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眼泪在飞

   ◎曹可凡

  如今,电视节目制作与传播方式,随着科技发展,更新迭代,变幻多端,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然而,作为电视最“古老”的节目形式之一,人物专访却仍以其独特魅力,占据一定市场份额。究其原因,一对一的对谈,看似“单调”,实则可以躲避某些“真人秀”等大型综艺节目的喧嚣、繁杂,摈弃为博取眼球而故意摆出的“作秀”状态,回归谈话的本质,即真诚面对、以心换心、情到深处,尤其受访嘉宾内心柔软之处一不小心被触及,还会情不自禁地眼圈泛红,甚至珠泪抛飞,正所谓“一把辛酸泪,谁解伤感味”。而嘉宾落泪,大多因为谈话涉及乡情、友情和亲情三大主题。

  席慕蓉

  谈到“原乡”“乡愁”就会泪雨倾盆

  2006年《席慕蓉和她的内蒙古》一书出版,有缘约诗人席慕蓉女士聊“乡愁”。在我们这一代热爱文学的大学生心里,席慕蓉的《七里香》和《无怨的青春》,与余光中的《乡愁》几乎有着相同分量。“在年轻的时候,如果你爱上一个人,请你一定要温柔地对待她。不管你们相爱的时间有多长或多短……”“溪水急着要流向海洋,浪潮却渴望重回土地……”无论何时何地,每每读到这些诗句,仍会怦然心动,仿佛诗句背后隐藏着动人而又哀伤的人生经历。难怪蒋勋说:“席慕蓉写诗是用最快捷的方式说出一个委婉的故事。”

  不过,只要谈到“原乡”“乡愁”这些字眼,席慕蓉丰沛的情感便会如同黄河之水一泻千里,冗长,且夹带泪雨倾盆的叙述,常常让采访者不知所措。就像她的挚友、散文家张晓风所讲的那样:“席慕蓉与好友见面有一个大麻烦,那就是她会无休无止地谈论内蒙古……”所以,那日聊天时,我故意将内蒙古的话题放到最后。然而即便如此,当聊到画家溥心畬先生上课时的情景,她已哽咽不止。

  “溥心畬老师上课很好玩,他不教画画,而是要我们对对子。有天上课他看了我交上去的作业,笑了笑说‘这个女孩子是一块璞玉’,还用毛笔写了一个‘璞’字。当时感到有点晕,因为从来没有得到过那样的鼓励。原本想着上课完毕将那个‘璞’字留作纪念,不料,旁边的同学冷不防将这个‘璞’字拿走了。我呆在那儿,溥老师愣了,说,‘我给你的字,你为什么不去夺回来呢?’”席慕蓉说,现在回忆起来,觉得溥先生想必是在诗中看到,一个在汉文化教育中成长起来的北方女孩,对自己血液的向往。“也许,溥老师也想到恋恋不舍的故国家园……”说到此处,席慕蓉抽泣不已。

  大约过了十来分钟,她才慢慢平复下来,开始谈论“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席慕蓉说,她总是喜欢画一些细小的树,拖着很长的影子,等她回到高原发现真有这样的景象。她甚至经常梦见一个红衣女子在旷野上奔跑,她原来就应该是个牧羊女!可是命运恰恰给了他另一些安排。对席慕蓉而言,原乡最初的感受来自青草的一股独特的草香,那是她与父亲在德国踏过一片刚刚割过的草地时,父亲亲口告诉她的,因为在他看来,只有内蒙古的草才会散发出如同薄荷那样的芳香,而那天踏过的草坪恰好有类似的香味。

  多年之后,席慕蓉便循着青草的气味,去内蒙古寻找生命之河的原点。虽然昔日寨帐早已变成废墟,但只要喝上一杯晚辈递上来的奶茶,听着马头琴悠扬的音乐在耳边响起,唱起父亲教给她的歌,她与故土便融为一体,就像她所言:“血液,不是一种可以任你随意抛弃和忘记的东西,也没有任何人可以从你的心里把她摘去,她是种籽,是花朵,也是果实,她是温暖,是光亮,也是前路上不绝的呼唤……”席慕蓉将那些深厚的故土情怀写入了给德德玛的歌,“父亲曾经形容那草原的清香/让他在天涯海角也从不能相忘/母亲总爱描摹那大河浩荡/奔流在蒙古高原我遥远的家乡/如今终于见到这辽阔土地/站在芬芳的草原上我泪落如雨/河水在传唱着祖先的祝福/保佑漂泊的孩子找到回家的路。”

  席慕蓉始终对内蒙古草原保持着敬畏之心,只是将自己定位为“旁听生”,因为她认为在“故乡”的课堂里,自己既无“学籍”也无“课本”,注定只能是个迟到的“旁听生”。故此,采访接近尾声,她在《席慕蓉和她的内蒙古》一书扉页上一字一画写下“希望您喜欢这一本属于一个‘旁听生’的作业簿”时,再一次泪流满面。

