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 2021 年重逢 Laughing 哥
作者:木村拓周
说起来有点冷门,但《披荆斩棘的哥哥》里最让我惊喜的存在是谢天华。节目片段里,哥哥们从后台走进拍摄棚,欧阳靖兴奋地跑到他前面,立正敬礼,“laughing 哥,立青报道”,谢天华笑着从下往上打量了一下,“杨立青!”两人一抱,微博网友长叹一声,谁能想到港剧迷也有售后。
距离他们俩在小荧幕一起出现已经十年整整了——2011年8月,TVB的《潜行狙击》开播。剧集里,谢天华演一个,可能是港剧历史上最受欢迎的卧底警察,Laughing 哥;欧阳靖饰演杨立青,一个同样不愿循规蹈矩的学堂警察,被 Laughing 哥捞了一把,双双卧底去了。
要是放在今天的娱乐环境,痞里痞气笑容邪魅的卧底上司,热血中二又灵活多变的愣头青下属,指不定得被“磕”成啥样。
《潜行狙击》剧图
《潜行狙击》是一部意料之外的剧,是“学警系列”的第四部。学警系列本来只计划了三部,第三部叫《学警狙击》,片中黑社会小头目 Laughing 气焰嚣张,面目可憎却又金句频出,没想到某个关头,剧情揭露他是警方安插的卧底。
Laughing 此后的戏份格外引人关注,也许是因为谢天华的演绎实在太痞了,也许因为编剧为这个角色写的金句实在太多了。“上帝要你灭亡 必先让你疯狂”是古希腊谚语,但我保证粤语世界的 90 后第一次知道这句话绝大部分是通过 Laughing 哥。
Laughing 是如此受欢迎,以至于他的角色在《学警狙击》结局中以死告终时,引发了全香港年轻人的悼念。超过10万网友在脸书等平台上为他摆起了赛博灵堂,悼念 Laughing 的殉职,谢天华本人看到自己的黑白头像全网疯传想必也会吓一大跳的程度。悼念的声音太大,以至于 TVB 在民意的裹挟之下,补拍了一段戏份,加在最后,往回找补了点,让 Laughing 哥穿上警服自白了几句,称观众可以自由遐想他是否“复活”了。
也因为 Laughing 意外的现象级火热,《潜行狙击》才得以立项。
我们容易把 Laughing 和过往香港警匪片中层出不穷的卧底形象归为一谈。但细究 Laughing 这个角色,和香港电影强盛时期输出的卧底警察形象,又不太一样。
香港电影中“卧底警察”这个形象以及其表达,集大全的,自然是《无间道》。梁朝伟演的陈永仁,出身警察学堂,还没毕业就被相中去做卧底,说好做三年,三年之后又三年,三年之后再三年,漫长而无望的卧底生涯吞噬了他人生中许多美好的部分,例如和一个深爱的女人、以及俩人诞下的女儿过上幸福家庭生活的可能性。他和真正的(但又不尽坏透的)黑社会成员成为了朋友,例如傻强——傻强在自身中枪的情况下还一心带陈永仁脱离险境,死前最后一句话是嘱咐他“千万不要让老大知道你跑去按摩了”。他对警方预算少、流程长、出尔反尔,有着千般不满,也被上司教训过“你是不是时间久了忘记自己是兵还是贼”,但最终的最终,当黑与白从一潭灰色分离开时,陈永仁站在白的一边。
刘德华饰演的刘建明和陈永仁拥有相反的命运,警校出身、身在警队,实则却为大贼头韩琛做事,无比想成为陈永仁,以至期间(《无间道3》中)出现了精神分裂。
从80年代章国明的《边缘人》、林岭东的《龙虎风云》等电影对身处黑白之间的卧底警察所面对的内外矛盾展开精彩描绘之后,这就成了黄金时期香港电影中最经典的卧底形象,以及长久以来的表达命题:亦正亦邪,非黑非白,为了完成更崇高的目的、需要做一些违背自身道德的事情(无论是背叛社团中的朋友还是杀人等),时间的浸润使得最初的身份变得模糊,认同被逐渐重建,内心极度挣扎。无间道的神来之笔是把过往集中在一个卧底上的戏份做成了双卧底结构,但核心冲突并没有变。
但 Laughing 哥不一样。在《学警狙击》中, Laughing 哥的身上,观众看不到过去港片中卧底的身份认同问题,和夹在忠奸之间、大道德小道德之间的挣扎。由始自终,他没有一刻有过二心,几乎没有杀过人,偶尔遇上的道德两难处境(例如曾被坏人要求枪杀一名警察自证身份)都被剧情顺利化解(该警察最后自杀身亡)。警队对他没有亏欠,他对警队没有不满。他吊儿郎当的样子之下是全然正义、充满建设性、精神高度坚定的内心。类似的人设延续到《潜行狙击》,甚至他招募的门徒杨立青也是如此。
