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车司机口述：疫情下，一趟原本两天的行程走了两周
吕哥今年41岁，开卡车已经12年。3月26日，他从重庆出发，拉了一车货前往上海，没想到，遇到上海疫情最严重的时刻，一路上，吕哥体验了高速公路封闭、多次核酸、因行程码带星在服务区就地隔离等种种离奇经历，最终，一趟原本两天的行程，用了两个星期才走完。吕哥的经历也向我们见证了疫情之下，一个普通卡车司机的工作日常。以下是吕哥的口述。
口述 | 吕哥
记者 | 李秀莉
— 从上海出来后，滞留在了高速公路服务区
我是3月26日在重庆卸完货后，又在货运平台上接了一单，是一车铝板，从重庆涪陵运往上海金山工业园区。当时，上海的疫情已经有些严重，但货主告诉我，因为这批货需要急用，让我先上路，有特殊情况时他们再想办法。
当天夜里12点多，我走到湖北，准备停车休息时接到了物流平台的电话，说是进入上海要有通行证才行，办理通行证需要48小时核酸检测阴性证明和健康码绿码。3月27日，我在安庆下高速，去做了核酸。然后又上高速，到浙江湖州的长兴服务区待了一天，等着货主给我办进上海的通行证。到第二天早上清晨5点多，长兴服务区的工作人员通知说该服务区要关闭了，让我们赶紧走。
我又去了嘉兴新塍服务区。本来我是想换到嘉善服务区的，但考虑到嘉善服务区离上海很近，万一停留太久，手机行程码上有上海就不好办了，所以临时决定去了嘉兴新塍服务区，后来我才听说，嘉善服务区里有一个驾驶员被感染，不久也关闭了。
吕哥3月26日短视频截图
到嘉兴新塍服务区一看，停满了卡车。我一打听，大部分都是要去上海但没有通行证的，还有一部分是要去嘉兴，但当时嘉兴也有了阳性病例，必须要有24小时核酸检测才能进。再加上当时嘉兴的其他几个高速公路服务区都关闭了，所以车辆都集中在了这里。
吕哥在短视频里写道：“服务区等待卸货第二天了，具体什么时候卸还未知”
在嘉兴新塍服务区等了两三天，通行证终于办好了，但我的核酸此时已经超过48小时，需要重新做，当时嘉兴新塍服务区里没有做核酸的，我就花120块钱打车到市区的一个核酸检测点重新做了一次。等到核酸结果出来已经是当天的夜里11点。但通行证仅当天有效，也就是说还有一个小时就过期，我担心自己此时进去上海就出不来了，所以没敢走。第二天货主又给我办了一张通行证，那是一张粉底黑字的纸质证件，证件上写着货物公司名称和我的车牌号，中间用黄色高亮标出一行小字：“仅4月1日有效”。后来我听说，好像只有抗疫物资和生活物资才能办通行证，有的卡友拉的是普货，就很难办得下来，我能办下来好像也是因为我的这批货是供特殊部门用的。
带着这张通行证，4月1日我终于进入上海。从嘉兴新塍服务区到上海金山工业园只有90公里，货主给了我一个指定的高速公路口，提醒我只能从这个口下高速，回去也只能从这个口上高速，全程不能下车。这不是我第一次去上海，却是第一次看到和之前完全不一样的上海。一路上，车辆特别少，也不像以前那么堵了。进入金山工业园区后，路两边几乎没有行人和小汽车，却停满了卸完货的空卡车。我猜他们应该都是没封闭之前进入的上海，然后出不去了。
路上时间加上卸货，我一共在上海待了三个多小时。可能没满四个小时，我的行程卡上没有上海这一站，但江浙沪一带有一种仪器，一扫车牌就知道我经过了哪些地方，其中就包括上海，再加上我的行程卡上有两个带星城市，一个是河南周口，一个是我的老家江苏徐州，按照当时的疫情防控政策，我很难在江浙沪一带下高速了。所以在走到苏州境内的平望服务区时，我就主动停下来，等着十四天隔离期过，行程卡上的星号消失。
