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弗神话》:读懂人生的荒诞,拥抱不设限的自由

  西西弗斯弓膝拔背,双臂高举,撑着那块命定的巨石喘了口气。夕阳打在他的背上,汗水顺着他因过分用力而颤抖的肌肉滑下。他又艰难地向前迈了一步,山顶又近了,似乎再努力一点点就可以到达终点,但他似乎毫不在乎,只是将脸对着岩石料峭的山壁,面无表情地喘息,酝酿着下一次的发力。

  西西弗斯又向前迈了一步。夕阳将一切染红,山顶已经只有一步之遥,仿佛此时若能有风吹一把助力,那石头都能自动滚到终点了。然而,再一次地,这块数倍于他壮硕身躯的巨石,随着他濒临极限的身体一同颤抖着,恶作剧般地滚下了与目的地截然相反的山底。

  如果说真理归于最高意志,那么这便是诸神【赐予】西西弗斯的命运。

  人生亦是如此,每个人都扛着重负、用尽力气、不断前行,最终却也无非同归于一死,化为虚无。那曾经努力想得到的一切,终归得不到,努力想达到的目的地,终归也只有一个命定的死亡。

  人类的苦苦追寻,和早被预定的相反结局之间的落差,即为荒诞。

  《西西弗神话》通篇都在讨论荒诞,并以荒诞为起点,论证人该如何面对它。

  加缪认为,荒诞是人间常态,比如从个体角度来讲,我们惯常对“明天”充满期待,但肉体却在时间中日渐消逝,明日复明日,人的精神既然有所期待,那么便不会是期待死亡,但一个个明天早晚成就的就是肉体的死亡——

  我们生活在未来:“明天”“以后”“等你混出个样儿来”“等你长大就会明白”,这些不着调的话令人赞叹,因为最终,就关系到死亡了。总归有那么一天,人觉察到,或者,说他已三十岁了。他这样也是强调年轻,但是这样一来,他就根据时间给自己定位了,他在时间里就位了。他承认自己处于人生弧线的某一时间点上,从而表明他应当走完全部路程。他从属于时间了,不免心生恐惧,确认了时间是他的死敌。明天,他盼望明天,而他全身心本该拒绝的。肉体的这种反抗,就是荒诞。

  从关系角度来讲,人对世界、对他人的理解,与这个世界本身、他人本身的厚实复杂之间的矛盾,会在某一时刻突然产生一种陌生感,也是荒诞——

  这个世界,一时间我们看不懂了,只因多少世纪以来,我们所理解的世界,无非是我们事先赋予它的各种形象和图景,只因从此以后,我们再无余力使用这种伎俩了。世界又恢复原样,也就脱离我们的掌握了。这些由习惯遮饰的布景,又恢复了本来的面目,离我们远去了。同样,本来一位女子熟悉的面孔,已经爱了数月或数年的一位女子,有些日子忽然觉得是个陌生人了,甚至可以说,我们也许渴望使我们突然如此孤独的东西。不过,时间还没有到。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世界的这种厚实和这种陌生性,正是荒诞。

  以及人本身,在某些时刻呈现的非人性状态与其身为人的本质之间的矛盾,还是荒诞。

  如此看来,我们每个人,似乎都被巨大的荒诞裹挟着,追逐着注定无意义的人生。

  “注定毫无意义的人生”,听起来似乎令人绝望,就如同诸神对西西弗斯的惩罚一样:

  诸神为了惩罚西西弗斯,便要求他把一块巨石推上山顶,而由于那巨石太重了,每每未上山顶就又滚下山去,前功尽弃,于是他就不断重复、永无止境地做这件事——诸神认为再也没有比进行这种无效无望的劳动更为严厉的惩罚了。西西弗斯的生命就在这样一件无效又无望的劳作当中慢慢消耗殆尽。

  倘若加缪的荒诞只能带来绝望结论,那他恐怕也无法在44岁就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了。

  《西西弗传说》第一章第一节荒诞与自杀里,加缪说:

  自杀,在一定意义上,如同在情节剧中那样,就是承认了,承认自己跟不上或者不理解生活了。

  但他又同时提出了质疑:

  难道人生荒诞就要求人通过希望或自杀逃避人生吗?

  不错,在加缪看来,“自杀”同某种“希望”一样,都是不够【清醒】的选择,是对人生的逃避。

  对待荒谬,理应反抗。

  《荷马史诗》里说,西西弗斯是人间最聪明的人。他出卖了宙斯的秘密,为自己的国家换了一条四季长流的河;他用计绑架了来带走自己的死神,导致在死神被救走之前,人间很久都没有死亡;他被打入冥界,却由于贪恋人间的美好,而违反了和冥神的约定。

  如此看来,诸神加诸于西西弗斯身上的刑罚,其实始于深爱人间的西西弗斯,对诸神的不屑与对抗性的选择。

  聪明如西西弗斯,面对如荒谬一般强大的诸神意志时,选择热烈而精彩地感受人生。

  这便是对抗荒谬的方法之一:既然人生终归荒谬,那还在乎什么结果呢?尽可能多地体验才是真理。质量是荒谬的执着,数量才是人生的尽欢。

  在不违反人性的基础上(生而为人违反人性会把自己活成荒谬),人生中的对与错、好与坏其实都没那么重要,更没必要非得活出个什么意义来,唯有尽情地体验和感受,才是清醒者对荒谬的反击。

  由此则可引发对抗荒谬的方法之二:不抱希望。加缪这里的希望,可以理解成是对结果过份执着的期待,或是靠对未来的期待麻痹当下的自己、忽视此时的人生,亦或者是基于西方宗教特色,忍受当下痛苦而期待几无可能的,许诺的、虚幻的美好。

  希望是潘多拉盒子里最后的馈赠,但在加缪看来,也可以是最可怕的一件:

  因为“希望”,与人们通常认为的相反,等同于顺从。而生活,恰恰是不顺从。——加缪 1937

  有荒谬命题引发的一系列思考,终于得出因认识到荒谬、对抗荒谬而诞生的终极自由:不被任何希望所麻痹、所束缚,关注当下、享受此时此刻,尽可能多地体验人生。

  加缪的西西弗斯被惩罚日复一日地推巨石上山,在清醒地意识到自身的荒诞处境时,西西弗斯的反抗便也以一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态度发生了:

  西西弗全部沉默的喜悦都在于此。他的命运属于他自己,他的岩石也是他的东西……如果说存在着某种个人的命运,却绝不存在任何至高的天数,或者至少可以说所谓天数在他眼中仅仅是一种不可避免与令人蔑视之物……西西弗教诲着我们一种至高的忠诚,他否定诸神并将石块举起,他也认定一切皆善。这个从此没有主宰的宇宙对他而言既不荒芜也不肤浅……应当设想西西弗是幸福的。

  巨石越过西西弗斯滚落山底,发出最后一声轰鸣的时候,夜色悄然而至。西西弗斯毫不留恋地转过身,甚至都没看一眼诸神设置的那个终点的山顶,嘴边一抹轻蔑的笑隐没在夜色中,向着无边黑暗的山脚下,那等待着他的命运,再次走去。

  本文以加缪开篇引用的古希腊诗人品达的诗句做结:

  mon a me, n’aspire pas à la vieimmortelle, mais épuise le champ du possible.吾魂哟勿求永生,但尽人事之可能。——李玉民哦,我的灵魂,不向往永恒的生命,而去竭尽可能性的领域。——张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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