去上厕所而导致不可挽救。其他同病患者,症状比他严重得多,但他们严格遵守医嘱,因此反而得救。这绝不是个能够忍受或忍受不了的问题,除了服从这种事实,听其自然的任凭痛苦自然发展,此外没有别的办法。”

  那时,我常常默想这段话,决心像忍着牙痛一样,忍受下去。

  不是一个有自制力的人

  写到这里,可能会有读者觉得我是一个坚强,有自制力的人。其实事实并非如此,天知道我有多么胆小,懒散。

  森田先生曾言,尝试过种种治疗方法都无用的人,实行森田疗法反而效果越好。因为“背水一战”,在思想上容易“断念”,如果不按森田的话去做,也没有什么其它更好的方法了,结果反倒能够“穷极生智”,获得治愈。

  我之所以在百般苦恼中仍能按先生的话去实践,绝不是因为有自制力,而真是到了一筹莫展,走投无路的境况,只能像个可怜虫一样指望靠先生救命。

  我没有父母的怀抱可以依赖,一直寄于希望的爱情婚姻也破碎了,如果常人还可以转入事业的追求,我病成这样,也早已谈不上。人生不过在万念俱灰中苟活残生,除了森田怎么说,我便怎么做外,也实在是无法可想。

  我每天将森田先生的言谈带在身边,只要得闲,便取出阅读,反复体会先生话中的含意以及其它病友的自述。后来都觉得不像在治病,倒像是参道一般,日日都有新的变化与体会,对先生的微言大义,也每日都有新的理解与迷茫。单“事实惟真”四字,就越发得着真切的感受与体悟。虽然难以从心底里认识到很多事实,但也能够承认自己的迷妄。

  一些道理,浅之又浅,谁都会说,简直像吃饭睡觉一般不用去想。但真要明白其含义,却是不历千难万险而不得。

  那时,我基本上每天都会去图书馆学习(也有情绪发作的很厉害而不去的时候,但不多)。

  先生针对一则学生害怕写论文的病例曾这样说:

  “大西君说父亲发火才下决心,但即使写论文,或者赶赴战场也不需要下什么决心。下了决心,就会产生多余的思想纠葛。不需下决心,只服从于自己置身的环境,动笔写论文就行。首先被父亲斥责后才下决心这种想法本来就不正确。

  ……

  我忠告大西君:先着手干起来,他听后说:回家考虑考虑再说,陷入了现在着手写的话会怎么样?着手写不下去,怎么办?等思虑中,连询问我一下的念头也不转。

  ……

  如果大西君追问我:即使着手干了,仍然写不成时,怎么办?我会作如下解释:把决心啦、自信啦统统抛开,只要自己坐在桌前,摊开稿子、钢笔和参考书,尽管寂寞,仍像小孩做游戏一般干下去即可。每天干上十分钟、半小时都行,尽可能不断地坐在桌前,有时写上二三行,有时顺手抓到一本参考书打开来,懂也好,不懂也好,胡乱地读起来就行。或一星期,或两星期忍耐着坚持下来就可以。‘对此光想象可能不太好理解,实际做起来就会明白,会产生意想不到的效果。

  概括一句话,会也好,不会也好,应该干的事,不管愿意是否,无论如何也要去干。这时光凭勇气、自信等假装的信念是无济于事的。”

  我也遵照先生所言,尽可能不断的坐在桌前,可是脑中各种杂念纷至沓来,不断干扰我学习,数度想集中精神,都搞的精疲力尽。结果顺其自然,估且忍耐这些杂念,任其左冲右突烦乱不堪而不加抵抗,读书老是看不进去也就先看不进去的读着,对读书的效率不作什么要求,到也读了一些。虽然累点,但从所得的知识来看,并感觉不到什么大的差别。

  就这样,一年半后,我竟从英语26个字母也数不清,到参加了公共英语(二)的考试,虽然第一次才考了14分,第二次考60分。其实分数如何尚在其次,我不知如何,在这种日复一日,看似简单木纳的实践中,感受到了自己的力量。在一味的单纯忍受下,我开始变得勇敢起来。

  先生曾说:“战士以逃离战场来躲避危险,殊不知勇气正是从那里产生的。”

  我至今尤记从图书馆坐车回家要经过一个人行天桥,每天从天桥上走过能看到西边的晚霞,那也是我一天中最愉快的时光。我觉得自己似乎还可以做到某些事情,慢慢能够相信自己,找回了失落已久的信心。

  一天我从天桥上下楼梯时,突然悟到:承受命运正是突破命运的第一步。顿觉豁然开朗,对自己20岁前所遭受的种种苦痛,再不自伤自怜,能够放开怀抱,勇敢的担待起来。由此也体悟到缺憾本是人生的常态,我这样哀伤自己的不幸,谁又能说其中不包含着种种贪欲妄想呢?

