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亚父爱主题的动机与变奏

  

  

  ◎淹然

  父爱文学与战后神话

  重松清的小说《鸢》是典型的东亚父爱文学。一边是不擅沟通的父亲,一边是倔强叛逆的儿子,最后互相理解,深藏的父爱得以揭露。濑濑敬久执导的同名电影(2022),是该小说的第三次影视化。看似俗套的戏码何以备受青睐?对此,一个简单粗暴的解释是:这种父子间无法正常表达爱意的故事,依然在现实生活中反复上演,《鸢》以温暖的细节和结局,治愈了那些受困于亲情隔阂的观众。

  这个温情的父子故事,有一个惨烈的开篇——母亲意外身亡。葬礼上,懵然无知的男孩,问父亲:“妈妈怎么没来?”众人动容,父亲紧紧抱住儿子。如何向儿子描述母亲的死亡故事,由此成为悬置于父子间的一枚炸弹。

  唯一一次挑明,发生在一个浴室场景中。父亲与儿子裸露着身体,似乎预示着坦诚相见。父亲一次次将头埋进水池,掩饰情绪的波动与泪水。他使劲揉搓头发,洗发水泡沫如厚厚的积雪,然而这个洗濯的动作并不意味着对真相的擦亮,而是一种反向象征——父亲最终决定将自己伪装成“历史的罪人”,将母亲救子的事实,涂改为妻子为救自己而死的善意谎言。

  这个谎言持续到儿子成年才被戳破,但仍是以一种迂回曲折的形式,维持着父子间厚如墙又薄如翼的隔阂。在参加完成年礼后的某天,儿子接到了老和尚的来信,终于知道了母亲死亡的真相。而父亲那边,要直到儿子参加工作后,他才意外从儿子的作文《父亲的谎言》中获知,其实谎言早已崩解,儿子却什么也没说。

  当儿子带着未婚妻突然宣告结婚的计划,父亲依旧沉住气,哪怕儿子正在陈说的内容会让多数家长惊讶——眼前的女子比他长七岁,结过一次婚,还有个三岁的儿子。这里的视听表述极有趣——父亲只是干瞪眼,与背景中父亲的同事形成鲜明反差,偷听到这一爆炸性新闻的同事,忽而端碗站起,忽而震惊得喷饭,犹如父亲隐秘内心剧场的显影。

  影片将这份深沉父爱,冠以大海的意象予以总结。那是父亲最低落的时刻,他罕见地自我贬低:“我没生下来就好了。”那就不会出现妻子死亡、儿子丧母的悲剧。老和尚将他拉去海边,奏起全片的抒情高音:“悲伤像雪,落在地面越积越多,大海却可吞下悲伤,你要成为大海,别让悲伤落到孩子身上。”父爱如海,比海深,比海阔。海的意象不断出现,母亲在世时,三人一起在海边玩耍。儿子成家后,父亲在海边对儿子说:“当你痛苦时,只要想到最后还有家可回,就能继续拼搏下去了。”远处海天一色,几十年前三口之家其乐融融的情境,如蜃楼般重现。

  这个故事就这样从昭和37年(1962)一路讲到令和元年(2019)。上世纪60年代正是日本战后奋力重建之际,父亲生活工作的备后地区,按小说的描述,在战后凭借发展工业迅速繁荣,没有任何游览胜地,到处是鳞次栉比的煤气储罐厂和工厂。父亲的故事与时代的神话遥相呼应,而当故事来到衰落的令和时代,也正是父亲谢世、故事谢幕的时候。

  影片开头用两个镜头干净利落地交代了这种象征。一开始,是夜色中疲惫的父亲,车内广播放送着天皇病重的消息,这是昭和的尾声,泡沫经济的盛景即将燃尽。镜头一转,年轻的父亲活力满满,战后的复兴神话正热烈上演。

  男性气概与父之暗影

  高大的背影,深邃的眼神,饰演父亲的阿部宽,让人想起高仓健。正巧,《幸福的黄手绢》与《远山的呼唤》这两部高仓健名作,翻拍时找的主演就是阿部宽。《鸢》里的父亲,像是两个时代的高仓健的综合体。

