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重叙事框架嵌套下的《饮食男女》
大家好,我贴一篇我的辣鸡速成论文。
《饮食男女》像一首温情的叙事小诗,用平凡而富有张力的镜头故事串联起台北一个小家庭的生活场景。整部影片的叙述风格像一支多重复调的交响乐,家庭中的每一个成员都兀自旋转在自己命运的乐章中,每个人的声音都在情节推进中被充分彰显和表达,人物特有的性格和心理在李安独具匠心的镜头剪辑中被刻画的淋漓尽致,观众的心随着人物遭遇的场景起伏波澜,多重的复奏交织成优美的旋律,每个人的命运轨迹和选择在不同的时间点互相影响,每一个自我之外都裹挟着他者的凝视,即便是沉默无言的场景中也有暗流奔涌,相视又回避的眼神,没有言语的背影,都被组合进这样多重的叙事框架中,成为《饮食男女》的不可分割的一环。本文将从以下几个维度来阐释《饮食男女》的叙事框架,正是这几个维度的有机组合成就了这部近乎完美的影视作品。
一、线性时间和隐含叙事
《饮食男女》讲述了一个家庭的故事,如何将大家庭中的每一个人都安置好,让每个人在短短的几小时中出场并且完成属于个人的性格呈现,是一个考验导演功力的问题。在按照线性时间推进的过程中,李安巧妙的在人物对话中穿插了耐人寻味的隐含叙事轴线。这些日常生活的对话发生的场域在“现在”,而人物的话语却显然指向“过去”的点滴,这些蕴藏在人际关系中的微妙细节在平淡的对话中一一呈现,像干花的枝叶被浸入叙事的水流之中,一点点的舒展开原初的饱满。一些技经肯綮的轴心故事仿佛被言语一带而过,其背后指向的过往不再被完整的提起,初次观看时被人轻描淡写的看过,只当是花边点缀和闲笔,却没有预料到这些看似闲笔的镜头随着巧妙编织起来的线索向前延伸,竟也组合出了不一样的风景和故事,这些慢慢浮出水面的故事所拥有的叙事结构精妙而趣味盎然,面对时恍惚觉得既真实又虚幻,而早已随着剧情一笔笔的描画深入而卷入其中。
电影中大姐朱家珍的早年情史就是隐含的一笔。影片中多次提及到大姐的这一段早年情史,通过家人之间的对话我们仿佛看到这样一个故事:一个痴情的女孩子被大学认识的男朋友抛弃之后心如死灰,放弃了对爱情的追求,转而将自己的心魂回归到宗教信仰中的“爱”,一心侍奉父亲,提携全家。她最开始和锦荣坐在一起谈及家中的情况,理所当然的表达了自己会是家中最后一个留下来照顾父亲的人。大姐这个角色眉眼间的安顺、服帖和某种宿命式的认命,和她古板中学老师的职业连在一起,仿佛真的是生来就是一个家庭中的孝顺女儿、为妹妹们殿后的温良大姐。而随着影片情节的发展,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开始交错和碰撞,二女儿朱家倩遇到了当年“甩掉大姐”的大学男友,经过一番疑惑误解,大姐早年的经历才为人所知。家珍的性格和形象都像极了传统家庭中的乖女儿,在一个旧式的故事中,这样的角色会听从父母的安排嫁人、生子,在另外一个家庭成为温顺恭从的妻子和母亲,而家珍的角色在现代演绎之下出现了不同的版本,这个角色天生就带有一种执拗的叛逆和刚烈,猜想家珍早年的经历也许是这样的:她深深的暗恋着自己好友的男朋友,却没有得到他的在意,既要忍受旁观他与好友的相恋,又要与暗恋对象的女友保持友谊,在这样的缄默中她心中强烈的渴望和爱意让她投身幻想,而这种幻想在现实中只能投射在家庭这个场域中,只有在这个场域中她所幻想的故事才无需被证实,才能得到认可、同情和惋惜,才能与她幻想中的一场风花雪月相互映证。于是在这样的反复强化中,家珍在言语构筑的幻境里为自己找了一个男友,他的抛弃也为家珍的没有恋爱、没有嫁人提供了某种合理的解答,成为家珍面对一切质疑所依靠的理由。家珍就在这样个人投射式的言语编造中,为自己编织了一张透明的心网。网之外,是可能的情欲、心碎和现实的生活;网之内,是她的宗教圣歌、耶稣的爱和有父亲有妹妹的小家庭。她生活在其中,有种陈腐的安静和平淡。