  可我的社交恐怖一直没有好,并且越来越严重。我脸上不敢做表情,一旦有表情,立刻担心:“是不是别人看在眼里很丑啊!”等等。老觉得脸上不自在,其实一个人长年累月的总固执在脸上的样子怎样,自然而然会觉得不自在,但我暂时也克服不了,抛弃不掉,只能按先生所言,任其自然,不去管它了。该做的事,不管好看难看,硬起头皮来努力完成,如此而已。

  自己成全自己

  我的病情一直反反复复,时而觉得好一些,时而又落入绝望的深渊。仅管日常生活一如既往的进行,却时时处处饱受神经症的困扰。有时也疑窦丛生:“森田是不是骗人的?否则怎么还不好转呢?”心里很烦燥的时候,恭行先生的指导也极为勉强。对“顺其自然”也体会不清,却仍能见到自己的虚妄,或许人生本就如此,只有抛下疑虑,且行去矣。

  此时长相问题仍让我挂虑良多,但已没有以前那样执拗,或许也因为不敢执拗,怕再陷入无尽的自我怀疑与自我否定之中。但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总之不再那么极端偏执,也有点厌烦这件事。

  其实说我右侧面颊真有什么大问题,我自己都怀疑。以前觉得是遗传了我母亲,便真有了类似的症状。后来又以为是肌萎缩,于是又有了肌萎缩的感受。这说不定都是极强的心理暗示造成的,根本没有什么大毛病。一个人要像我这样十年如一日,无时无刻都陷于一种顽固的自我暗示中,那肯定会变成那个样子。我真的吃不太准。

  先生的一句话我一直很喜欢:

  “’柳绿,花红。‘柳树是绿色的,花是红色的。他们身上既没有任何装饰,也没有任何花招,有的只是自己的本色。”

  我想先生是让我原封不动的承认自己,无论美丑优劣,正视现实,发挥自身的长处,以求一个彻底的自我实现。

  先生在论述先天性疾病时曾说:

  “某个天性双臂缺损的男子,却练就了用双脚写字的巧妙本领。盲人保已一也成了大学问家。海伦。凯勒又盲又聋又瞎,却能通达许多国家的文字,大学毕业,着作很多。他们虽然身体有病,却能极大地发挥了较一个普通成年人更优越的生活能力……像这样面对人生目的的努力,在手段方面尽管形形色色,但他们都把自己遭遇不幸的悲观怨恨和低声下气、卑躬屈膝的自馁心情完全忘却,只顾一股劲儿抖搂精神、拼搏奋斗,才取得了以上成果。”在一则赤面恐怖的病例中,先生又道:

  “盲人没必要去和视力健全的人对抗,小胆的人也没有必要去和大胆的人们竞争。仅仅靠着个人的天赋全力发挥下去,就可以成为保已一。”

  先生说要“自己成全自己。”那时,我常常暗想这句话,决心无论自己是否真的有肌肉萎缩这种病,都要将人生好好的经营下去。同时,自幼失学,没法像一个正常孩子一样长大的自卑心,也在“自我成全”中逐渐消解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天赋长处,也有自己的缺点不足,只要自己成全自己,做好能做的事,就是对生命尽了责,就是好的人生。

  我真是一天比一天坦然了,虽然每日里仍痛苦不堪,但对生活没有什么遗憾。我为自己的生命尽了力,哪怕立时死去,我也真的已对生命尽我所能,问心无愧了。

  鳄鱼皮似的皱裂的双手

  森田先生对于不能住院的患者,常让他们写日记寄回医院,然后做一些指导性的批注,再回寄给患者。

  我在一位赤面恐怖患者的日记中,读到下面的话。日记中的情景和先生的批注,使当时的我深感羞惭:

  患者日记:

  “18日,昨天晚上因为泻肚子没能睡好。早晨早起到前田处去种小麦。像雪似地下了大霜。天气很冷,阳光还没照到田里的时候,便开始耕地。听说这位干短工的婆娘手痛,一看她那手掌里的皱纹,就像古旧的鳄鱼皮那样裂开了口子,从里面露出红肉,而且北风还在刺疼着这些裂口。我心里突然难过想来。想到另外那些像是从毛孔里渗着油脂的人,每天吃着美味,到处游逛。相形之下却还有这样的农村妇女。是什么缘故我虽然弄不明白,但像这样妇女忍受这般痛苦还活在世上的人们,看来倒像是真正的人。

  我大半像是个业余爱好者似的在这儿劳动,而这位妇女都是为了生活,这样的劳动着。那些悠哉游哉的先生、阁下、大人物们,活得真是了不起。然而,这位可怜的妇女能拥有人类的多大力量呢?她个人不了解,社会上的一般人也不知道。她自出生以来,从未远离这个村子到过十里以外的地方,春天之后割小麦,夏天到来锄田草,秋季收稻谷,还要帮忙送到城里。她一辈子为人类奉献的功劳,没有任何人肯给说个价值,就白白的死去了。”

  森田先生用红墨水这样批注道:

  “那位妇女是人生的模型之一,是被还原的最单纯的标本。所谓平凡就不是什么古怪离奇。然而,在这个模型中,却收入了人生的精灵。犹如常言所说:一寸之虫也有五分魂。这与弱者不可欺,匹夫不可夺其志意思相同。这位妇女也是既有她的爱,也有她的苦。既作粘糕饼,又作佳肴招待别人,这都是值得自豪的。她也希望让孙子穿上很漂亮的衣服,有时她也要呼唤上帝的名字。如果她连这五分魂也没有的话,就不会采取这种为死亡而劳动的做法,只能去养老院做累赘了。

  实际上,她自己在不知不觉中为人类做着贡献,成为人类的有功之臣。她的自豪情感就相当于你的赤面恐怖。她想送给孙子的漂亮衣服,就是你所追求的艺术。人们处在生人面前时,就一定要脸红。这位客观上的妇女和主观上的妇女是截然不同的。值得学习的地方,应该吸取的东西,就是这位外观上看起来十分平凡的妇女的主观世界,她并不把痛苦当痛苦来看待,她并不是在想着必须要努力的情况下才去奋斗的。她什么也不加思考。妇女本身就等于努力劳动这件事本身。这并不是什么理论,而是个事实。到了这种时候,你原来的赤面恐怖等念头也已经被取消了。你现在对艺术的追求已经变成了你现在的商业。这是你在人生道路上表现出来的转机。它像妇女那皱裂底部的红肉曾给予你十分深刻的印象那样,使你感到再也不能不嫉妒社会上的人类了。这才是真正的艺术。”

  我掩面悲泣,不知道长久以来自己到底在追求什么。

  我总希望一直都是快乐的,并不真的愿意承担苦痛。不得已忍受着痛苦,也只不过是当作换取欢乐的途径。

  我很不老实,一直把抑郁症啦,肌肉萎缩啦当作挡剑牌,以此来逃避正常社会生活中的劳苦。装模作样遵从森田疗法,其实也只不过把森田当作脱离愁苦的工具,只要病情稍有好转,便老早将森田丢到九宵云外,再也不把曾经所获得的真实体悟放在心上。

  我总是夸大自己的痛苦,觉得人人生活皆正常美好,唯有自己苦恼万端。不停的挑剔自身的问题与不足,希求自己变得完美无缺,处处大出风头,处处讨人喜欢,不断将自己纠缠入欲望的漩涡而不自觉。一边弃自己的优点于不顾,一边红着眼艳羡别人的优越之处,指望不付出努力,或仅付出少许努力,就可以一劳永逸。

  这就是我对人生的理解吗?这就是我毕生的追求吗?

  那双翻出红肉的裂开的双手总在我脑海中晃动,触目惊心,似乎在告诉我生命的意义。

  我倒底在埋怨些什么呢?我到底在希求些什么呢?

  人生平凡又平凡。有些东西,我不可能永远逃离。不可能到达一个什么地方,然后就不痛了。不可能的。自己的人生,谁也不能为我承担,或狂或疯,或软弱退缩,或奋发向上,都是自己的选择。有些事很艰难,但仍要去做,因为那是人生的功课,生命本身就是要经历风吹雨打。

  让我承担起自己的命运吧!

