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零年代:落幕(二)

  恢宏的口号与盛大的典礼的另一面,是主流叙事之外沉默发声的非主流/半主流群体甚至是隐性主流群体,在他们身上正发生着生动鲜活的苦难。我也很久没有看过这么一部刺中灵魂的电影了,影片聚焦农村老人的自杀潮,以冷静的方式将农村老人老无所养、老无所依的生存困境血淋淋地呈现。看完之后,我仿佛旁观了一场苦难,

  多少人间真实,生猛而又残酷,悲壮而又惨烈。《喜丧》发生在鲁南,问题却是普遍的,无论东部与西部、南方与北方,都在上演着同样的村庄景观——养老问题,是农村老人不可回避的生之艰难。

  但影片的镜头是冷静中立的,不刻意煽情,不卖弄苦难,只是将老人的日常还原为日常。不得不承认,生活才是最真实的,以生活为师,可以从最悲惨的遭遇中提炼出最伟大的艺术。

  慕伶、一鸣与伟明,青春、死亡与乡愁,孤独、叛逆与接受,三段式的剧情,割裂不了生命的接力,也无法切断情感的续造。

  以一个三口之家切入,剖析了家庭单元的切面,有脆弱的家庭危机,有微妙的情感困境。而月有阴晴圆缺,人有生老病死,最残酷的风景,是学会了和解,紧接着就是告别。

  《光棍儿》是一部野生电影,大量的方言与俚语呈现出了一幅原生态的视听奇观,散发着生猛奇崛的力量。

  性是贯穿全片的线索,也是跳跃的符号。精神贫瘠、文化匮乏的穷乡僻野,一群老光棍儿返现了人的动物性,交配是其念念不忘的需求。

  影片展现了农村部分人群(光棍儿)的生活状态,也侧映了底层广阔的真实视野,荒诞而真实,生动而惨烈。

  铁蛋的性启蒙始于美姐,而美姐的三个女儿是美姐的一体三面,有情投意合却爱而不得的,有强行拼凑却天长地久的,有热情奔放却拒之门外的。

  《美姐》与郝杰的上部作品《光棍儿》一样,生猛土腥的原生态,闪烁其辞的性符号,穷山恶水的西北大地上,发生着不为人知的故事与事故。

  而这片土地上发生的一切,都拥有被记录的资格。

  两岸的故事,永远讲不完,这是独属于中华儿女的家国牵绊与爱恨情长,一旦讲起来,总是要动真感情的。《团圆》以台湾老兵刘燕生回大陆探亲为切入点,戏剧冲突就在于发妻乔玉娥、刘燕生与发妻的现任丈夫陆善民之间的“紧张”关系。

  沧桑世故,情系万千,老来至福,人间团圆。三人同坐,动情处《天涯歌女》《香槟酒满场飞》,歌声替代语言,精准传递情感。有些歌,年轻人怎么唱还只是歌,可像他们三人一开口,就是整个汹涌澎湃的人生。

  遗憾的是,有些歌还未唱完,天就下起了雨;即使可以面对面,破镜终究无法重圆。

  《十二公民》在美国电影与国内话剧的基础上,做了巧妙的本土化改编与电影化处理,不失为一次成功的文本移植。

  我国从来不缺少“人民”,而是缺少“公民”。在面对影片中的社会现象(案件),如何形成健康良性的公共讨论,如何保持理性客观的规范判断,需要的是公民精神,而非人民意志。

  有别于英美法系,在我国大陆法系的审判设定下,影片取巧于法学课堂上的模拟法庭,进而借助陪审团制度暗度陈仓,催动故事的达成。精彩的群像表演,更是锦上添花。

  哥哥去世之后,为了完成他未竟的愿望,张书豪开始了一段艰难的西藏骑行之旅。行走是生命的主题,流浪是人生的真谛,这也是一次决绝的自我救赎与自我发现之旅。要么是身体,要么是灵魂,人总要在路上,但为何身体与灵魂不一起出发呢?

  年轻的时候不经受些挫折,不做一些让自己为难的事,恐怕以后自传都没得写。就像《练习曲》中的台词:“有些事现在不做,就永远不会做了。”

  风再狂,雨再大,我还是那个我,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永远在路上!

  《四个春天》用一帧帧朴实无华却又生动鲜活的画面诠释了何为“生活如诗,岁月如画”。简单而又珍贵的影像中,记录的是平凡而伟大的个人,乐观地生活,豁达的人生。

  但生途漫漫,柴米油盐之外,总是免不了生老病死。孩子长大,父母苍老,一切惦念,不过是风在岁月中奔跑,人在季节中老去。

  但好在还有念想,归燕又在屋檐下筑巢,金银花又烂漫盛放,在登高放歌的时刻,迎来了又一个春天。

  正如海德格尔对浪漫派诗人荷尔德林那首诗的哲学性阐发,人要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你我皆凡人,但一定要活得像个神!