卡车在货运中有着重要的作用。调查显示，中国卡车司机有3000万人。（蔡小川 摄于2019年）
— “他行程卡上有三颗星，我们就叫他三星大厨”
和我同时被滞留在平望服务区的还有两个卡友，老王和小朱，他们一个拉的是橘子，一个拉的是大蒜，都属于抗疫生活物资，可以进入上海，但出来后，和我情况一样，也走不了了。我们三个就开始了在服务区的“隔离生活”。
平望服务区在G50沪渝高速上，途经苏州、湖州、宣城、芜湖、安庆等地，服务区分南北两区，北区的车基本都是从上海出来的。粗略估计，当时整个服务区里大概停了不下两百辆卡车。服务区里的商店都没开，只在饭点卖些快餐、方便面之类的食物。但是很贵，一份盒饭甚至一盒泡面都要40块钱。后面被不少卡友抗议，降到了35元一份。有些卡友自己没带什么吃的，只能买服务区的。我还好，车上有半只盐水鸭、三桶方便面、一点大米，当时在嘉兴做核酸的时候还买了一把挂面、一桶油，车上还带着一个小电饭锅，够我吃三五天没问题。
我们很快就找到了生活门路。当时，有个在附近做生意的好心人说可以帮我们代买生活物资。我、老王和小朱就托他给我们买了些菜。好心人每天晚上天黑后偷偷给我们送菜，他会将每个人需要的东西放到一个袋子里，袋子上写好微信名，再放到指定的位置，由我们自己去取，搞得跟地下党接头一样。挺多人从他那里买的，我有时候去得晚，看到地上都还有十几个袋子。从他那里，我们买到过西红柿、黄瓜、土豆、山东煎饼、纯净水、啤酒等。价格也都不贵。
我、老王和小朱的三人厨房就开张了。做饭器具大部分由老王提供，他车上的物资很齐全，有煤气灶、卡式炉、油盐酱醋味精、平底煎锅、甚至擀面杖，他平时就喜欢在车上自己烧菜吃。我们调侃他整个车就是一厨房，连饭店都没他车里的东西全。我们把这些东西全部拿出来，摊在小朱的卡车车厢里，他的车厢长9米6 ，宽2米45，高1米6，就像一个小厨房。我们还在车厢中间用水果筐和小木板搭了个小桌子，小木板是在服务区捡的，水果筐是送菜的人给的。可能是人太多了，滞留时间又这么久，服务区的人也没有过来阻止我们开火做饭。在这个厨房里，我们一天三顿吃得挺规律。早上煮点稀饭，中午和晚上烧菜，喝点啤酒。我们做过白菜炖肉，用平底锅煎了土豆饼，还炖过一只鸡。
小朱当大厨，我负责拍摄发短视频视频。因为小朱的行程卡上有三颗星，我们就叫他三星大厨。其他卡友听到了，还过来问我们，“他真是三星大厨呀？那来开卡车可惜了。”算是苦中作乐吧。毕竟24小时在车上待着，哪也去不了，那种感受一般人可能是体会不到的，只能尽量用一个阳光的心态应对。实在无聊了，我们就把口罩戴好，围着服务区走一圈，和其他卡友聊聊天。因为三个人彼此陪伴，倒没有特别焦虑郁闷的时刻，但是我们也看到不少卡友着急地不停给12345市长热线打电话。吕哥说，在服务区隔离搞出了“农村大席”的感觉
在这个过程中，我也感受到卡友群体还是挺团结的，都会互相帮忙。比如车子在服务区停留太久，我们都是用应急启动电源给手机充电的，后来有三个卡友的应急启动电源没电了，我就把自己车上的借给他们用。事后他们又是要给我钱，又是要给我烟的，还有个卡友的老乡给了他一瓶黄酒和饮料，他都要跑过来送给我。我们也会招呼附近没有吃饭的卡友过来一起吃，但没有人来，因为大家都知道，各自的生活物资很缺，能自己对付的就不会麻烦别人。