  白桦与蓝天野

  落泪缘于艺术与友情

  如果说席慕蓉的落泪,是情系原乡,那白桦与蓝天野的眼泪则是缘于艺术与友情。天野、白桦这两个名字连在一起,一蓝一白,犹如天空与大海,澄澈明亮,生机勃勃,滋生出无穷的诗意。天野先生敬佩白桦先生文学才华,而白桦先生则自称是北京人艺的“不速之客”,与于是之、蓝天野、苏民等情感笃深,尤其对天野先生《茶馆》中的“秦二爷”膜拜不已。

  改革开放后,天野先生由演员改行做导演,便约请白桦为其定制剧本,但并未就题材提出要求。而白桦先生立刻想到越王勾践的故事,上世纪六十年代初,他在绍兴体验生活时,听到一个民间故事,即越王勾践誓师出征之时,一老者将埋于地下十年的一坛酒拿出来奉献给越王,但越王勾践自己并未享用,而是将酒倒入河中,让三军战士走到河道里,迎流痛饮。这一细节撞击着白桦心灵。于是,受到天野先生邀约,他便投入到这个故事的创作中去。没过多久,一部构思精妙、诗意盎然的《吴王金戈越王剑》横空出世,获得一致好评。

  排练过程中,天野先生又在白桦先生剧本基础上进行二度创作。譬如,天野先生希望塑造一个与众不同的西施。因此,他让西施从舞台深处撑船而出,到岸边轻轻停下,跳到岸上,将缆绳拉过来系好。而西施与范蠡见面,西施浣纱时,一抬头,看见水里出现一个倒影,远远望去,发现对岸有人与她四目相视,两人均露出惊讶神情。缆绳、浣纱,均借鉴中国传统戏曲虚拟化表演,空灵别致,令白桦先生拍案叫绝:“从来不曾想象西施从水中走来,观众都将她看作画中人,实际上她不仅是画中人,也是生活中的人,泥土中的人,山中的人……”还有原剧本里,范蠡总在勾践控制不住自己时,大声说道:“勾践,你忘记亡国的耻辱了吗?”勾践听到后马上警醒:“勾践不敢忘。”但天野先生将这段对话先设置于勾践被囚禁的石室里,待戏剧发展到高潮,此段对话再度出现,便出现更强烈的震慑力。

  1983年《吴王金戈越王剑》一炮而红,从此成为北京人艺经典保留剧目。时隔30年,88岁高龄的天野先生再披战袍,复排此剧,并将白桦先生从上海接到北京共襄盛举。白桦先生原本以为30年前旧作难以跟上时代节奏,无法赢得观众共鸣。不想,待全剧落幕,全场沸腾,于是白桦先生蹒跚走上舞台,与天野先生相拥而泣。然而,天野先生并不满足。他心里埋藏着一个更大的计划,那就是期待白桦先生能写一部关于明代文人徐渭的话剧。

  天野先生自幼学画,后师从苦禅老人,专攻大写意中国画,而青藤白阳又恰好是大写意绘画的集大成者,况且徐渭人生坎坷,一度陷入疯癫状态,是一个充满诗意的悲剧人物。由于担心白桦先生健康,天野先生一直不敢催稿,但接受《可凡倾听》采访时,他不经意间又旧事重提。

  白桦先生听罢,转头看看坐在身旁的老友,缓缓说:“徐文长是中华文化史上的独特人物,写好他就写好了中国知识分子,我已思考了许多年,可是,无数次打开电脑,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写这个人物必须呕心沥血,可惜我身体垮了,你交办的任务完不成了。”然后,只见白桦先生紧紧抓住天野先生的手,喃喃自语道:“抱歉!真的抱歉!”说话时,满眼哀伤,泪花四溅。天野先生不语,也牢牢抓住老友的手,好像生怕滑掉一样。

  采访结束,秋日的阳光温暖而舒适,天野先生推着轮椅在花园里,与白桦先生促膝谈心。所有人不敢靠近,默默注视着两位老人的背影,心里想着白桦先生留给我的那句话:“时间使浊水更清澄。”心中所愿,时间能够厚待他们,助他们夙愿成真。然而,天不假年,白桦先生与天野先生相继离开,两位老人只能在天上继续讨论徐文长……

  王景春

  后悔曾与父亲冲突频发

  当然,聊及亲人的离去,嘉宾们更容易触景生情,其中有不舍、愧疚与无奈。

  演员王景春因主演王小帅电影《地久天长》而荣获第六十九届柏林电影节影帝称号。《地久天长》讲述两个普通家庭长达30年的变迁。两个幸福的家庭,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溺水事故,从此走向陌路。戏中王景春与王源饰演的养子之间不时出现剑拔弩张的情绪,这与少年时期王景春与父亲的关系如出一辙。如今,景春生活中已为人父,便能体会父亲的良苦用心,而父亲的英年早逝也让他回忆起自己当年叛逆行为时,更添一份自责心与悔恨。

