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宗师》影评：逝去的武林，逝去的民国
文/曾剑
一
《一代宗师》里最重要的角色不是叶问，不是宫二，而是民国。《一代宗师》其实就是一部《民国往事》。
在以往的王家卫作品中，他是懒得去拍夫妇的，然而，在《一代宗师》中，叶问与他夫人张永成的感情却拍得很特别。无论是张永成为叶问擦身，还是叶问带她去堂子看戏，夫妇之间都一派端庄，从来都没有狎昵的影子。这让人想起胡兰成的《今生今世》中胡所描述的民国中种种感情。这些都让人看到了夫妇之间的法相庄严，以及尘世当中夫妇之间可以好到这种地步。
至少在叶问40岁之前，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都是如此，个个都庄重自己也庄重他人，用情深又含而不露。在那个时候，堂子不是风流场所，而是英雄地。堂子里的姑娘，也个个仪态端庄，没有一丝下流味。风尘之中不是下九流，却不乏性情中人。金楼比武的一段，三位前辈为叶问指路这一段，将南方武林中人人的豪放与血气表现出来了。宫羽田用自己作为台阶，换来新人的上位，也是同样如此。
民国的好是一种已经失传的好，王家卫在《一代宗师》的首映式上也提及过，他拍这部电影就是为了展现中国人曾经那么美过。
这也是为什么王家卫会在《一代宗师》中拍那么多照片的缘故，叶问生孩子，拍合影。叶问与宫羽田较量，拍合影。这样拍了四五次合影后，到了最后，叶问脱下长袍，换上西服，很不习惯的拍了一张大头照。王家卫其实是试图通过照片留住那一份美好的时光。
二
《一代宗师》是一群被大时代所淘汰了的人的挽歌。
《一代宗师》里有一个贯穿始终的人物，他就是为章子怡赶车的老姜。老姜以前是刽子手，民国之后这一行当就没了，如果不是当家的收留了他，他现在还在城南收拾猪下水呢。老姜就是这一代宗师的缩影。正因为王家卫在老姜这个人物身上有很多想法，所以才会在这部极精简的电影中，让老姜絮絮叨叨说了那么久。
在大时代的变幻下，刽子手这个职业未能与之俱进，被淘汰掉了，枪取代了刽子手的大刀。而叶问，宫二，一线天，等等，这些武术家何尝又不是如此呢？枪同样取代了拳脚功夫，新时代下，一代宗师似乎成为了一群废物。一线天开理发店，宫二开诊所，叶问开武馆，都和老姜在城南收拾猪下水区别不大。他们怎么也不可能回到那个宗师的时代了。
看到时代对这群宗师的进逼，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宫羽田那么着急，想要炉子里出一根新柴。也不难理解，为什么宫羽田那么着急，要破除门户之见，让北拳南传，后来还想让南拳北传。
只是，即便如叶问，如李小龙，把武术传到了整个世界，“念念之下”，整个世界都是一遍“回响”，大时代的更替，民国种种美好的逝去，人已经无力回天了。
三
《一代宗师》看上去还可以是一部爱情电影。
当然可以这么读解。“叶底藏花一度，梦里踏雪几回”和“一约既订，万山无阻”自有山盟海誓的味道，而“扣子”与“头发”则是自己给自己留下一个定情之物。宫二对着佛壁的自言自语，与《花样年华》中主人公对着树洞的喃喃自语有相似之处，叶问当掉衣服后手心紧扣扣子回去的镜头也很王家卫。
然而，叶问当时打算北上，并不完全是为了爱情。宫羽田的梦想就是破除门户之见，让武术在全国之间流通，以此来适应变幻的大时代。他隐退的目的就是为了找一位新人出头，来代替他完成这个目的。他曾经说过，他还想做一件事，南拳北传，可惜年纪大了。
叶问出头以后，“南拳北传”的重任自然落到了他头上。叶问的“梦里踏雪”，不止是爱情，同样也有“南拳北传”的经世目的，也有再见证“叶底藏花”的意愿。有爱情，也有友情，也有与知己的惺惺相惜，也有铁肩担重任。
四
《一代宗师》是一部特别的电影。
不喜欢它的人自然可以挑出许多毛病，比如，把张震与小沈阳的戏份完全删掉也不影响整部电影，比如，里面的格言锦句太多，将电影塞得太满，不少人觉得这部电影不说人话。
然而，对于喜欢它的人来说，这些毛病似乎都不是问题。格言锦句太多，或许是因为民国时候的人，尤其是民国时候的武术家，谈吐就是这样子斯文，就是这样子有力道。只是我们自己这么多年以后变得粗俗了而已，却反过头去就觉得别人不讲人话。而不顾戏剧结构硬塞进张震与小沈阳，这也不是件要命的事情，王家卫之前的电影，结构更是乱得一塌糊涂。
《一代宗师》是一部需要细细品味的电影，它绝不直白。比如说，叶问带张永成去看戏，金楼的姑娘轻蔑的瞥了张永成一眼，似乎在质疑这位“良家”跑到堂子里来做什么。张永成脸上微露不安，叶问与她心心相通，于是轻轻握住张永成的手，人却依然在专注的看戏，张永成马上从紧张中解脱了，挺直腰杆，安详自在又得意。这么复杂的心理变化，看电影的时候如果不仔细，很容易就让它溜过去了。
再比如叶问与宫羽田初次见面的时候，配乐宛如“黄钟大吕”，似乎真气布满四周，隐隐共鸣的样子，好得不得了。而当叶问与宫羽田的大师兄，也就是关东之鬼在香港见面的时候，同样的配乐再次响起。这样的配乐暗示，真正的高手见面也就这两次。
而叶问与宫二见面的处理也算得上是这部电影最好的镜头之一，叶问与宫二坐在桌子旁，旁边都是金楼的姑娘们，姿态万千，整个画面如同一张油画，再加上背景是意大利歌剧，你只能用“美不胜收”来形容这个镜头了。更重要的是，这样的处理方式又非常灵气的表达了，两人第一次见面，但心中已经翻江倒海的心理过程。至于之后的比武，那就不过就是一场调情而已。
五
《一代宗师》中借用了徐浩峰书里的一句话：“刀的真意在藏，不在杀。”
同样，《一代宗师》的真意也不在那些美轮美奂的打戏上面，也不在看似缠绵悱恻荡气回肠的爱情上面，它的真意，可能在叶问看着下雨的街道默默的抽烟，可能在宫二在大佛间下跪的一瞬间，可能在宫羽田莫名奇妙被马三杀掉，也可能在“每一次相遇都是久别重逢”这句台词上。
只是不妨，不要那么快的下结论，它是一部多好，或者多么糟糕的电影。时间还早，何不慢慢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