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后没有真虞姬,只有假霸王

  

  哥哥怕什么?世界末日他都不怕。

  01

  6月25日,28年前拍摄的《阿飞正传》在内地部分影院复映。因为排片少,当天票房只有两百多万。可上座率,却远远超过了好莱坞的《侏罗纪世界2》和《超人总动员2》。

  有张国荣的粉丝逃了一节课,在35℃的天气里,坐火车去隔壁城市观影。他说,为了偶像,仅此一次。

  电影里,张国荣饰演了一个上世纪60年代被生母抛弃,与养母疏远的浪子,他放浪、叛逆、忧伤,最终被异乡生母拒绝相认,在火车站死于非命。

  在香港,旭仔这样游荡街头的年轻人,被称作阿飞。有人说,阿飞是那一代香港人的缩影。而除了张国荣,再无人能演好阿飞。

  去年年底,百度沸点年度人气榜公布,张国荣在一群内地小鲜肉中排名第二。今年4月1日,粉丝们连续15年为他举办烛光晚会。张国荣艺术研究会的留言板上,每隔几个小时,就会有粉丝说“哥哥,好想你”。

  15年间,“不疯魔不成活”的张国荣,从未离开人们的记忆。

  张国荣去世后一年,王家卫做客《艺术人生》。看到《阿飞正传》中张国荣对着镜子扭身独舞的片段,王导的墨镜后,泪光闪闪。

  《阿飞正传》开拍前,因为王家卫一句“哪有那么胖的阿飞”,张国荣疯狂运动,瘦了16斤。一场不露面的戏中,张国荣在摄像机后走路来走去。他解释:等一下应该有我的脚步声。

  一场追打戏中,张国荣提前告诉被打的演员,“我已经不是我了,是戏里的角色”。他拿起锤子,敲碎了脸盆,打到对方骨裂。事后,他关心对方伤势,个人出钱支付了汤药费。

  王家卫说,“他就是那么细致,那么高标准”,“他是唯一的,不可取代的”。

  1993年香港上演移民潮,周润发、成龙都前往好莱坞发展。而张国荣主动联系到陈凯歌,希望饰演《霸王别姬》,成了最早北上的香港艺人。

  他觉得,好莱坞拍不出中国人想表现的东西。

  初到北京,他坚持去梅兰芳的墓地祭拜。与教自己京剧的史燕生见面,他说,您好,我叫张国荣。在北方,“叫”是谦称,“是”则强调着身份。

  “叫”与“是”一字之差,态度高下立判。

  为了演好程蝶衣,他在发高烧的时候压腿、跑圆场。为了不补妆,头顶十几斤的凤冠一天饿着肚子。一次砸玻璃砸太狠,手指被刮掉一块肉,他笑着说:这一次终于拍好了。

  日本媒体说,他是“香港演艺界贵公子”。港媒则称,他是“最后一个贵族”。

  他会捏住成龙的脸颊,拨开对方的头发朝耳朵吹气,成龙却说“他爱逗我玩”。与向华强合演电影,后者拿了最佳男主角,他一角踹开向华强的椅子,笑问:老板就可以买通人了?

  1996年,他以一首《为你钟情》,在演唱会上公开了与同性恋人唐鹤德的恋情。面对狗仔的偷拍,他故意牵起恋人的手。“只要我开心,外间无权过问,我只会做回张国荣。”

  第二年,他穿上红色高跟鞋,在演唱会上唱着《红》,与男舞伴跳起探戈。那双鞋从纽约购得,原为白色,张国荣特地染成红色、贴上珠片。

  彼时,舆论不乏刺耳声音。

  他却在一档节目中回应,自己只是想把事情做好,give your heart out,“你对艺术有没有诚意,人家一看就知道了,骗不了人”。

  台上还坐着梁家辉和张曼玉。说者真诚,听者沉静。

  

  02

  张国荣曾自评:我仍有赤子之心。

  他生于香港洋装裁剪名门,早年去英国读书。15岁时便风度翩翩。有同学对他说,如果真有罗密欧,便是你这样的。

  1977年,尚无名气的他参加电视台的音乐比赛。音乐总监劝他,把7分多钟的《American Pie》剪到3分钟,张国荣反驳:那就没意义了。

  他骄傲、西化、前卫,花名“中环三少”。但港人并不买帐,“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唱歌只是玩玩的!”