  一个是山田洋次镜头里的后期高仓健,深沉如山。一个是黑帮片里的早期高仓健,如无脚之鸟,《鸢》里的父亲,在孩子出生前,酗酒又赌博。

  影片反复强调着这种传统的男性气概。父亲将搬货时的工作场景比喻为战场,白色背心将古铜色肌肉衬托得格外耀眼,宛如古希腊雕像。当年,小林旭漂泊浪子的形象风靡一时,父亲最爱哼唱的歌曲就是小林旭的《炸药150吨》,因此,他给儿子取名“旭”。

  但在这种雄性荷尔蒙的背后,潜伏着某种危险。和小说不同的是,影片以儿子的回忆口吻展开整个故事,这种追溯往昔的感伤氛围,让父亲的某些致命缺点与男性叙事本身的暗影,不至于过分刺眼。

  父亲会在妻子挺着大肚子烹饪时,忍不住跑去酒馆。而他身上的暴力因子会不受控的暴发,在酒馆一言不合就跟老板大打出手,甚至在产房门前也按捺不住,向同事挥起拳头,在妻子辛苦生产的重要时刻,和人大吵大闹。

  在父亲的世界里,暴力是必要的,也是男子气的应有表现。他对儿子和同学打架抱以肯定的态度,因为目的是正当的——儿子因丧母而受到嘲弄。当他教育儿子不该以暴力“教育”棒球社团的学弟时,他同样以暴力“教育”儿子,之后,他再次以暴力的方式自残,祈求儿子的原谅。

  如此硬邦邦的传统家教,并非行之有效,父子关系因此不断爆发危机。但之所以每次都能过关,多亏小共同体的外部支援。换言之,父子关系的维持,很多时候要倚靠“机械降神”。虽然父亲生活的地方,鲜有美景,但商店街上的邻里熟人构成了紧密而温情的小共同体,酒馆老板娘,工厂的同事,在寺庙长大的发小,一个个胜似亲人。就像电影里反复响起的台词:“阿旭是我们大家的孩子啊!”

  当父亲舍不得儿子去东京念书,大闹别扭时,儿子可以跑去父亲发小的家里“避难”。当儿子的婚事得不到父亲支持,是父亲的发小以激将法逼出了父亲的心里话,让这门婚事获得祝福。

  身为早稻田大学高材生,最终成为著名小说家的儿子,看似与工人出身的父亲是两种人,但其实,他不知不觉承袭了父亲的暗影。他同样缺乏沟通的耐心与技巧。他带着未婚妻跑回老家时,更多的是向父亲发出最后通牒,无论同意与否,这个婚都结定了。由此来看,片中那个高光场面——当年儿子因病错过了抬神轿仪式,多年后,他终于和父亲一起完成了这个仪式——一方面,这意味着双方的终极和解,一方面也意味着,这对父子其实是一块硬币的两面,长大的少年终于变得和那个让人又爱又恨的父亲一样,兼具温柔与固执。就像阿旭当年从父亲那里得到了玩具火车,而现在,阿旭送给儿子的也是一部玩具火车。

  《鸢》是一部十足的男人戏。主角父子是绝对的核心,男性长辈的相继离世,催促着男性后代的成长,而骨肉停匀的女性是缺席的。母亲早逝,儿子的未婚妻宛如职业女性的简笔肖像,父亲发小的妻子近似小旭的干妈,也只是戏份可怜的功能性角色。不过,正是几个有限的女性角色登场的段落,松动了密不透风的男性叙事。

  在父亲激动畅想儿子将会成为艺术家时,妻子语气平和,说起自己小时候读书就不太好,儿子多半会像自己,是个平凡的男孩。

  另一处,是酒馆老板娘的隐秘前史揭晓的时候。原来,她有个女儿。因为农村重男轻女之风,女儿的出生引来周遭轻视,于是她抛弃女儿,只身闯荡异乡创业打拼。而在女儿即将成家,与母亲重逢之际,酒馆老板娘只是以一碗蛤蜊汤,祝福新人,最终也未参加女儿婚礼。尽管这条支线仍属于对亲情主题的一次呼应与强调,但罕见地,女性没有被习惯性地摁进伟大母性的框架中,出于个人意志与欲望的逃离得到了肯定。

  最后,回到片名“鸢”。鸢指的是片中的父亲,用原著的话解释就是,麻雀居然可以抚养出老鹰。片尾,阿旭的房间里贴满自己荣获文学大奖的剪报,这正是雄鹰高飞的象征,但阿旭却回答不出,父亲这一生是否幸福,恐怕阿旭也说不清自己是否幸福。毕竟,雄鹰是不被允许表达软弱的,亦如片中的父亲是不能轻易落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