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雨夜

  2018年10月15日,夜

  军校某宿舍楼值班室

  两个背着包裹的绿色身影从楼道中缓缓走来。

  “就是这里了,这周轮到咱哥俩值班,你要是累的话先趴一边打个盹好了,过会记得爬起来查宿……啊……nmd,白天一套就差点把人训死了大半夜的还不让人好好休息……”朗明将身上的包袱随意的丢在了本就没有多少摆设的办公桌上,打了个哈欠,看向了一旁正在解包裹打地铺的乌里扬诺夫,顺手从自己的包裹里抖出一件军大衣,将自己正在不由自主发抖的身躯裹了个严严实实:“这鬼地方是有够冷的……简直比我高中那会的宿舍还糟……”他一边抱怨着,一边随手拿起了窗边桌上的一块记录板,将它抱在胸前,看了眼孤悬在身侧墙壁之上的挂钟,在仲秋的寒风中将自己缩成一团。

  “他们怎么连个空调都不肯装……对了,别让老王知道我在这抱怨,不然他非让我跑五公里跑到暖和。”

  今年的秋天格外阴冷,即使此时仅是十月中旬,连日的阴雨也在十指与仲秋水之间冲刷出了一道不亚于其与阳春水之间的鸿沟,严寒一点点的降低着朗明的体温,同时也一丝丝的抽取着朗明的意识,他的视线逐渐糊上了一层马赛克,远处那不知为何仍在闪烁的街灯逐渐扩散成一个模糊的跃动光斑,随着他的呼吸起伏而闪烁,恍惚间,似乎就连他的心跳都逐渐放缓,随着他的意识一道,被寒风和雨丝带向云深不知处,高昂的头颅,最终还是无法匹敌现实的引力。

  直到他被脸上传来的一阵奇怪触感所惊醒。

  “有蚊子!”在条件反射所驱动下,突然收缩的肱二头肌将揣在怀中的左手急速甩出,重重拍向了他的右侧脸颊……结果只糊得一手湿滑。

  “不是蚊子……”即使半边脸上已经留下了一个通红的掌印,朗明依然是一副如梦初醒的表情,强撑着迷茫的睡眼重新打量了周遭的空间,茫然的看向一旁掂着纸巾一脸无奈地看着他的乌里扬诺夫:“你不是……应该在睡觉吗?”但后者并没有回应,只是将视线默默地汇聚到他那扇向脸颊的左手,伴随着那略微扭曲的表情,向朗明透露出了一个他不敢相信的事实。

  “所以……我不仅睡着了……还流了半张脸的口水?”

  “嗯。”

  “哦……不过这军大衣可真保暖,就是容易让人犯困……纸给我自己擦好了……” 或许是考虑到了自己的尊严问题,又或者只是不想在这种琐事上麻烦身边人,他探身越过乌里扬诺夫,连续抽出数张餐巾纸,将那些粘稠尽数抹除,纸团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径直砸向了角落的垃圾桶。“话说你不睡觉?天太冷了?还是说……”话音未落,朗明便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第二个问题有多么的离谱,“不过鉴于你是个斯拉夫人所以我觉得更应该是心里有事,让我猜一下,还是因为那个小家伙是吧……还有,刚刚第二个问题你就当没听见。”

  他并没有收到回应,或者说,他并没有听到,乌里扬诺夫那略带一丝苦涩的嘴角抽动与耸肩已经证明了他的猜测。

  “我就知道……那个小家伙……啧……”与乌里扬诺夫相同的苦涩笑容在朗明的脸上,相视无言许久,一声叹息从胸中透出,消失在雨夜的淅沥之中。“还记得那天吧,你忘带钥匙的那天。”

  “当然记得……那天我或许永远忘不了……”又是一阵无奈的叹息,朗明的问题将乌里扬诺夫瞬间拉回到了那间阴云笼罩的阅览室,那个昏暗的储物间,以及那个从未见过阳光的小女孩。

  “我想你也不可能忘掉,我也一样,尽管我只是一个事后旁听的……但我可不是为了这个问你……直说吧,那天老王找我了,关于那个小家伙,以及之前那个开枪的疯子……”他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十点五十了啊……再过一会查宿,都睡不着就陪你聊聊好了。”他将视线转向窗外的雨夜,不知是因为寂静的原因,亦或是这秋雨的确在刚刚的那一段时间内又加骤了几分,雨丝,已逐步汇聚为线,“我跟你讲啊,这秋雨要是搁两宋那会,怕不是苏轼他们还能整几首必背名篇来……只不过咱们可没这个雅兴就是了……你别不信,这会要是来一个紧急集合,你看咱们还能剩几件干衣服。”