  演唱会上,他被众人奚落“回家吧”。他把帽子扔到台下,又被丢了回来。他不顾低薪,想演贾宝玉,却发现是个三级片,名叫《红楼春上春》。

  《风继续吹》没能拿到金曲奖,吃宵夜时,罗文等拿奖众星谈笑风生,他却坐在角落默默流泪。他回忆说,当时觉得自己很渺小。

  1984年,他凭一首《Monica》走红。在红馆连开十场演唱会,场场爆满。他拿下十大金曲的金奖,有7首歌入选前十。

  香港人终于认可了他。相比美貌和歌喉,香港人更认可逆境中奋斗的故事。

  有人劝他,把风月片的影碟全部收回,他笑答:管它呢。

  那时的张国荣背后,是整个香港文化的熠熠星光。

  拍摄《英雄本色》后,他向名记林燕妮叫苦:要死啦,观众那么喜欢发仔,而我却是个要抓发仔和我哥哥的警察。

  在午夜场里,一看到自己出场,他便主动鼓掌。“我不先拍谁拍?我得带动观众拍手的。”

  那一年,英国女王访问香港,张国荣与张学友、成龙与钟镇涛压轴演出。香港众星访问澳门,他被安排在前排,坐在赌王何鸿燊与何厚铧中间。

  80年代末,是香港歌坛的黄金年代,竞争极为激烈。荣膺全年销量总冠军的谭咏麟宣布退出乐坛,事后媒体将矛头指向张国荣。

  89年,他也举办告别演唱会,含泪表示,“希望提到80年代的歌星的时候,会略略提到我。”

  那时的香港乐坛,并不缺乏动听的歌声。四大天王即将封神,Beyond如日中天,被称作香港女儿的梅艳芳,正在两岸四地上演乐坛神话。

  告别歌坛的张国荣,依旧带着骄傲。

  90年代初,林青霞来香港发展,遭到排挤。张国荣让朋友保护她,对外直言,那些帮派势力丢了香港人的脸。有人扬言要“炸飞张国荣”,他丝毫不畏惧。

  英达回忆,《霸王别姬》里为张国荣梳头的京剧女演员,常遭到家暴。电影杀青时,夫妻俩来敬酒,多喝了几口的张国荣,拍下酒杯,指着家暴者说:你要再敢打她,我就叫香港的朋友收拾你。

  当时,桌子上做着一群武生。他就这么口无遮拦。

  他怕什么?世界末日他都不怕。

  他说,如果世界末日来了,就把刘嘉玲和王菲都叫上,加上恋人唐先生,开桌麻将一直搓,一定要胡上一把大三元。

  2010年,香港电台揭晓“爱香港的理由”评选结果,第一名是:有张国荣。有人说,与他的才华相比,他的外貌不值一提,和他的人格相比,他的才华又不值一提,他就是香港。

  “我最自豪的不是功成名就,而是我张国荣始终是张国荣。”

  

  03

  人们一度以为,张国荣和他身后那个包容、自信的香港,会一直闪耀下去。

  演唱会上,他曾一把把刚出道的黎明拉上台合唱。他愿意提笔为尚无名气的陈冠希写歌词。张卫健被驻唱的酒吧炒了鱿鱼,张国荣把他推荐给朋友,说“这是我表弟”。

  赵文卓刚去香港发展,在《满汉全席》发布会的角落不敢说话,张国荣喊他“站我这里”。19岁的张柏芝出了车祸,他送出贴身佩戴的护身符。他说,张柏芝能接自己的班

  当年《霸王别姬》拍摄结束时,张国荣请全剧组吃饭。他不善饮酒,却和每个人对饮,喝了3瓶茅台,12杯白酒。有人劝他,以后还能再聚。他却说,再聚时,“场景、心情就完全不同了”。

  几年后,他的话以别样方式步入现实。

  金融风暴下,整个香港陷入悲观。

  1999年香港电影市场同样低迷。有5位导演结成联盟,想拍摄小成本喜剧《流星语》,“让人们快乐一点”。他们找遍一线港星,只有张国荣同意出演。

  他只收了1元片酬。片场中,他留着胡茬,衣衫褴褛,一如角色中那位收留孤儿、社会底层的父亲。电影的英文名,是《The Kid》

  香港人不满:“那种廉价的西装,怎么好拿给张国荣穿的?”

