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尔达诺小说新作,遥望新冠之前的那个农场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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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保罗·乔尔达诺

  《逆光之夏》意大利文版

  近期,意大利作家保罗·乔尔达诺长篇新作《逆光之夏》由上海译文出版社引进出版。

  小说讲述了这么一个故事:少女时代的每个夏天,特蕾莎都要去斯佩齐亚的奶奶家过暑假。一天夜里,她透过窗子看到三个“小农场的男孩”脱掉衣服潜进自家游泳池里游泳。特蕾莎不知道,这天夜里的相遇将会改变她的人生,四个人的命运将在未来的二十年里伴随着爱情与竞争、理想与幻灭,纠缠在一起。

  树,是整部小说里最特殊的一个意象。作为农场的作物和孩子们生长的必要见证,树承载着过去田园牧歌的记忆,乔尔达诺在书中反复提到卡尔维诺的《树上的男爵》,不仅是致敬,更是在暗示人与生态自然、环保主义与现代工业之间的纠葛关系。这部创作于2018年的小说,和他在2020年3月开始观察写作的《新冠时代的我们》一书,显然形成了观念上的同构关系,也可以一起拿来阅读。

  保罗·乔尔达诺,出生于1982年。意大利作家、粒子物理学博士。25岁以处女作《质数的孤独》荣获意大利最高文学奖斯特雷加文学奖,成为该奖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得主。另著有长篇小说《人体》《黑与银》等。

  

  

  《出版家周刊》称,《逆光之夏》是一部绝妙的小说……浓郁的意大利风情、令人印象深刻的人物和引人入胜的情节让人在阅读中很难不被打动。乔尔达诺扣人心弦的故事是浪漫主义在现代的回响。

  

  译作选读

  

  在斯佩齐亚的时候,我的睡眠总是被各种新奇的声音打断:灌溉设施的窸窣声,野猫在草坪上打架的声音,鸟儿没完没了地重复着单调的叫声。刚去奶奶家过夏天的那几年,我感觉自己几乎就没睡着过。我躺在床上,看着房间里的物件离我忽远忽近,就好像整间房子在呼吸。

  那天晚上,我听到院子里有声音,不过我没有立刻起身,有时候巡夜的人也会来到大门口,在门上插一张纸条。但是,接下来我又听见了窃窃私语和压抑的笑声。于是我决定起身瞧瞧。

  避开脚下地板上闪着蓝光的蚊香,我来到窗前,向下望去,我没赶上看到那几个男孩脱下衣服,却刚好看到他们中的最后一个滑进黑夜中的游泳池。

  借着门廊的灯光,我能看到他们的脑袋,两个皮肤黝黑,另外一个看起来是银白色的。除此之外,从我这里看去,他们几乎是一样的,都抡圆了胳膊划着圈,让自己浮在水面上。

  空气中弥漫着安静的味道,日落后一切都已归于平静。其中的一个男孩浮躺在泳池中间。突然间看到他的裸体,我感觉自己的喉咙灼烧起来,虽然那还只是一个影子,也可能只是我的想象而已。他弯腰一跃,潜入水下。再探出头来的时候,他发出一声叫喊,那个银色脑袋的朋友在他脸上打了一拳,让他噤声。

  “你打疼我了,蠢货!”翻身入水的家伙说,声音更大了。

  打他的朋友把他按进水里,另外一个也压在他身上。我很担心他们会打起来,也担心会有人溺水,可是他们笑着分开了。他们坐在浅水区的泳池边上,湿漉漉的后背对着我。中间的那个男孩个子最高,他伸开双臂,搂着身旁两个朋友的脖子。他们小声说着什么,不过我只能偶尔抓住几个不相干的词。

  有那么一瞬,我真想走下楼去,跟他们一起沉浸在湿润的黑夜之中。在斯佩齐亚所感到的孤独让我非常渴望与人接触,但是十四岁的年纪又让我对有些事没有勇气。其实我经常能远远地看到他们,一直以为他们是周围村庄里的孩子。奶奶总是叫他们“小农场的那些人”。

  接着传来床垫弹簧的吱呀声。一声咳嗽。然后是父亲的橡胶拖鞋踩在地板上发出的砰砰的响声。我还来不及对着那几个男孩大喊,让他们快跑,父亲已经冲下楼梯,嘴里喊着看门人的名字。于是门廊下的灯亮了,科西莫在父亲出现在院子里的同一时刻也冲出了房间,来到院子里,他们两个人都只穿着短裤。