  景春父亲是一名军人,常年驻守边疆,健康严重受损,但个性坚毅,说一不二,而景春也因为在成长中缺失父亲照拂,比较“自闭”,个性与父亲如出一辙,两人冲突频发,相互顶牛。直到父亲患病,所有动作变得缓慢起来,景春这才意识到老天留给他与父亲相处的时间不多了。“有一回父亲要回医院,看见公交车来了,他就在后面追,但已全然没了年轻时的矫健,步履艰难。我坐在台阶上目睹这一景象,突然明白父亲已和我渐行渐远。如果不抓住这最后的时刻,悔时晚矣。”

  景春从此事事依着父亲,绝不顶嘴,父亲在生命走向终点之前留给景春的遗言是上大学和照顾好母亲,景春没有辜负父亲的心愿。只是这朵寂寞的野百合终于迎来自己春天的时候,父亲早已去往天国,无法为他鼓掌了。

  岳云鹏

  想在梦中见到父亲

  与王景春相比,岳云鹏的家境只能用“清寒”两字概括。父亲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即便尝试做过一些小生意,也屡屡受挫。然而,“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父亲虽穷,却从来不向命运低头,靠卖馒头,维持全家生计与个人尊严。待小岳岳决定外出打工谋生,父亲告诫他要学会控制住自己的欲望,不可沾毒沾黄,要远离是非之人。故此,小岳岳即使翻红后仍相当自律,从不惹是生非。

  遗憾的是,父亲终于没有等到小岳岳成功的那一天,岳云鹏说:“很奇怪,父亲去世后,我竟从未在梦里与他相见,我多希望能在梦境中,哪怕给我两分钟,我们爷儿俩,我给他点上一支烟,就那么静静地坐一会儿……”因此,他只得在那首《如果有个直达天堂的电梯》的歌里,表达对父亲无限的怀念:“……如果有个直达天堂的电梯/我多想不顾一切去看你/让你看看我的成绩/算不算有了一点点出息/如果有个直达天堂的电梯/我一定不顾一切去看你/让你看到我的儿女长得像我又像你……只可惜没有直达天堂的电梯/只有那片回不去的土地/还有我最后一个问题/能不能来世再续缘……”

  小岳岳轻声吟唱着这首歌,双眼早已湿润……

  麦家

  直至父亲去世也未曾化解彼此的心结

  然而,无论如何,王景春与岳云鹏在父亲生前均感受了父子间的爱和温暖。可是,作家麦家直至父亲去世也未曾化解彼此的心结。麦家的父亲脾气暴躁,体罚成为家常便饭。即便麦家为捍卫父亲声誉,跟别人干架,被打趴在地,他父亲非但没有表扬,反而狠狠揍了他一顿。

  麦家在《致父信》一文中曾经这样写道:“你当着同学父母的面狠狠地扇了我两个大耳光,把我已经受伤的鼻梁都打歪了,鼻血顿时像割开喉咙的鸡血一样喷出来,流进嘴巴里,我像喝水一样,一口口喝下去却盛不下去,往胸脯上流。父亲,你怎么会这么狠心!父亲,你怎么能这样打我!父亲,是的,虽然你以前多次打过我,可这一次真的把我打伤心了。我心窝里插了一把刀,怎么也拔不出来!你该知道,就是从那以后,我变了,变成了一个孤独的孩子,不爱出门,不爱出声。”所以麦家告诉我,后来迷恋写作其实是想治疗内心的创伤。可是父与子同样固执的个性,使得他们在很长一段时间感情一直无法弥合,鸿沟越来越深。待麦家后来想主动与父亲和解,父亲却又患上老年痴呆症。而到了这个时候,一个微笑,一个父子情深的拥抱都变得不可能了。

  记得那个傍晚,当我们聊到这个话题,随着谈话不断深入,麦家满脸悲容,局促不安,用几乎颤抖的口吻说道:“你应该知道,表面上固执的人内心都是很脆弱的。你不能点我的痛……其实现在每次回去,我都会去父亲坟上和他说上几句话。因为,在他生前,我一直寻求与他沟通的机会,却终究没有能够成功,人生就是充满那些辛酸的东西……”说完,麦家掩面而泣,不能自已。随后,他摘下话筒,匆匆离开。作为主持人,我没有任何责备,只是静静看着他的身影远去,因为我自己也曾历经父亲离世的苦楚,完全能够理解他内心那揪心的痛。

  时隔多年,麦家在为拙作《蠡园惊梦》作序时,仍提到那次采访,“人说与智者交有二忌:忌不如人,忌人知我。那次相交,我二忌皆输;访谈前可凡兄备足功课,他之知我远胜我之知他。同时,他炉火纯青的主持功夫,四两拨千斤地拎着我满场跑,我像只落汤小鸡,惊恐万状,洋相百出,这样的经历是危险的,事后不免有荒凉的后怕感,但记忆是独到的,也是值得珍藏的。风光却在险境中。”

  嘉宾是否落泪或许并非衡量专访类节目优劣的唯一标准,但主持人务必要用自身的善意与坦诚获取对方的信任。唯是如此,嘉宾才会消除戒备心理,敞开心扉,与访谈者达到水乳交融的心灵沟通。那样的对话才真正拥有与众不同的审美价值。

  2022年10月19日 下午17:15

  于海上静思斋

  本版供图/曹可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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