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访客」:我们不该对此感到舒适

  写这篇影评的过程里,《秘密访客》的豆瓣评分一直在往下掉,从开分的6.0分已跌至5.7分。

  

  这一结果还是挺出乎我意料的。我原本以为这部电影怎么也能到7分左右,但没想到,最后连及格分都没拿到。

  冷静下来想想,也能理解。这部电影在剧作层面确实存在硬伤,导致整部影片呈现一种“造作”的观感。

  但与此同时,我也能从只言片语中看到导演试图完成的表达。他实际想讲的是一个极其暗黑的故事,但因不可抗力的存在,只能把它引向虚假的光明。

  这篇文章我就想和你聊聊这部电影隐藏的表达是什么,以及它所代表的一类电影,为何会呈现出这样一种略显畸形的样态。

  01

  我对《秘密访客》的情感很复杂。

  一方面,不可否认,它存在明显的缺陷。尤其在剧作层面,无论人物动机还是情节安排,都充满了各种闭门创作的“想当然”。特别是人物动机上,几乎每个人物都禁不起仔细推敲;个别情节也十分突兀,让人摸不着头脑。

  但另一方面,我又能明白导演的难处。在当下的创作环境里,不可抗力以“技术原因”之名每每成为左右创作的决定性力量,使得所有电影分别向两个方向靠拢:一是主动放弃个人表达,猛打安全牌,如这个五一档的另一部电影——张艺谋的《悬崖之上》;一是不舍放弃个人表达,但又碍于审查,只好把部分表达藏进暗语里,如《秘密访客》。

  

  最终结果是,前者故事完整,观感流畅,却又相当无趣;而后者则像是发育不全的“畸形儿”,一半明文,一半密码,语焉不详,话里有话。

  联想起前几天,当某个导演的获奖电影成为全网敏感词之后,网友们各显神通,将名字改头换面,佯装成各种诡异的代号。这还只是个别名字不让提,就已如此大费周折,试想如果一部电影的表达本身具有某种冒犯性,会牵扯出多少不便明说、只得暗表的细节。

  也正因如此,我会对《秘密访客》更加宽容。

  在它自我阉割乃至支离破碎的躯体上,我还是看到了导演陈正道努力想要完成的尖锐表达。尽管这种表达显得有心无力,但总好过“连心都没有”。

  

  ——下文涉及剧透,建议观影后阅读——

  02

  那么,被导演陈正道藏进暗语里的表达究竟是什么?

  其中不难推测的是一些表面情节。

  比如片中的汪先生(郭富城饰)实际是一个同性恋者,他和同性恋人Roy都酷爱摄影,两人甚至约好一起去美国创业。后因家庭反对,汪先生被迫与Roy分手,多年过去,仍然难以释怀。于是他在家中贴满Roy拍摄的照片,他的密室也摆满了各种相机,有如一间灵堂,陈列着这段爱情的遗物。

  再比如片中汪楚瞳(张子枫饰)梦游的情节,以及她设计陷害于困樵(段奕宏饰),还有汪太太最后“发疯”的段落,实际都可理解为“亡灵附体”。前者被“汪楚淇”附体,后者被“张晓雪”附体,而最终,正是由这两个亡魂牵扯出一段隐秘的前史,并导致了这个家庭走向解体。

  但无论是“同性恋”还是“鬼附身”,都属于禁忌题材,于是导演只能把它们处理得非常模糊,这也造成了影片在理解上的诸多困难。

  

  其中影响最大的一处,就是汪先生为什么要组建这样一个“非血缘家庭”。这是拆解这部电影的关键,而要理解它,就必须回到“同性”主题。

  其实,汪先生之所以组建这个家庭,表面看是为了囚禁于困樵,逼他忏悔,从而替死去的儿子复仇。但细想想就会知道,这个解释未免太过牵强。在我看来,汪先生的所作所为,实际不光只为复仇,更是为满足自己一种极端变态的心理欲求。