  男孩们跳出泳池,抓起散落在地上的衣服。还有几件来不及捡,就留在地上,他们飞奔进黑暗之中。科西莫跟在后面追了过去,大喊着“我要杀了你们这些杂种,我要拧掉你们的脑袋”,父亲犹豫了一下,也追了过去。我看到他捡起一块儿石头。

  黑暗中传来一声尖叫,然后是踢打围栏的声音,有人说“不对,从那边下来”。我觉得自己心跳加速,就好像我也在逃跑,我也是那个被追赶的人。

  过了好一会儿他们俩才回来。父亲握着左手的手腕,上面有一块儿淤青。科西莫凑近看了看,把父亲推向门廊背后。科西莫在进屋之前,又回头看了一眼沉沉的黑夜,夜色吞噬了闯入者。

  

  第二天,午餐时间,父亲的手缠着绷带。他说是给喜鹊搭窝的时候碰了一下。在斯佩齐亚他就像变了个人,不一样了,短短几天他的皮肤就变得黝黑,讲方言的时候甚至连声音都变了,我好像根本就不认识他。有时我也想知道,他到底是谁:是那个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的都灵工程师,还是胡子拉碴光着膀子在家里游荡的这个人。不管怎么样,看得出来,妈妈只是选择嫁给这两个人中的一个,而另外那一个她压根儿就不想认识。那几年她从没踏上过普利亚大区的土地。每年八月初,当我和父亲照常驱车前往南方的时候,她甚至都不会从房间里出来跟我们告别。

  我们静静地吃着午饭,这时听到科西莫的声音从院子里传了过来。

  在门槛上,他像警卫一样带进来几个人,是昨晚那三个男孩。一开始我只认出了个子最高的那一个,从他细细的脖子和脑袋的形状,他的脑袋有点长方形。不过我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另外两个吸引了。其中一个皮肤很白,头发和眉毛都像棉花一样白;另外一个晒得黑黝黝的,胳膊上有抓挠的痕迹。

  父亲说:“啊,你们是来拿衣服的?”

  个子最高的男孩用平淡的声音回答说:“我们是来请您原谅的,昨天晚上不该闯进您的院子,还用了您的游泳池。我们的父母让我们给您带来这些。”说着,他举起一个口袋,父亲用没缠绷带的手接了过来。

  “你叫什么名字?”父亲问,语气也稍微温和了一些。

  “尼科拉。”

  “他们俩呢?”

  “他叫托马索,”他指着白皮肤的男孩,“他是贝恩。”

  我觉得他们身上的衣服使他们感到局促不安,就好像那衣服是有人逼他们穿的一样。我跟贝恩对视了好一会儿。他那双乌黑的眼睛,间距有点近了。

  

  父亲晃了晃手中的袋子,里面的瓶瓶罐罐叮叮咚咚地响了起来。现在想起来,他在那种情况下接受道歉还有些费力。

  “没必要偷偷进来,”父亲说,“如果你们想用游泳池,说一声就行了。”

  尼科拉和托马索都低下了头,贝恩却还盯着我看。在他们身后,院子里的白色有些耀眼。

  “如果你们当中有人觉得哪里不舒服……”父亲犹豫着,表情愈加尴尬,“科西莫,我们没给这几个孩子拿点儿柠檬汁喝吗?”

  科西莫做了个夸张的表情,好像在问父亲是不是疯了。

  “不用了,谢谢!”尼科拉很有礼貌地回答。“如果你们的父母同意,今天下午你们就可以来游泳。”

  父亲看了看我,好像是想征得我的同意。

  就在这时,贝恩开口了:“昨天晚上您用石头打中了托马索的肩膀。我们是犯了错,进入了您的私人领地,可是您也犯了错,而且更加严重,您打伤了一个未成年人。如果我们愿意,是可以控告您的。”

  尼科拉用胳膊肘在他胸前怼了一下,当然他没有这个权利,只不过个子最高而已。

  “我没做过那种事,”父亲回答说,“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看到他弯腰捡起了一块儿石头,也听到黑暗中发出的声音,我当时并不知道那一声尖叫是因何而起。

  “托米,请让加斯帕罗先生看看你的淤青。”

  托马索向后退了一步,可是当贝恩的手指抓住他上衣的衣角时,他也没说什么。轻轻地,贝恩卷起托马索的衣服,露出后背:他的后背比胳膊还要白,苍白的肤色更加凸显了青紫的痕迹,跟杯子底一样大。

  (《逆光之夏》[意]保罗·乔尔达诺/著,杜颖/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21年11月版)

  稿件编辑、新媒体编辑:傅小平

  配图:摄图网

  

  原标题:《乔尔达诺小说新作,遥望新冠之前的那个农场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