  另一方面,人们对张国荣的前卫与自由,并未给予足够的宽容。

  2000年,他再次举办演唱会,披着睡袍,第一次演唱了《我》。外界评价,那是至今中国最高水平的演唱会。

  在南京,主办方布置出错,观众席离舞台将近百米。为亲近歌迷,他穿着夏装,在冷雨中绕场奔跑。

  但天使翅膀、苏格兰短裙和带胡子的女装,却遭受了更猛烈的攻击。甚至有不明就里的设计师发话,“以后永不会与香港合作”。

  面对媒体,他措辞和缓,“我们这个级数的艺人,要做的是创先河的东西。”但在听者耳中,却字字是血。

  2003年,张国荣从香港文华东方酒店二十四楼坠落。遗书中,他问道:我一生冇(没有)做错事,为何这样?

  在他坠落前,香港电影的产量,已在经济寒流与好莱坞大片的冲击下,从高峰时的年产242部,一路跌至150部。

  有人说,张国荣这一去,香港电影已结束自己的历史使命。

  这一年,CEPA协议颁布,香港电影人可以到内地融资、投资。合拍片时代来了,香港电影融入身后的巨大市场。

  那一年SARS肆虐,香港金像奖现场,曾志伟对着带口罩的众星哽咽。四大天王时隔多年同台,清唱张国荣的《当年情》,台下掌声寂寥,一片抽泣。

  当时,张艺谋的《英雄》一连拿下七个奖项。而《无间道》拿下最佳影片等关键奖项后,台下终于爆出掌声。

  但人们熟悉的香港元素,却在时代的洪流中模糊了身影。

  1997年,香港GDP占大陆经济的18%,2016年,这个数字下降到3%。

  TVB老戏骨发现,香港一年拍戏的收入,不抵在内地拍一部穿越剧。英皇公司提出做不成合拍片,电影就不开拍。邵氏电影和TVB的董事长,已换成了内地的黎瑞刚。

  创造香港票房记录的香港寰宇影片,把自己的202部电影打包卖给爱奇艺,作价1.78亿。副总裁朱任之说,“现在去香港拍电影很难找到人了,因为他们都去了横店。”

  他们需要适应新的游戏规则。被裁员的亚视艺人,开始努力练习普通话,因为大陆的综艺节目不会再另找配音。时代变了,刀光剑影的黑帮片、血浆四溅的警匪片也已销声匿迹。

  香港影帝梁家辉接受大陆媒体专访时说,香港地方太小了,中国还有很多题材可以拍,警匪片拍了那么多年,黑社会由兴起到没落,“故事都已经讲完了,还有什么可以讲的呢?”

  他眼中的香港新生代演员余文乐,也已经35岁了,在一档综艺里和周冬雨扮演着CP。金像奖上除了熟悉的面孔,再难见新人。2013年,香港金像奖的最佳新人颁给了65岁的徐家杰,他原是香港廉政公署的高层,属半路出家。

  不疯魔不成戏的时代,也一并远去了。

  2018年年初,香港演员连凯微博发文称,剧组里的某小鲜肉没了档期,要求用替演带着面具拍。有老戏骨吐槽,有人气明星一部戏几乎全是替身,念复杂数字的时候,他们嘴里念得是“1234567”。

  所以王刚会感慨:“演技好有什么用?有应援团吗?有见面会吗?有人在卧室贴你的照片吗?”

  人们越发怀念,那个选择留在自己时代的哥哥。

  《阿飞正传》的演员中,张曼玉隐居国外,今年在街角为粉丝签名时戴上了花镜。刘德华一直在养伤,张学友则在大陆开起演唱会,很少涉足影视。

  今年夏天,剧中的另一个阿飞梁朝伟,与王家卫电影公司的20年合约到期,没再续约。人们开始怀念两人合作的《花样年华》。

  2016年,刘嘉玲告诉媒体,自己已经8年不打麻将了。当时,她正忙着几档内地真人秀的录制。今年7月份的新片里,她与影帝梁家辉联手,主角已是大陆小鲜肉吴磊。

  杜琪峰说,其实王家卫只拍了《阿飞正传》这一部电影,他之后所有的作品,都带有阿飞的影子:追求与失落,忘却与铭记,逃离故土与寻找自由。

  那里有香港所有风华正茂的底色。

  电影里,张国荣饰演的阿飞说,世界上有种无脚鸟,会一直飞。他们一生唯一的落地,就是他死亡的时刻。