  人生是一个渐进的过程

  虽然我对肌萎缩的忧虑与怀疑总是难以消除,但已不如往日般失魂落魄。可以一边心存忧虑,一边做着自己的事,感觉正在渐渐克服这些的问题。以往总认为这是一个外界强加给我的问题,自己无法可施,现在也觉得并非如此。

  我开始走出一贯主观看问题的方式,体会着“事实惟真”,进入真正的人生。生活总有如意与不如意,圆满与缺憾,顺境与逆境,只有无保留的体察人生的真实,并学会接受它。

  我诚然是胆小、卑怯、不自信的,并常常感觉着孤独与惶惑,但那扇人生的大门已经打开,无论我怀有怎样的心情,都不可能再回到从前的状态。必须勇敢的面对人生,不是低着头注视着脚尖面对,而是正视它。

  2008年很快就过去了,期间我干过2份工作,各只干了3个月。因为病了很久,不敢一下子进入正常生活,怕过于草率急躁会引起抑郁症复发,只是缓慢的让自己适应,给自己时间。

  同时,尽可能遵循先生“事实惟真”的教悔,如实的观察现实。不得不承认,我一直觉得自己右脸严重萎缩,可我在生活中却并没有遇到因此可能会遭遇的任何阻碍。平平常常的找工作,交朋友。虽然这时我已结婚了,却仍不乏追求者,以至后来再到新单位,总是先很高调的让别人知道我的婚姻状况,不想给生活增添无谓的麻烦。我也像从小到大一样,频繁被同性嫉妒(可能每个女人都这样)。生活似乎很正常,并不像我所想的那样,大家都讨厌我,很丑啦什么的。

  2009年,我已经好多了,虽然仍存在社交恐怖、疾病恐怖、猝死恐怖、凶吉恐怖等等问题,但我一任自然,日子虽过得不开心,却也是平静的过下去。

  因为由生到死,由死到生几番轮转,把名利享乐也看得淡然一些了,能认识到人生平凡的本质。

  这一年,我又找了二份工作,各干了三个月。当开始第二份工作的时候,我已确定自己可以一直干下去,不必再为担心病情不稳定而辞职。可是人生总有意外,因为大搬家,我离开了原本所在的城市,只好不得已又辞去了工作。

  此时,我已可以缓慢脱离先生的书,不用每天都读了。但情绪不好时,仍会拿出阅读,每次都在先生的话语中,发现自己又在犯和以往相似的错误,以致精神状况再度陷于迷乱。

  后来渐渐认识到,虽说遭遇了很多不幸,但天生的性格也有很多问题,才会饱受精神疾患的折磨。解决之道还是不断调整自己,以适应现实生活。痛苦总是存在的,或许一生都会如此,但并不因此惧怕生活。

  我像换了一个人一样,由此获得了新的生命。

  纯真的心

  先生常常鼓励患者发挥自己纯真的心和原始的性情,在《神经质的实质与治疗》中,先生这样写道:

  “我注意指导患者去体察和发挥纯真的心地和自己原始的性情,以及不蒙骗自己的精神。

  所谓纯真的心,乃是对我们原有的朴素的情感不妄加否定或歪曲。人类首先就是以这一情感事实为本才会有所发展的,在善恶是非标准确立之后,既不能是机械拘泥这一标准的理想主义,也不能是只求满足自己心愿的自我本位主义。当人们想要干事情的时候,如果遇到讨厌的麻烦事情,必然会从这种心地出发,希望想办法把它们搞得轻松、迅速。”

  先生又举例说明道:

  “当我们失误打碎盘子时,有时又不由自主的再把它拾起来,对在一起试试看。这是干了遗憾事情之后的一种纯朴的心情。如果说即使锔起来,破了的东西也不能恢复原状,真是糊涂的做法,这就是恶智。在这种纯真的心如实的显露之后,虽然这种遗憾的心情长久以后也会离开自己的念头。但是,后来再拾掇盘碗之类容易破碎的东西时,就会闪电似的再显出过去打碎盘子时的体验,对它的放法、使用方法等,就会注意动动脑筋。相反,在打碎碟子时,如果想到对主人怎么交代好呢,是否被人笑话等,思想上从这事儿联想到那事儿,连续不断总是放不下这个念头。在带有这种心情的情况下再干同样的事情时,就会提示自己’必须注意,必须沉住气‘等。因为只顾左右巡视担心吊胆,心情很不平静,就会多次重犯同样的过失。”