吃饭的问题解决了，但洗漱还是不方便，这十多天我没有洗过澡。服务区只有一个厕所开放。里面只有一个洗手台，一个坑位，卡友们上厕所或者去洗漱都要在门口登记，测量体温，一次进去一个人，最多的时候，得排个三四十分钟的队。后来，我就用车上自带的水箱洗漱，尽量不去厕所排队了。
服务区里有一个核酸检测点，两个医务人员在值守，每天24小时免费给卡友们做核酸，我和老王、小朱，每两天自愿去做一次。检测结果会自动上传到苏康码。4月9号，我行程卡上的两个星都消除了。我试着申请了苏货通和鹿路通（注：按照苏州市政府的通告，“苏货通”平台于3月26日中午12时正式启用，针对货运车辆及驾乘人员，进入苏州市都需要提前申请，取得苏货码后方可进入；鹿路通是昆山范围内的市民服务软件），是绿码，这意味着我可以在货运平台上接单了。等我离开时，老王和小朱还在服务区。
— 再次启程
这个单子是从昆山到重庆，拉的是塑料制品。去之前，昆山因为发现了阳性感染者，说是要全城“静默”到4月12日。
按照苏货通的要求，对货运车辆及相关驾乘人员有中高风险地区所在设区市轨迹的，生成橙色“苏货码”，对其他车辆生成绿色“苏货码”。橙色“苏货码”货运车辆进入苏州的，经查验放行后，申请企业要负责到查验点“点对点”接回货运车辆，确保途中不逗留、人员不下车。我是绿码，但在昆山执行的也是橙码的标准：在昆山市周庄的高速公路口，我再次做了抗原检测，之后防疫人员将我的车门和车窗贴上封条，再由货主将我点对点接到工厂，装完货后，他们再将我送到高速路口离开，我全程不下车。如果封条被撕开，我就上不了高速公路，甚至要被拉去隔离了。
我以前也被贴过封条，只要去一个疫情严重的城市，都会这样。最长的时候，是六个小时不下车、不开窗。不知道你有没有在网上看到过，有卡友说有的城市还会给长时间被封锁在车里的司机发一个马桶。最近不少省市的高速公路口都通知关闭，但其实每个城市还是会留一个物流车通行的高速路口，只要司机提前和货主联系好下高速的口，带着48小时核酸检测和健康码，平台审核通过，就没问题。
但还是有和平时有不一样的地方，比如车流量很少，高速路口随处可见穿防疫服和戴护目镜的防疫人员。好多高速公路服务区都关闭了，所以这次在离开平望服务区前，我拿了不少东西，有煎饼、炒菜、鸭蛋等，放在我的车载冰箱里。这趟行程差不多要40多个小时，中间我会下一次高速，去补做核酸，因为重庆那边也需要48小时核酸检测阴性证明。
吕哥曾于2021年为浙江绍兴运送抗疫物质
加上这趟行程，今年春节后，我一共就跑了四趟。被隔离过两次。上次是3月，去云南玉溪拉银杏树，中间在一个叫大板桥服务区的地方休息了一会儿，没想到后来那里查到一辆车是阳性，然后我的行程码就带星了。刚好那段时间我的老家宿迁也查出来几个阳性，疫情防控就比较严格，行程码带星的一律居家隔离。我提前让老婆带着孩子去了别的地方，然后我自己在家待了八天。
隔离会直接影响接单量。按照往年的工作节奏，我现在应该是能跑六七趟了，现在直接减少了一半。再加上今年油费上涨了一半左右，所以收入减少了很多。我以前拉设备比较多，今年拉设备的单子变少了，我大部分时间都在拉一些散货，比如树苗、花束、塑料之类的。疫情不知道在哪个城市就爆发了，你也不知道自己可能到哪里就被隔离了，不确定性因素特别大。比如，以前上海、苏州这边的货特别多，现在货也多，但找不到车，因为一封城，基本就卡在那里了，车子进不来也出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