而这样曲折的心事和隐秘的过往并没有平铺直叙的铺展在影片叙事的主轴中,而是通过几个前后贯连的巧妙点染被连结在一起,大姐早年的故事像一幅美丽织物中的一根线,在正对镜头叙述的一面时隐时现,而通过大量的空白和隐含叙事在穿针引线的暗示中得以昭示。这种巧妙的叙事手法让影片的结构精巧细密,又余味无穷,让人沉思良久,难以忘怀。
《饮食男女》由多条繁复的支线构筑并行相交,在一些结点相互影响相互纠缠,构成了影片多角度多透镜的人物关系映射。
二、“味觉”与身份角色认同
《饮食男女》的标题,将食物与情欲并列在同一个短语中,取自于《礼记 礼运》:“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并且通过片中人物父亲老朱之口再次点题:“饮食男女,不想也难。”在一部以家庭为题材的电影中,影片的关注内核直接跳过了传统的家庭命题,似乎将探讨的中心放在了人的原始冲动的两种需求中,一方面体现了在现代命题下讨论欲望本质的意向,一方面将情欲置放于一个家庭的结构中,借助其间的碰撞与矛盾精准命中个人意识与传统架构之间纠缠的痛点。“饮食”在片中作为一条明线,串联起家族中所有人扮演的身份角色。在这一章节中,将以父亲味觉的消失与重新恢复作为一条线索,来探讨“味觉”与身份角色认同的关系。
第一幕涉及到味觉的,是电影中经典的父亲老朱煎炒蒸炸的一系列熟练动作,这时身为一家之长的父亲在为周日的家庭聚餐做准备。随着故事的发展,饮食再一次成为叙事的主角,是在一家人团聚的饭桌上。以“饮食”作为外在框架的“物”,成为了父亲老朱用来维系一家人关系的形式和手段,画面中是一大桌子的丰盛菜肴,三个女儿围坐在桌旁,勾勒出一幅看似和谐团聚的景象。然而在这样的传统构图和框架之外,却是餐桌上一家人尴尬的气氛。
面对着一桌菜,家倩却面露难色指出煨鱼翅的火腿“耗”了,朱爸愤然离去,否认自己的味觉丧失。朱爸的味觉到底有没有丧失呢?在这个场景中我们无从做出判断。父亲老朱在家人吃饭的环境中断然否认了味觉消失的可能,却在与朋友温叔谈话时表露了心声,无奈的坦白了自己味觉已经消失的痛苦和孤独。他中年丧妻,一个人将三个女儿抚养大,在事业上他是雷厉风行远近闻名的大厨,在家庭中他自觉的扮演着一个传统家庭中父亲的角色,他不擅长与女儿们沟通,没法走入女儿们的内心世界,代际和性别视角的差异让父亲与女儿之间的关系变得紧张、干涩和僵滞,朱爸只能用每周日一起吃团圆饭的形式来反复固化、确认亲人之间的血缘羁绊。然而这样以父亲权威强制要求并佐以精心烹饪的食物的聚会,并没有带来父亲预期的效果。餐桌上的空气紧张,沉默中暗流涌动,每个人心中都有在这个场域中无法直言的故事。以饮食作为外壳的沟通方式已经失去了实际的效力,父亲代表的旧式家庭观念已经无力抗衡新的时代节奏和女儿们日渐成熟想要独立追求自我的内心,这样内在的冲突,直接在餐桌上二女儿家倩喝了一口汤然后皱眉的表情和朱爸不悦的“有话直说”中爆发出来,在朱爸愤然否认女儿说自己味觉丧失时达到高潮,充分体现了此时两代人坐在同一张饭桌前各自扮演传统家庭构造下父与女的角色的内在矛盾和冲突。此时的朱爸不懂女儿,也失去了对厨师来说最重要的味觉。
味觉第二次出现的场景中,朱爸每天乐呵呵的给姗姗和她的同学做便当,镜头切换,朱爸打开姗姗的便当盒,吃锦荣炖的骨头。镜头的切换突出了某种隐含的多层对比,第一层在于直观的饮食层面,朱爸多道工序的大菜与姗姗便当的简易和难以下口形成对比;第二层在于朱爸吃饭时老年人特有的神态细节和姗姗的天真可爱,一种年龄带来的苍老与稚嫩的对比分外鲜明。
下一个镜头,锦荣与朱爸在街边聊天,对话透露了锦荣早已知道姗姗和朱爸交换便当的事,对朱爸一个美食家吃自己做的菜而感到歉意,而朱爸说“吃只是一种心里的感受。”
