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焦虑,冷漠。——简评电影《阳光普照》

  “世上最公平的是太阳,因为不论纬度高低,世上所有地方在一年之间白天黑夜都各占一半,阳光公平的洒在世界的每个角落,有光明,有黑暗”

  在钟孟宏导演的这部《阳光普照》当中,选择了把一家人的全家福作为电影的海报图片,而这看起来平淡无奇的全家齐聚,却在电影当中一次也没出现过,从始至终,这家人都隔着一层难以消融的厚障壁,有如冰川纪的冰凌一般,横亘在这幕家庭悲剧之上,而在这阳光普照的背后,却是千千万万中低收入家庭被迫的选择和难题。

  父权制下的父亲形象:我爱你,因为你符合我的要求

  影片中陈以文所饰演的父亲,是一个典型的父权制下一夫一妻制家庭关系当中的父亲形象。从精神分析的角度上来看,如果说母爱是无私的给予,那么父爱便是有条件的规训。父亲形象实际象征着一种秩序,而孩子要在这种秩序当中学会服从和取舍,因此,唯有满足秩序的要求,才能得到有条件的父爱。

  阿文有两个孩子,阿和和阿豪,其中作为哥哥的阿豪拥有开朗的性格,帅气的外表,优异的成绩,是一个近乎完美的“别人家的孩子”形象,正如阿和所说,“他一生只做过一件错事,那就是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他真的很厉害。”反观阿和,他学习成绩不好,打架闹事,几乎是处处可见缺点。这两个孩子在同一个家庭当中仿佛是太阳光下的两面,强烈的对比感也使得作为父亲的阿文对于两个孩子的态度近乎完全相反。

  若是仅仅从亲情出发,似乎这样的区别对待是必须要予以指责的行为,但不可忽略的是,阿文作为父亲形象的承担者,在家庭的结构当中所必须要遵循的法则:有条件的爱和无限的克制。

  其实阿文真的不爱阿和吗?在阿和刚刚离开少管所的那一天,阿文与儿子在客厅相见,父子俩一段一分多钟的沉默,父亲和儿子谁也没有先打一声招呼,内心当中的芥蒂和倔强阻止了这本该温馨的亲人相见。

  “他连一声爸都没叫,你要我怎么办?”父亲的冷漠背后是对儿子与自己和解的渴望,但父子的身份对立却反而成为了他表达亲情的阻碍,而首先跨过这道沟壑的,是儿子阿和。

  作为一个不受喜爱的儿子,阿和对父亲的心理不能说没有怨恨,但对于自己这些年来给家庭增加的负担和麻烦,阿和心中也始终有着愧疚,这些情感的纠葛在他的内心当中从未表达过,他选择了隐忍和沉默,因此才有了两人在便利店当中如陌生人般尴尬的对白,但在父亲走出便利店的那一刻,阿和伸出了关键性的一只手,主动选择了和解,而直到那时,阿文才真的意识到,自己在情感层面上,对阿和的亏欠。

  那一夜,马路上的父子俩并没有表达什么父子情深,但却在言语之外交流了数十年来没演说过过的情感,这也是父子二人在全剧当中唯一一次对话。

  自此之后,父亲开始主动的但仍旧默默的为阿和做些什么,他拿着二十万去找菜头,又日复一日如同保姆一般的跟着阿和上班下班,而直到最后,又为了阿和不惜开车撞死了菜头。从始至终,阿文都不知道自己能为儿子做些什么,但对于他来说,这就是他所理解的父亲所应当尽的义务,也是他心中的父爱形象,坚忍,而又落寞;冷酷,而又真实。

  阳光下没有死角的地方:全景敞视的自我矛盾

  “哥哥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处处都会为别人着想,但我们却没有人真正知道他在想什么”

  阿豪在这个家庭当中拥有着父母最多的关注和关心,成绩优异的他身上承担着着父亲深切的期望,但对于从小生长在阳光之下的他,这份期待和关注,却成为了一种沉重的负担。自幼他就学会了为别人付出和考虑,把所有的爱无私的奉献给他人,但却惟独忘了留一份给自己。

  对于阿豪来说,这种负担他难以言说,而这种对家庭和父母回馈的责任,是别人强加给他的,真正的阿豪,是那个躲在大缸深处的司马光,想在没有死角的阳光下寻找到一个阴影的角落,让他能够停下,让他能够卸下身上沉重的担子休息一下。

  但他的性格却注定了他不能这么做,他不能让别人失望,不能让如此期待着自己的父母失望,他始终处处为别人着想,扮演着一个又一个别人期待中的角色。

  太宰治在人间失格当中塑造了叶藏这个人物,他在学生时代能够扮演开朗滑稽的同学,在爱人面前能够扮演体贴温柔的丈夫,在秘密结社的同志们面前能够扮演一个热血青年,甚至在警察面前也能扮演一个误入歧途的公民。这一生叶藏都在扮演他人心中的那个完美形象,但却从未寻找到一个真实确切的自己。