  他是一个被父权压抑多年,内心极度扭曲的男人。

  当初因为父亲反对,他被迫与Roy分手。此后他苦寻恋人多年未果,于是选择和张晓雪形婚,并借腹生下Roy的儿子汪楚褀。幸运的是,汪楚褀和Roy一样,也拥有一双感光敏锐的“灰色瞳孔”,于是汪楚褀对汪先生来说,就不仅意味着爱人的重生,也是摄影梦想的延续。

  就在这时,一场校车事故意外夺走了汪楚褀的生命。可以想象,此时的汪先生是何等痛苦,他无处申诉,只得迁怒于被判无罪的校车司机于困樵。而他采用的报复方式,不是肉体消灭,而是精神摧残,他想要于困樵也经受同样的痛苦——失去人生中最重要的东西。

  因于困樵是个孤儿,于是汪先生设计组建了这个家,让于困樵先感受到“家”的温暖,然后再狠狠剥夺。因为在汪先生看来,这是比死亡更残酷的惩罚。

  

  还不止如此,再往下想,汪先生为于困樵设下的困局还有另一层深意。

  当初汪先生本可以不顾家人反对,与爱人私奔,但因为一时懦弱,他最终放弃了爱人,也失去了自由;而如今,他为于困樵设下相似的困局,而这个困局的吊诡之处就在于:如果于困樵勇敢地走出这个家,就能获得自由;但如果他没这个胆量,他只想躲在汪家,那这份懦弱反倒会使他失去真正的自由。

  这一困局几乎复制了汪先生当年的遭遇,而他之所这么做,就是想眼睁睁看着于困樵陷入昔日的噩梦。

  这当然是一种很变态的心理,但如果追溯这种心理的成因,就会发现悬在汪先生头顶之上的那团“父权的阴影”。

  而这也是《秘密访客》最核心的表达,它向我们揭露了父权意志对个体造成的绵延的伤害。而这种伤害最极端的表现就是:汪先生这个父权意志的牺牲品,竟在自以为反抗父权的过程中,一步步黑化,最终成为“父权”本身。

  为了让同性恋人“重生”,他哄骗一位女性成为代孕工具;为泄私愤,他不惜将一个无辜的底层人囚禁;他甚至编造出一个虚假的“家”,并成为名义上的“父”……

  这一切,正如屠龙者终成恶龙。受害者转眼间已黄袍加身,成为了下一个施害者。

  03

  沿着这一思路,我们再看片中的“重组家庭”,更能明白导演的深意。

  首先,这个重组家庭的各成员之间,其实没有任何血缘关系,那么与其说它是一个“家”,不如说它更像一个“想象的共同体”。

  而影片想要着重探讨的,正是在这个想象的共同体下,权力与个人的关系究竟是怎样的。更具体说,影片通过这个特殊家庭的建构过程,实际为我们展现了“权力的运作逻辑”。

  而这套逻辑的关键在于两点:收买与控制。

  

  首先,体制如何收买个体?

  很简单,制造诱惑。

  具体到影片中,就体现在汪先生是如何说服每个人加入大家庭的。

  对于刚刚失去女儿的汪太太,他提供的说法是“加入这个家,你能再次体验做母亲的感觉”;对于在车祸中落下终生残疾的陈小齐,他掏钱为其治病;而对于失忆的于困樵,他则不断渲染外面多危险,这里最安全……

  汪先生看准每个人最迫切的心理需求,并提供即时满足,诱使他们自愿进入这个“家”。而这一过程往往假以种种美好的名义,如“这里温情脉脉”,“这里物质丰沛”,“这里比外面更安全”……但当你真的投入这个“想象的共同体”,并在满足的幻觉里度过一段时间,才会慢慢发现,某种“隐性代价”早已在暗中支付。

  