在此之前,李安早已借二女儿家倩之口道出食物与情感之间的关系,“我们靠吃饭联络感情”。食物是一种沟通情感的方式,在共同饮食的仪式中包含着对某种情感关系的确认,李安巧妙地借用位移的手法将食物调换,含蓄的埋下一个伏笔,食物代表着某种情感的关联和寄托,朱爸将自己的厨艺转而用来给锦荣的女儿做便当,而锦荣每日烹饪的饭菜被味觉消失的朱爸当做午餐,影片中朱爸安静吃排骨的镜头给了中景,我们无法揣测人物此时的内心活动,此时失去味觉的他吃到的是什么样的感受。
影片中味觉的这一次出现被赋予了不同的含义,朱爸味觉的消失不再是一件面对女儿们时难以启齿、愤然掩饰的尴尬,而成为一个脱离了味觉评判体系的载体,口舌的欲望不再通过食物的色香味来满足,反而被另一种被朱爸称为“心里的感受”的东西替代。味觉不再是味觉,味觉成了情感的承载物,背后潜藏着这个大半辈子尝遍无数美味的男人的包容与爱。
味觉的第三次出现,在温伯伯猝然离世之后。朱爸失去了一个可以说知心话的老朋友,在二女儿家倩的陪伴下在朋友的坟前痛哭之后,镜头切换,朱爸颓然坐在餐桌前。家倩给父亲沏了一杯高山茶,朱爸推开了,说自己要喝白开水,直言“我的味觉已经死了”。
伴随知心老友离去的,还有朱爸烹饪的热情和灵性,之前他虽不在酒店当工,可一旦出了问题还会在老友召唤下风风火火赶回救场,看老友眼色下料,凭多年经验感觉,照样指挥若定。而老温在忙碌一生的后厨猝然离世的事情,让他突然懂了之前老温唠叨的含义,阴阳两隔的界限和生命的消逝化解了他之前混沌不清的执念,关于耗费毕生心血的厨艺,关于妻子去世后对女儿们想介入又无法介入的关系,关于他和爱人隐秘的恋情,他试图维系多次尝试未果之后开始质疑自己之前想扮演角色的意义,在某种沉默无言的抗拒中朱爸承认了时代的变化和自己的无力。
在面对酒店经理极力奉劝他出山时,朱爸说“人心粗了,吃再精也没什么意思。” “心中有惜字,才知道可惜。”以一种冷然的态度与自己研究一生的烹饪职业和不自觉坚守的传统文化结构做了某种总结。朱爸对烹饪截然不同的态度,预示了之后他放下家庭结构的桎梏,卖掉房子,公开自己与锦荣恋情的举动。
味觉的第四次出现,在二女儿家倩在老房子做菜,其他家人脱离了原来的家庭结构都过上了属于自己的生活,朱爸回来和女儿吃饭,喝了一口汤后提出姜放得太多的意见,家倩不悦,反驳爸爸的批评,说这是完全按照妈妈的配方做的。此时朱爸突然一震,发现自己的味觉恢复了。
此时的朱爸放下了过往对家庭的中式传统执念,“一家人住在一个屋檐下,照样可以各过各的日子。可是从心里产生的顾忌,才是一家人所以为一家的意义”,与女儿的同学锦荣在新房子里开始了新的小家庭生活,电影中有一个细节是他走之前锦荣对他轻声说“爱你”,朱爸回以会心的对视,表明了此时他生活的轻松和幸福,而真正味觉的恢复是在老房子里,尝和他最像的二女儿家倩按照去世妻子配方煲的汤时,这与“味觉”第一次出现时的场景相互呼应,不同的是此时父亲与女儿都没有被置放在传统禁锢的父女关系结构中,父亲与女儿经过一番内心的挣扎和出走都放下了之前扮演的角色,两人在更加轻松、自由、开放的家庭关系中反而找到了新的沟通点,达到了两代人之间的理解。朱爸此时的心结才完全解开,在本真自我的凸显与关系的平衡中得到某种完整,他的味觉得以恢复。
味觉这一妙在毫颠上的细微感触,与朱爸人格的完整表达相互联系。
朱爸处于被赋予的结构中产生了自我意识与身份认同的矛盾中,他从开始的认同、维护到后面的看透、冲破,达到了完整的自我表达,实现了内在人格的真实外化,他的味觉,这一与人原始欲望相关的感官也恢复了。朱爸这一个被赋予了深刻的文化和时代碰撞交际色彩的角色,身上体现出了鲜明的归属感和决裂感,一方面他曾经深深信仰并守护着传统的家庭体系制度,维护着他所生存的环境和场域关系;另一方面他又是在家中聚餐上亲自宣布和女儿的同学共同生活,打破固有的家庭的架构走出束缚的开拓者。这个角色身上所被赋予的从迷茫到自我拯救的图景,体现了从李安的角度对中西文化冲撞为代表的两种观念结构的认知与和解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