  阿豪的人生,也始终为了满足别人期望的样子而拼命努力着,可越是努力,越是在他人的目光下受到注视,阿豪就越是难以发泄内心中的郁闷,本我与外在形象之间的矛盾越来越大,以至于他终究没能撑住,选择了一跃而下结束自己的生命,甚至在临死前,他也没有忘记,整理好自己的遗物,不给家人留下更多的负担。

  阿豪的一生都活在太阳下的焦虑与矛盾当中,他和故事当中的司马光不一样,始终也没能打破那口大缸,找到真正的自己。悲哀莫过于此。

  阴影当中的反面角色:孤独者本善良

  阿和在多年后再次见到黑轮时,小心翼翼的询问道:“没有一只手,是一种什么感觉?”黑轮捏住了他的手掌,死死的按压到几乎没有知觉。阿和向黑轮深深的道歉,但也没能得到黑轮的原谅。

  其实无论是阿和,黑轮,还是菜头,还是许许多多的问题少年们,在这些孩子的生活中最不难见到的一个词,就是孤独,心灵上的孤独更甚于肉体上的孤独,而正因为这种孤独,才使得他们更容易走向极端和犯罪的道路。

  阿和坦然的承认自己嫉妒哥哥拥有父母那么多的关注和爱,而菜头从小和奶奶一起居住,生活环境可想而知,这两个孩子都渴望着他人的信赖和认可,更渴望一个不那么孤独的世界,或许若是父亲更关心阿和一点呢?或许是菜头生活在父母的身边呢?假若他们真够在一个充满阳光的世界当中长大,或许故事中的悲剧,便有可能被避免。

  我并不想在这用陈词滥调的心灵鸡汤来强调爱的重要性,而是认为最值得我们注意的问题,一个健全的人格,与其所在的环境之间有着必然的关联,有阳光,有阴影。

  菜头会记得车里不能抽烟而特意走出车外,阿和也会痛改前非踏踏实实的工作赚钱,这部影片当中或许并没有谁有真正健全的人格,但我们仍然可以看到这些阴影当中的反面人物,这些孤独的世界当中,无法磨灭的光芒,或许这些东西,才是最值得我们去发掘和守护的。

  谁指导着我们的选择:社会大背景下阶级跃升的集体焦虑

  阿豪身上背负着的期望,与父母对子女未来期望的问题始终存在,每个父母都希望孩子能过上更好的生活,这种焦虑在中低阶层家庭当中尤为突出。

  阿文在给阿豪扫过墓之后,与妻子有一段很长的对话,在那里,他吐露出自己内心当中积压许久的情感。阿文是个普通的驾校老师,他没有能力给自己的孩子树立一个成功者的榜样,而那款在电影当中被反复提及的宾利,是父亲,也是同阶层许多普通人心中成功的象征,也正是这种被建构出的成功-奋斗渴求,使得父亲的心中有一种社会性焦虑和对阶级跃升的原初渴望,这种渴望也被加之与子女的身上,甚至超越了亲情的界限,也最终导致了阿和阿豪悲剧的必然性。

  导演在作品当中呈现的,并不仅仅是作为普通台湾家庭当中的一个案例,而是借由这个现象,暗示出在社会普遍存在的焦虑形象,也是无数家庭迫切存在的问题,这种集体焦虑感正在重新塑造无数的家庭和无数的人,也使得《阳光普照》的悲剧一次又一次的重新上演。

  在沉重的现实问题面前,我们似乎只有单一的选择和被动的接受,我们只能任由社会为我们划定唯一的界限来标志善恶好坏优劣,因此,对于大多数人而言,这个世界明确,而实际,这份焦虑也足够清晰。

  结构,技巧,与音乐:饱和光调下的悲情

  《阳光普照》当中,最为出彩的部分莫过于整部电影的音乐和影调运用,林生祥的配乐与砍掉黑轮右手的画面违和感达到了极点,用舒缓轻柔的音乐衬托紧张血腥的场面,在视觉和听觉两方面给予观众极大的冲击力,在电影一开场,就奠定了整部电影的总基调:饱和光调下扭捏流露出的悲哀。

  整部电影几乎都沉浸在和煦的阳光当中,让人感到温暖宁静的氛围,然而流露在文本上的冷漠,悲哀,孤独,焦虑以及无处不在的抑郁氛围却无时无刻不在牵动着观众的内心情绪,以乐景衬哀情愈加其悲,整部电影的情感氛围就在这种极具对比感和冲突感的设计下走向了高潮,而恰恰这种叙事才给予了这部电影能更打动人心的关键。

  电影的叙事结构穿插着两条主线,哥哥阿豪与弟弟阿和,双方相互对立又相互补充,使得整部电影内容充实饱满,既有烈日当空无处躲藏的难耐,又有灵魂深处阴暗的角落,好与坏,善与恶,构建出极具感染力的情感环境。

  《阳光普照》是中国式家庭传统的崩溃,可其背后却暗示着全社会的问题和结构性的矛盾,是一种根植于文化内核的悲剧色彩。或许正如导演所希望的那样,公平的阳光总有一天能够刺破现代性的乌云,给焦虑中的所有人一个阳光普照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