《潜行狙击》剧图
并不是这样的卧底形象过去没有过,但这样的卧底形象,在香港获得几乎全城市民的追捧赞誉,是一件需要理解的事情。
卧底这个意象之于香港电影、香港人乃至香港社会来说,再明显不过,指向的是一个身份认同问题。80年代到千禧年后,即将回归和刚刚回归的香港,所有电影乃至所有文艺创作都避不开这个主题。
通常来说,迎接卧底的是一个悲剧结局——如《边缘人》结局中主角被居民误以为是匪徒被打死。这种悲剧性在很大程度上是注定的。上世纪 70 年代,香港警察以腐败和无能闻名,在跛豪这样的城市传说中(见近年王晶电影《追龙》),我们都能见到这样的警察形象。在这样的执法环境中,荧幕卧底的悲剧被看作是香港社会对警方腐败无能的控诉。文化研究者罗永生在他的文章里提到,这种控诉背后现实逻辑是,“卧底作为一种执法工具,在实现一项法律的公义道德标准之时,以摧毁另一项道德行为为代价”。7、80年代香港的现代管理秩序开始被建立,廉政公署的设立,对黑社会的打压,反贪倡廉,这些新秩序的建立冲击着一个旧的,以人情味、人际关系为连接的老香港。黑帮英雄叙事的兴起,以及卧底警察的悲剧,被解读为人们对新秩序的认同尚未被建立好,熟悉的旧秩序却率先被肢解破碎的情感投射。
再靠近97一些,卧底的道德两难依然存在,而“新旧秩序”的指向则更显著的变化:旧秩序是作为英国殖民地的香港,新秩序则是回归后的香港。在这一更具象的指向下,卧底的尴尬就是香港人的尴尬,卧底的迷失就是香港人的迷失。这层实在显而易见,无须再多解读。
也正因为过去几十年卧底常被用表达香港人的认同危机,Laughing Sir ,这个全然正气、黑白分明的好警察、好卧底,被港人不加思索、毫无置疑地全盘接受,才显得有些离奇。
如果说卧底是身份危机的具象化,延续这个视角,一个可能的,也是最显而易见的解释是,Laughing Sir 这个角色诞生在 09 年前后。08 北京奥运的余热未散,适逢西方金融危机大乱局,港人的国家认同似乎达到新世纪以来的高峰。在那个片刻,香港社会对于困扰多代港人的认同问题,是真的倦了。对 Laughing 的共情、在网上号召他的“复活”可能表达着一个声音,如果能给予一个正面的认可(穿回警服),一个好的结果(没有殉职),人们愿意放下自我折磨多年的认同迷失,像 Laughing 一样,尽忠职守、一心建设。香港电影评论学会官网上,有一篇2010年的剧评(冯若芷著),把 Laughing 这种警察形象称为“白警”(对应的是港片过往的黑警),提到“对身份犹豫的抗拒,对确认‘白色’身份的追求,在那一刻,观众真的表了态”。
现在看来,那的确是一个夹缝中的片刻。在21世纪的第二个十年,香港民间和内地的关系开始恶化,警察这个意向不再被香港人看作有代表性的荧幕符号,不同颜色之间水火不容,暧昧的灰色不再被共情,卧底大概也就没有用武之地。
2008 年,在美国音乐生涯并不顺利的欧阳靖回到香港,做音乐之余希望通过电视剧在娱乐圈找到一席之地。《潜行狙击》正是他第一部正式作品。欧阳靖是 ABC,迈阿密出生的香港人。他在美国的音乐事业不顺利,归根结底,也是中国人、华裔在美国被白人把控的娱乐产业和主流社会中被边缘化的缩影。他回到香港,拥抱了自己的身份,拥抱了自己的根源,以“杨立青”的角色获得全城喜爱,收获了职业生涯甚至人生的救赎,后来更上内地通过说唱节目开启事业“第三春”,从完全不会普通话到能用普通话说唱。他和谢天华一样,是那个“片刻”的获益者。在今天,那样的片刻再也无处可觅。也因此,他和谢天华在《披荆斩棘的哥哥》上的那个拥抱,才让人感慨良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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