  可这时,一切都太晚了。因为你已经在某种程度上成为既得利益者,也成为这套体制的一部分。

  正如影片中,准备离家的汪太太,因为无法割舍与汪楚褀的“母女情”而打消了离开的念头;而陈小齐在这里享受到了比原生家庭更好的生活,他从没想过出走……而这也正是最恐怖的地方,从头到尾,他们的身体其实都是“自由”的,这个家的门始终敞开,他们也随时都可以离开,但最终,他们却都留了下来,继续维护这个巨大的谎言。

  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权力的意志才得以彰显。它并非依靠强力,而是以一种软性的精神控制,令人尝到甜头,害怕失去,进而献上“自由之灵魂”,自愿画地为牢。

  而这一“奴化”过程最明显的示例,发生在于困樵身上。

  影片结尾,当真相被揭露,于困樵重获自由后,他做的最后一个动作不是奔向自由,而是奔向了那个囚禁他的“家”。这一处理很容易被做鸡汤化的解读,以为是家的温暖感化了这个孤独的人。但实际上,它在向我们展示一个体制洗脑的成功案例:起初,你只是被它蒙骗;进而,你被它控制;然后,你对它深信不疑;最终,你离不开它。

  

  而更令人感到绝望的是,这种“自上而下的权力意识”一旦生根,就不会磨灭,它还会沿着血脉继续传递给下一代。

  正如影片中,养子陈小齐恐吓姐姐的那句:“你要敢背叛这个家,你就等着。”那一幕,简直如汪先生附体。

  还有,如果回到悲剧的开始,不要忘了,那起校车事故正是因为汪楚褀霸凌同学导致的。而霸凌又是另一种以强欺弱的体现。

  于是一个有关权力的怪圈就此形成,这团父权的阴影由汪父传递给汪先生,又由汪先生传递给汪楚褀、陈小齐……遗传厄运,生生不息。

  该如何终止?

  影片也给出了自己的答案。作为这套体制的既得利益者,同时也是受害者,女儿汪楚瞳见证了屈死的母亲附在汪太太身上,那一幕,仿佛历史的冤魂重现,揭开过去的伤疤。也正是那一刻,汪楚瞳终于觉醒,她举起刀,以“少女哪吒”的姿态刺向父亲,戳破了由谎言编织的泡沫。

  唯有觉醒,才能跳脱历史的循环,逃出“权力”的牢笼。

  04

  我知道,这样解读《秘密访客》,一定会有很多人不认同。

  但我想在下面的这张海报里,我们或许可以读出导演的心思。

  

  请注意,海报中的一家人通通被一串犹如缝线的“红色字母”封住了嘴,而那串字母所写的是一句极具反讽意味的话,也是影片的英文名:HOME,SWEET HOME。

  正是这句话,构建起这个家的共同体幻觉,但同时也成为一道禁令,使得所有人沦为失语者,不敢戳破谎言,道出真相。

  原来导演早已在海报上埋下了影片的第一句暗语。

  也许你会问:一部电影能不能先把故事讲好,再说表达?

  这个质疑无疑是正确的。在一个正常的环境里,也理应如此。

  但与此同时,不妨思考一下,如果表达空间太过局促,创作者想要有所突破只能依赖暗语,而这势必会对叙事的流畅性造成损害,这又该如何评价呢?

  说实话,我也拿不准这其中的轻重。

  我只记得看完《秘密访客》的那天深夜,我独自回家,走在夜色笼罩的路上,想起泰国导演阿彼察邦说过的话:“面对****,你最终会自我审查,或者你太依赖隐喻了。”

  紧接着他说:“我认为人不应该对隐喻感到舒适,当它变成了一个公式,你就不再需要思考了。”

  是的,我们不该对隐喻感到舒适。

  同样,我们也不该对限制、删减、技术原因感到舒适。

  就像《秘密访客》所揭露的那样:权力总试图营造一种表面舒适的幻觉。

  而我们不该对此感到舒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