  出于“纯真的心”和“不蒙骗自己的精神”,我再也不对自己的想法或情感任意判断是非对错,只是如实的接受下来。渐渐认识到,虽然自己有胆怯、多疑、贪婪、任性……种种短处,但也有坚忍、朴实、善意、上进等种种长处。患病时的想法做法虽然荒唐可笑,但也未尝不包含着对“真善美”的憧憬与追求。害怕丑陋,害怕痛苦,害怕失去爱,本就源于对正常、健康、美好生活的向往。这些年,我对自身的挑剔与苛求,对未来的恐惧,虽让我时时刻刻都处于痛苦之中,几乎到了濒死的边缘,但我能治好病,能走出往事的阴霾,也靠着这股对人生执着追求,不愿放弃的精神。

  因着先生的劝导,我从2009年开始频繁的写日记。渐渐感到,如果只是停留在脑中想,就像做梦一般,既混乱又不客观,如将所思所想如实的写下来,倒常常能发现问题所在,以及自己种种的不合理处。从一开始如流水帐似的味同嚼蜡,一路写到现在,文字已成为我与自己沟通对话的方式。先生说“纯真的心”,曾几何时,我越来越能通过写日记了解发现自己的本心,对人生也获得了新的认识。

  近来,有些东西一直缠绕着我,这些年,我的病,还有森田对我的影响,以及我人生的体悟,我很想把他们写下来。出于“纯真的心”,我这样做了。虽然在写前与写的过程中有许多顾虑及烦燥,但仍遵照着先生所言“忍受痛苦,为所当为”来处置,竟也快写完了。我一直很不愿意别人知道这些事,但先生说要坦诚。每次写完一段,放下笔,我就感到不能接受这些内容,想修饰或掩饰我患病的状况,但当一坐下来,打开记事本时,心里就只有一个愿望:一定要如实的坦白自己,说出真实的情形。这也仍是对先生“重在实践”的实践而已。我很感动。

  先生曾说:

  “业已解脱了强迫观念的人,是已经积累了人生修养的人,是饱尝过人世间酸甜苦辣的人。希望成为超出凡人的人,则须充分饱尝强迫观念的痛苦。这是人生修养的捷径。”

  现在,我亦为自己的康复感到自豪。这个过程虽充满艰难险阻,苦痛迷茫,但那些应该做的事,我做到了。

  先生在《自觉和领悟之路》结尾处的话,我很喜欢,抄在下面,也作为我这篇文字的结尾。

  “一般来说,科学和宗教,判断和信念,知识和情感这样的分类,是为了方便起见而人为划分的,事实上并不是两者截然分别成立的。两者中,不管哪一方,若不另一方,彼此调和的话,单单去依靠知识的判断,那么情感的萌发是完全不可能的,任何行动都不会显示出来,从而对实际生活不会有什么帮助。与此相反,光倾向于情感信念时,情感成了爆发性冲动。所以对于我们的生活,知识和情感的调和是十分必要的。情感借助知识去制约冲动,知识赖于情感的保证对实际生活发挥作用。只有知识和情感的调和方成正果。

  我们应基于这个根本,以产生出各种信念。尽管是无意识的,但没有这个信念,人类任何事情都难以开展,而且信念的构成本来是受情感支配的。为此必须借助知识的判断经常修正其发展,不断前进,以消除许许多多的迷茫,沿着光明之道,展开更有力的活动。

  固着于偏狭的信念,会陷入迷惑之中,摆脱了固着才能终成大信念。我们的本性就具有皈依宗教的倾向,只有养成正确判断事物的能力,才能自然的获得真正的信仰。

  如果勉强的试图获得信仰或得到领悟,则易产生集焦躁不安,这恰如不依凭船只企求渡过河流到达对岸一样,不但不可能且会溺没在河中,而遭致溺没的原因就是妄念和迷信。”

  在病愈的过程中,森田先生书里水谷启二、仓田百三、以及其它几位匿名患者的经历自述,给我很大的鼓舞,我以能像他们一样分享自己的治病过程而深感自豪。也希望我的病愈的经历,能带给其它患者以力量。

  此刻,我手捂着颤抖的嘴唇不愿哭出声来。我想,在这个时刻应该有的,只是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