  “但咱们还算是幸运的,至少,就现在的我们俩而言,你身上还有着这么一件能让你暖和到睡着的军大衣,有这么一个关心你有没有睡好闲不闲的教官……以及一个绑定的损友。”他拍了拍乌里扬诺夫的肩膀,给予了后者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但那个小姑娘……你也是看到过那间小储藏室的人,你自己说吧,那地方,给你的第一印象是什么。”

  朗明看着乌里扬诺夫的双眼,而此刻,后者那天蓝色眼眸,已经染上了一层肉眼可见的阴翳。“阴冷,但还勉强算是干燥……但那……”

  “但那绝对不是一个拿去住人的地方,是吧。”朗明看着如鲠在喉的乌里扬诺夫,苦笑了两声,接过了他的话茬。“毕竟那只是一间储藏室,一间用来堆放准备处理的过期书籍的旧货间……而那个小家伙,在这样的一个雨夜,只能拿旧棉絮裹着自己,缩在角落的书堆里,用尽一切她能用的方法,去抵御寒冷,这还只是秋天,兄弟,这还只是秋天,十月中,开桂花的时候。”

  外面的雨丝逐渐凌厉。

  “但是,假如我告诉你,这个小家伙,原本连这个都没有,你信不信?”

  又一次的,两人相视无言,除了击打着玻璃的雨滴,在这间不足十平米的值班室里只剩两人沉重的呼吸声。

  “如果你这话在上个月问我,我或许还会怀疑,但在现在……”乌里扬诺夫低头苦笑了几声,“我深信不疑。”

  “咱们还得给那个老头子说声谢谢,不管你信不信。”朗明伸了个懒腰,但他的表情却并没有轻松哪怕一分,“那天老王和我说的,在大约两年之前,也就是那些‘姑娘们’的第一批从培养槽里走出来的时候,那个小姑娘被分配到了这所军校,当然具体细节老王他也没说,事实上就连老王他自己都说是从隔壁周连长那听来的,他才是那个四处奔走的当事人……”

  “但即使有着这么一个资历老到的连长上下打点,对那个小家伙,军校的高层依然完全没有收留她的意愿,不是这个领导说超出管理范围就是那个单位的说先找不知道哪个科室先开个证明还是啥别的东西,总之就是踢皮球,老王和我说的。”朗明看了看乌里扬诺夫那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苦笑了两声。“你个斯拉夫人别不信,你哪天试试看去市政府那里办个证明,随便什么都行,这几年倒是上面喊口号的原因改善了不少,搁12年那会谁还不是跑遍这个科室那个单位去证明你是你自己,转悠不死你。”

  朗明将头歪向一边,翻了个白眼,嘴角不自觉的抽动,像是又回忆起了一些同样苦涩的经历,“算了,那些破事也没啥好提的,不外乎拿着身份证去警局证明你是你自己。”继续了他的讲述,“直到那个穿着55式军服的老头子——这老头子别看他平时看起来就是个玩石头的,他可不是一般人……至少老王是这么和我说的——去找领导他们转悠了一圈,然后发生的事你自己也想得出,原先互相扯皮踢足球的那帮人,突然间就一致意见一路绿灯,到最后,就变成了现在这样。”朗明耸了耸肩,两手一摊表示对此无可奈何。“所以说,你现在看到的这个样子,它却是那个小女孩当时的最好的结局。不管你信不信,这就是事实。”

  朗明将自己的头用右臂支起,歪到一旁看向窗外那一湾湾的水潭,尽管雨声已经渐歇,但从水潭中被击碎的灯影看,这场秋雨仍远远未结束。

  “毛毛雨下的很密啊,这雨要是再多下个几天,别说衣服了,人怕不是都能得风湿了……对了,明天早上出宿舍楼的时候注意一下别把鞋湿了,这边的下水道多半是堵了,你看这一个老大的水潭……这排水系统咋比我高中还差……”朗明碎碎的念着一些没头没尾的话,似乎是在抱怨着这个恼人的天气,又似乎只是在给自己找点事情干来打发时间。

  “该走了。”他突然起身,随手拿起之前被他放在一旁的作训帽与头灯,将军大衣裹紧,向一旁的乌里扬诺夫示意了一下,信手拉开了值班室的大门,扑面而来的雨丝与冷风让他脸部的神经不由得紧绷,他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将头灯拧亮,向走廊迈出了第一步。

  “就当是提神好了。”他这样想着,全然不顾已经从脖颈处的缝隙钻入他的军大衣的寒风,转身向乌里扬诺夫说道。

  “兄弟,记得把灯关了,门也别忘了得带上,除非你打算和一地水睡一起。”

  此时,挂钟的时针正指向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