  老杨,北方老炮儿,吃喝嫖赌老不死,重情重义好面子。这样的人,对于朋友或许够格,对于家庭却是一场灾难。

  影片下以一个典型的中国式家庭为切入点,呈现了真实的家庭场景:迫在眉睫的养老危机、龃龉不合的家庭困境以及在危机与困境下努力生活的人。

  同时,《老兽》以点带面,勾连出了鄂尔多斯(或者局域中国)的社会图景:平民视角与英雄主义、传统与现代、困境与突围······

  《神探亨特张》以人物为中心,而非以故事为中心,作为国产片中的异类,也是一次大胆的尝试。与宁瀛的《民警故事》类似,高群书的《神探亨特张》同样聚焦北京普通民警,通过其日常反映社会百态与人情冷暖。

  难得可贵的是,影片展现了生灵活现的人民群像,以画像手法呈现了一幅现代都市风景下的北京风情画。

  信仰也可以是一种沉思的理性,一种经得起反思的人生。《阿拉姜色》从微观视角出发,以一个重组的家庭成员之间的爱与死、原谅与和解展现一段奥德赛式的朝拜之旅。

  俄玛得知自己罹患绝症后,决定一路跪拜去拉萨朝圣,完成死去前夫的夙愿。这是一段以死亡祭奠信仰的跋涉,也是一场向死而生的仪式。

  《冈仁波齐》《阿拉姜色》《转山》······这类电影无关逻辑,无关理性,而是有关信仰,有关神性。

  作为一部后文革时期电影,《村戏》以分地(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与村戏(作为一项政治任务)为推动故事前行的双线,讲述了文革遗留下的荒诞情绪以及人性的丑陋与不堪。

  黑白与彩色的画面构图,更突显了年代的荒诞。但从另一方面来讲,“黑白+农村+方言”的故事讲述模式已成为小成本文艺电影的标配,某种程度上也沦为一种窠臼,使得《村戏》也有些矫情与做作。

  “不要温和地走进那良夜,老年应当在日暮时燃烧咆哮;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作为一部女性电影,《送我上青云》讲述了现代都市背景下的女性困境,那种不顾一切地对抗外部世界,却有时又不得不寻求和解,甚至是示弱的妥协。

  影片探讨了爱与欲、生与死、命运与轮回、理想与现实,或许是想表达的想法太多,或许是没有搞清楚要表达什么,故事终究有些模糊,主体也稍显晦涩。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得与不得,何不在无人烟处,登高放远,然后大喊三声:哈、哈、哈!

  时代大潮裹挟下的国企下岗,未曾停止的滂沱大雨,皆是犯罪滋生的温床,别说是湖南小城,即使置换成东北也毫不违和。

  《暴雪将至》是典型的三线电影,笼罩在暗郁惨淡中的小城,人物孤独压抑,就像多余的人,不知何处藏身,拥有多余的力气,却无处挥拳。

  导演试图创作出中国版的《杀人回忆》,氛围、画面、演技均在线,只是后半部分故事逐渐崩垮,最终还是沦为了一部失控的影片。

  在我的童年时代,每逢哪家有喜事盈门,哪怕是母猪多下了几个崽这种小事,经常会请人放场电影庆祝一番。在那个物质需求基本满足、精神世界还很贫瘠的九零年代,一场露天电影不啻于一个小型节日,那是独属于乡村社会的文化盛事。在人声鼎沸的美好夜晚,我完成了与电影最初的邂逅。在露天电影的启蒙中,我意识到了外部世界的丰富与多元,在幼稚的心灵中,埋下了萌发可能性的种子,插上了翱翔未知天空的翅膀。

  张艺谋导演的《一秒钟》是一封献给露天电影的情书,也是缅怀过去的一首饱含深情的哀歌。在那个物质极为匮乏的年代,电影成了一种隆重的仪式,也还原了造梦术的本原,一场露天电影可以让人们在饥馑中获得精神上的满足。本质上,也许这是动乱年代中唯一可以使人们获得平静与幸福的公共生活,它营造了不存在派系斗争与身份包袱的短暂真空。

  但影片被“阉割”的部分或许才是真正的表达力所在,张九声的女儿已经死去这一事实始终是“在场的缺席”或“缺席的在场”,所以只能通过电影前的新闻播报“观看”女儿。而作为无处不在的“文革”背景似乎被重述为“异己且外在的暴力入侵”,因此张九声只能以父爱伤痛记忆置换与屏蔽“文革”的历史记忆与生命体验。这就是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论中的“屏忆”,个体通过对微小事件的回忆,抑制和阻断,或者说埋葬与忘记重大历史性伤害事件。在这一重大事件中,个人沦为了历史的人质,陷落了鲁迅所言的“无物之阵”的尴尬境地。

  而《一秒钟》的命途多舛,说明技术原因不过是审查制度的代名词。作为计划经济的遗留物,严格的审查体制掩盖了深层的矛盾,遮蔽了真实的声音,这会导致审查悖论,在和平与灾难的二律背反中无限循环。

  一直有种指责,说张艺谋不会讲故事。这种声音若不是话语上的跟风与被规训的盲从,至少也是一种不负责任的思维怠惰与不经思考的智识惫懒。即使是在“随心所欲而不逾矩”的年纪,张艺谋能够拍出这样一部题材的电影,无疑是需要巨大的创作勇气和强烈的历史责任。从这个意义上讲,张艺谋导演永远站在中国电影的最前沿,开疆拓土的同时,仍不忘反思与内省。

  我坚信,只有不再对那段错误的历史遮遮掩掩,不再对那段不堪的往事闪烁其词,我们才能获得真正的勇气和自信,才能在历史、当下和未来之间搭建一座坚实而稳固的桥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